柒拾柒、疑是玉人來
殿內角落的冰山在徐徐地散著涼氣,楠木架上的葵芳黃紗風扇靜靜停在那裡,不用扇房內便已經夠涼快了。
“越髮長進了。”李檀進殿後,閒閒坐進書桌前的燈掛椅中,望著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提著筆書寫的櫝玉。
“此話何解?”櫝玉笑得一派光風霽月,身形如松,背脊似竹。
李檀瞧這人偽裝得如此之好,不由立起身子望了一眼,不由笑了出來,桌上的紙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墨跡都胡亂散開,勉強可以辨認出來。
“佇立閒階,夜深香靄、橫金界。瀟灑書齋,悶殺讀書客。”
若非這字比鬼畫符只好上三分,她倒是要能體會到三分“疑是玉人來”的情趣,可這字實在忒難看,因此光是忍住放聲大笑,便已經耗費了不少氣力。
她在椅子上笑得發抖,櫝玉還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樣,手下繼續揮著狼毫,寫下“身心一片,無處安放”,面色如玉,絲毫不亂。
李檀正感慨著這臉皮不愧是自己教出來的,就眼尖地瞅見櫝玉的耳朵尖醉成了紅凍石,不由氣性大起,起身繞到桌後,輕巧巧地伏了他半邊肩膀,將胸乳挨了一點在他手臂後側,讓他的肘若有似無地擦過奶兒,右手順著他的內腕一路滑了下去,拂過掌根怦怦跳著的動脈,握住了他的指尖。
她一湊近,便暗暗浮起一股隱香,極為清醇幽雅,仿似散盡卻又襲來,陣陣纏綿之意,勾得人心微微顫動。
“你不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李檀的呼吸彷彿在他耳邊,又好像順著他的頸子潛進衣領的縫隙中,李檀執著櫝玉的手,寫下“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
他自然打得是這主意,罰得路喜滿宮皆知,不就想哄這個人過來嗎?
他的字還是在李檀手底下練出來的,李檀從未習過簪花小楷,反而練得一手好柳體,棱角分明,極為俊逸瀟灑。櫝玉的性格其實適合習更為飽滿內斂的顏體,可惜李檀字如其人,因此最後也教得他一手較為相似的柳體。
如今他受了傷,各項折子卻少不了,伺候筆墨的人雖能從神武門排到太和門再拐回西華門,可有誰能比有一手以假亂真的李檀合適?
更何況,他意不在字。
窗外的蟬還在叫,而厚重的簾隔絕開暑氣,也隔絕了一室春光。
幾日後,定王遞了折子覲見,皇帝準了。
他到時,櫝玉正在看北邊遞來的東西,見老七到了,便將折子都放在了一邊,示意他落座。
“臣弟不敢,臣弟此番前來是來請罪的,那日臣弟護駕不力,不僅沒有保護好萬歲,反而耽誤了萬歲,以至於聖體有損,臣弟萬死難償。”定王沒有落座,反而一撩下擺長跪不起。
櫝玉受過的膝蓋沒有一萬也夠八千了,讓他跪一跪,連眉毛都沒動一根,笑著打量了他一番,才說道:“七弟,起吧。”
“臣弟不敢。”
“起。”
一個字,便是君王之姿,皇帝讓你跪,你才有資格跪,皇帝讓你起,那就必須起。
定王低垂著頭,聽了這話才忙著起身,臉上漲紅了,連耳朵尖都燒起來了。
櫝玉心裡嗤了一聲,面上卻仍是一副長兄如父的模樣,去虛扶了他下以示親近,讓他落座,才說:“叫你來便是不想讓你如此自苦,朕之事,如何能怪到你頭上,如此豈非失了肚量。”
又說道:“須知萬事萬物皆有其所在,朕為天子,自然當愛護萬民,你乃朕的幼弟,自然是朕護著你,哪裡要你來護著朕。”
兩三句話,便將護駕之心點出了隱隱的僭越之意。
對面坐的卻彷彿是個棒槌一般,絲毫聽不到波濤下的暗語,反而一臉感動非常的樣子,連稱“萬歲聖明”,笨嘴拙舌。
櫝玉根本沒打算今日能探出他這個七弟幾分底細,與他閒談幾句,便拋出正題。
“逆賊行刺當日,你也在,你如何想?”櫝玉突然拋出問題。
“臣弟想,那些賊人實在可惡至極,不僅行此萬惡不赦之行,還意圖詆毀新政,其心可誅,而如今既有活口,須精心審訊,挖出他們背後真正的原因,萬不可危及新政。”
“手段都上遍了,依然不改口。”櫝玉支著下巴,頗有玩味地說。
“這些人不過普通奴役,卻能熬過大刑,這更說明了這件事的蹊蹺,如果不能從他們口中翹出信息,那麼便可從他們如何準備,如何潛入,當日何處有漏讓其有機可乘這些地方下手,從側面擊破。”定王神色認真,提議中肯,雖中規中矩了些,可以他的身份,這樣說便是十分妥當真心的。
櫝玉眼中現了一點讚賞之意,又與他討論了些許時間,才讓人送他出宮,自己獨自坐在書房裡,手中玩弄著之前那本折子,笑得越發意味深長。
定王由慶元殿中的人一路送了出去,他身上不見驕矜之氣,如此熱的天氣,還客客氣氣與慶元殿的內伺辭別。
他轉身步上來時路,琉璃瓦反射的光線刺得人眼睛發酸。
他說的話,可沒有半點心機,與皇上玩這方面的心眼是無用的,他要做的便是做所有一個清白無辜之人應該做的事。
畢竟,人確實是雍國公找的,命令也是雍國公下的,他不過在裡面動了一小環而已,就連那刺客也真的以為,毒藥是雍國公讓塗在刀刃上的。
他的手,從來幹乾淨淨。
不過,今天倒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
“果然。”他自語道,兀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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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書寫的內容引自《西廂記》
第四本 張君瑞夢鶯鶯雜劇 第一折
[末上雲]昨夜紅所遺之簡,約小生今夜成就。這早晚初更盡也,不見來呵,小姐休說謊咱!人間良夜靜復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仙呂]點絳唇]佇立閒階,夜深香靄、橫金界。瀟灑書齋,悶殺讀書客。
[混江龍]彩云何在,月明如月浸樓台。僧歸禪室,鴉噪庭槐。風弄竹聲,則道金(王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意懸懸業眼,急攘攘情懷,身心一片,無處安排;則索呆答孩倚定門兒待。越越的表鸞信杳,黃犬音乖。
小生一日十二時,無一刻放下小姐,你那裡知道呵!
[油葫蘆]情思昏昏眼倦開,單枕側,夢魂飛入楚陽台。早知道無明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傾城色”。人有過,必自責,勿憚改。我卻待“賢賢易色”將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來。
[天下樂]我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好著我難猜:來也那不來?夫人行料應難離側。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
喏早晚不來,莫不又是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