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六月初,子惜收留了一個名叫許昭的女孩子。兩人認識不久,但格外投緣,一來二去,很快成爲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初高中時期的好友,因爲人生軌迹不同,漸漸越走越遠。大學的室友雖然人好心善,却總是覺得彼此之間存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終歸無法做到親密無間。
或許是太久沒有傾訴的對象了,子惜對她有種特別的親切感。
許昭是個名副其實的花瓶,除了長得漂亮,簡直一無是處。吊車尾的爛成績,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甚至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子惜倒是蠻喜歡她,喪氣十足又恣意隨性,與她截然相反的生命狀態。看起來游戲人間,早熟世故,其實是個心無城府的小女孩兒。沒什麽理想抱負,只想活在當下。
可能是上天眷顧貌美的女生,許昭這種高中三年連課本都沒寫過名字的學渣竟然考上了大學。
查完成績的這晚,她非要請子惜吃飯。子惜知道她開心,便沒有拒絕,等林菀吃完藥就和她出了門,兩人直奔千盛廣場。
誰能想到會以這種形式見到靳承。
準確來說,是她單方面地,遠遠觀望他。
滬城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廣場,矗立在中央的巨型電子屏上正在直播某家科技公司的夏季新品發布會。
畫面從jc科技的宣傳片轉爲該公司執行總裁的特寫,白衣黑褲的英俊男人,氣場沉穩地站在臺上,神態自若地介紹著新産品的細枝末節,然後從容不迫地回答來自台下科技媒體與愛好者們提出的問題。
那人臉上帶著禮貌却疏離的公式化微笑,遠遠談不上風趣幽默的講解,却深深地吸引著她駐足觀看。
身旁的許昭拽了拽她的胳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臉震驚道:「我的天啊…這男的不是周隽那個朋友嗎…」
說罷,她猛然意識到什麽,趕緊改口:「那個王八蛋的朋友…這麽厲害的?」
關於産品的提問與交流結束,有些記者爲了博取眼球,開始問一些劍走偏鋒的問題。
「靳總,有消息稱jc科技將在下半年於滬交所上市,此消息屬實嗎?另外,此次新産品的問世表明了jc在人工智能方面不斷進取的决心。經歷將近十年的艱辛創業,jc取得巨大成功,您對此有什麽感想?」
他還未開口,記者話鋒一轉,鏡頭此時也十分配合地轉向了貴賓席首排的一個妝容精緻的年輕女人。
「靳夫人,您與舒氏作爲jc的聯合創始人…」
子惜把目光從屏幕上挪開,故作無謂地笑笑,「我們去吃飯吧。」
許昭見她心不在焉的,就把飯後的娛樂活動取消了,天還沒有黑透,便拉著她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車。
開了門,先是嗅見一股難聞的味道,子惜臉色驟變,連鞋子也沒換,直接關了電閘,又跑向了衛生間對面的臥室,看見林菀躺在床上,早已沒了意識。
還維持著僅存的理智,子惜把窗戶和門全部打開,雙腿發軟地跌倒在床邊,用手輕輕搖了搖她,嗓音裡帶著恐懼與無措的哭腔,「媽媽…」
沒有動靜。
她伸出抖得不像話的手指,去探她的鼻息,眼泪啪嗒掉了下來,「媽媽…你別睡過去…我求求你…」
許昭推門而入,見到這一幕,嚇得六神無主,楞在原地。
她聽見子惜發顫的聲綫,「昭昭,我媽媽煤氣中毒了,你也別在房間裡待著,去樓道叫救護車,我把她給背出去…」
從上救護車到看著林菀被推進搶救室,整個過程,子惜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眼神平靜得可怕,宛如一潭死水。
直到人被推出來轉入普通病房,子惜的臉上才稍稍有了些血色,但下一秒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體順著墻壁滑下去,雙臂抱膝,坐在墻角,眼眶通紅。
許昭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小惜,阿姨沒事了…」
子惜回過神,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抹眼泪,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給她,「昭昭,你先回去吧。」
「我在這兒陪你。」
她笑了笑,孱弱又疲憊,「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先回去休息,到時候我們換班。」
城市這邊是冰冷安靜的醫院,城市那邊是燈火輝煌的發布會現場。
淩晨時分,餐宴結束,靳承被同行的朋友們灌得頭重脚輕。給助理打了電話接他回公司,却遲遲等不到人。
賓客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把空了的高脚杯隨手扔進垃圾桶,煩躁地晃悠到天臺,想要透透氣。
就這麽站到了晨光熹微。一夜未眠,頭痛欲裂,酒氣倒消散了許多,人也跟著清醒些許。
他揉了揉太陽穴,把振動著的手機貼近耳側,嗓音沙啞,語氣不耐,「喂?」
「我在醫院見到你那個小情人了。」
大概是頭腦混沉,靳承沒反應過來,「哪個小情人?」
「你在花朝認識那個…你哥們兒我够意思,知道你惦記她,就幫你問了下。她媽媽一氧化碳中毒,現在脫離了危險。倒是她的情况看起來比中毒還嚴重…」
沒精力和他拐彎抹角,靳承的語氣相當惡劣,「你他媽說重點。」
周隽笑笑,故意道:「不放心就自己過來看一眼。」
那邊頓了頓,問他:「你去醫院幹什麽?」
笑意斂去,周隽模仿著他的冷漠語氣,「和你有關嗎?」
收了綫,靳承去樓上的房間洗漱一番,本想睡一覺,可剛剛那通電話讓他心神不寧。
他簡直厭惡死這種無法自控的感覺了。
儘管如此,還是走到酒店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奔赴醫院。
一切都是未知的,原本的生活被打亂,實在不是件好事。但這一刻,比起那些心煩意亂,他更多地感受到了一種心安與歸屬。
