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季嬤嬤並不知道,她在家裡擔憂的時候,宮中已發生一起變故。
既是宣鐸離京的前夜,蕭衝鄴賜宴紫華閣,為他送行。
今晚參宴的人很少。蕭衝鄴私人為宣鐸辭行,隻命五人作陪。
以霍寧珘的身份,自然是要參加的。因為霍甯珩與宣鐸現在關係微妙,就不在參加之列。
蕭衝鄴還召了一人進宮,卻是許久沒在外露過面的壽王蕭慈。
霍甯珘見到蕭慈,與他站在一起,上下看看對方,道:「不繼續裝死了?」
蕭慈被他氣笑,道:「什麼叫裝死?霍老七,我那是生了病,你不多來關心哥哥,還說風涼話?」
霍寧珘眼神略帶嘲諷,沒有再多說話。
還有兩個作陪的,則是一名親王,兩名郡王。
雖是七人的小宴,卻是在紫華閣佈置得華麗生輝,晶盞玉盤,連布菜宮女的儀態也比別處更佳,蕭衝鄴對宣鐸的禮遇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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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眾人入座後,蕭衝鄴便道:「宣鐸王子也是朕的堂妹夫,今日都沒有外人,咱們便不醉不歸。」
皇帝這般定下調子,今晚這宮宴自是比平時放縱得多。
隨著酒意升騰,起舞的美人舞姿亦越來越妖嬈,一屋子都是盛年男子,氛圍便漸漸有些變化。
一名內侍突然走進來,在梁同海耳邊說了兩句,梁同海立即安排了一對雙生姐妹出場。
今晚,生得最引人注目的,應當就是這對姐妹了。
姐妹倆皆帶著輕薄面紗,只露出一雙美眸。但絲毫不會有人懷疑,這對姐妹露出全臉時會讓人有多驚豔。果然,跳到中途,姐妹倆都先後解開面紗,兩張極為相似的臉蛋,氣質卻不同,姐姐偏於冷魅,妹妹更活潑些。
她們身上的舞裙式樣是前朝宮廷傳下來的,女子站立不動時,那裙幅因裙紗堆疊,倒是不顯不露。一旦旋轉或是抬腿挑足,裙幅鋪散開來,裙下長腿便是若隱若現,極盡誘惑。
這兩姐妹身子極為柔軟,扭腰擺胯,雪白的腰肢仿佛水揉成一般,看得宣鐸眼睛有些發直。
相似的臉孔,與那如臨水相照的舞姿,使得這豔景更盛。隨著樂聲結束,兩名少女更以極盡妖嬈的姿勢,結束了舞蹈。
蕭衝鄴也似醉得不輕,一反平素老成穩重的少年天子形象,多了兩分輕佻,朝這兩名少女道:「今晚,朕就將你們賜給在座皇親,想跟哪兩位貴人走,你們可自己決定。」
這個賞賜,倒比平時多了幾分樂趣。
見皇帝發了話,那兩名雙生少女連忙謝恩,往場中仔仔細細看一圈,姐姐走向霍甯珘,妹妹走向了蕭慈。
蕭慈看著朝自己和霍寧珘走過來的兩名少女,笑一聲,道:「喲,這眼神還挺好使的。」
霍寧珘閒懶靠著椅背,也挑唇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那目光卻是冷的。
似乎是被這對姐妹花的舞姿撩起興致,蕭慈摟著那妹妹的肩,徑直往殿外帶去。
兩人來到西暖閣裡,剛到榻上滾成一團,蕭慈五指成爪,如鐵箍一般扼住對方後頸,那身懷武藝的俏美少女隻挺了兩下身,已在他手裡暈倒過去。
那少女在暈厥之前,還不敢置信,尚未等她施展美人計,摘下藏在發間的細錐行刺這風流王爺,她竟就已被對方識破。
那姐姐則留在霍甯珘席邊,這少女從側面看,倒有些眼熟。霍寧珘這麼微微恍神的瞬間,那少女的指尖已不著痕跡觸了一下玉壺中倒出的酒,將斟好的酒杯笑盈盈喂到他唇邊。
霍寧珘神色未變,卻沒有接這少女的酒杯,隻淡淡道:「一邊去。」
這時,宣鐸的眼皮突然跳了兩下,他覺得自己的酒可能喝太多,渾身血液似在升溫,熱得他坐立不安,更有一種難以抑制的狂躁在心裡鼓動。
他突然道:「霍寧珩那個廢物,竟也敢肖想公主?連我找他像個男人一樣真正比試一場,他都不敢應戰。」
宣鐸仿佛是喝多了導致忘形一般,就將這挑釁之語說出來。
他的聲音不小,殿裡頓時安靜無聲。
霍寧珘放下杯盞,面無表情側過首,卻不是看向宣鐸,而是看向蕭衝鄴。
蕭衝鄴似乎也喝得太多,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般,並未喝止宣鐸的不遜之語,也沒有看霍寧珘,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宣鐸的話。
霍寧珘眼中隱著一種徹底的失望,因為他確定了,哪怕是他願意交出大權,避走一隅,蕭衝鄴也不會善待他的兄長霍甯珩。
霍寧珘的眸色極為冰冷深暗,他慢慢將視線從蕭衝鄴身上挪開,終於看向宣鐸,道:「我的武藝與霍甯珩師從一人,代他到外邊陪你過幾招也是一樣。」
宣鐸笑道:「好啊。」他覺得自己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力,內力暴漲般,興奮至極,只想殺人。越強的人,越讓他有殺戮的欲望,比如面前的霍寧珘。
宣鐸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下了藥,而且中的可能是沸烈散。但他不知是何時被下藥。
這時意識到卻也晚了,宣鐸的眼睛變紅,想出口的話都變成了喘粗氣,他的動作只憑本能,起身跨出殿去,奪了御前侍衛的刀,就朝霍寧珘斬去。
霍寧珘側身避過,說是比試,他的本意自然是到殿外再交手。但宣鐸來得太快,又手持長刀,招招致命,實則根本不是比試,而是刺殺。
霍寧珘本就有