問了下前臺護士,他乘電梯前往七樓,走至病房門口,聽見了讓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却和以往的溫柔,怯懦完全不同,是一種爆發前的壓抑,很冷靜,也很克制。
不知怎麽了,他竟然沒有膽量推開這扇門。
站在門口,他聽見她說:「媽媽,我記得我和昭昭走之前關上了所有的電器,臥室和客廳的窗戶也是半開的。」
林菀醒了過來,但身體虛弱至極,好半天,她終於掀了掀眼皮,目光了無生機。
「小惜,你沒必要這樣。」
子惜雙拳緊攥,默然片刻,她深吸一口氣,質問道:「沒必要怎樣?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媽媽,你爲什麽會有輕生的念頭,誰准你去死了?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每天辛辛苦苦是爲了什麽?你以爲只有你一個人不想過這種生活?我也不想啊,每天活在憂慮與恐懼中,我都快要瘋了!可我又能怎麽辦?難不成就這樣放弃嗎?!」
林菀平靜地望著天花板,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那就放弃吧。小惜,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讓我早點去見你爸爸。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你好好的,媽媽不想讓你這麽辛苦…」
子惜神情哀切地看向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了血,却痛不自知。
她怒極反笑,冷冷道:「好啊,放弃。那我們一起去死,媽媽,我們一起去死,好嗎?」
「爲什麽從來只有我一個人在拼命地活著?既然不想讓我辛苦,那你就配合我,快點好起來,爲什麽要做出這種事?媽媽,你以爲這樣就能讓我解脫了嗎?我什麽時候覺得你拖累我了?我告訴過你多少次,我是絕對不會放弃的,就算看不到希望我也不會放弃,你是我媽媽啊…爸爸走前讓我照顧好你,我現在怎麽有臉和他講…」
說到最後,看見林菀默默流泪,她終於綳不住哭了起來,「媽媽,以前那麽難熬不都挺過來了嗎?你讓我好好上學,我努力學習了啊,我成績很好,以後會順順利利地去我想去的學校,生活會越來越好的。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以前和現在的落差,但是媽媽,我向你保證,不需要太久,真的不需要太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從一開始的歇斯底裡到後來的絮絮叨叨,偶爾還能聽到夾雜著哭音的笑,林菀漸漸地,在她的溫聲安慰中睡了過去。
積攢已久的負面情緒像是找到了出口,全部發泄了出來。哭得差點虛脫,子惜拖著疲倦不堪的身體往門外走,指尖還未觸及到扶手,門便被從外打開。
撞進他盛滿複雜情緒的雙眸,子惜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吸了下鼻子,眼角帶著可憐兮兮的紅,睫毛上還挂著泪珠,看起來倔强又脆弱。
她雙手背後,不動聲色地把身後的門關上,恭恭敬敬地喊了聲「靳總」。
靳承垂眸看了她一會兒,心頭一軟,又傳來尖銳的痛,一言不發地把人拉進了懷裡。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他說:「我不該和自己慪氣,這麽久不聯繫你。」
良久,他鬆開手,把她拉開一些距離,手指輕撫她的臉頰,凉凉的,還殘留著泪痕,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狼狽、憔悴。
子惜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把散落在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與他四目相對,却不知道說些什麽。
靳承拽住她的手腕,從兜裡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很快接通,他吩咐了一些事情後,隨即挂斷。
通話內容她聽得一清二楚,子惜想要抽開自己的手,却被他緊緊握著,沒辦法掙開,只得抬頭看他,「靳總,不用這麽麻煩,我媽媽已經沒事了。」
靳承帶著人進了電梯,直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才沉著臉開口:「你真是自不量力。」
末了,覺得自己語氣不好,不該這麽刻薄。又不禁懊惱,在她面前,理智總是離家出走。
冷靜片刻,他誠懇道歉:「對不起。」
子惜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三個字,頓時啞然。
「子惜,對你我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我嘗試過鬆手,放開你,但你看,失敗了。」
她心裡很亂,於是偏頭避開他的目光。
「糾結這些毫無意義,當務之急是讓你母親的病情儘快好轉。」
他接著說:「其實,你也清楚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承擔之後的一切,對嗎?」
子惜點頭,目光清疏,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靳總,您說的對,我清楚自己沒有能力去承擔…您給我銀行卡,爲我媽媽轉院,還請專家制訂手術方案,一切都安排得那麽妥帖…是我自不量力,守著可笑的自尊心,總是端著架子,拿喬猶豫,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靳承聞言,眉頭蹙起,臉色愈發難看。照這麽下去,估計又要動怒,於是平復了一下呼吸,喉結微動,轉移了話題。
「去哪兒,我送你。」
「回學校請假。」
坐上車,傾身幫她系好安全帶,「我先帶你吃早餐。」
怕她拒絕,補充道:「不吃不喝怎麽行,不是還得照顧你母親嗎?」
她沒吭聲,頭靠著車窗,雙眸微閉,車子行駛沒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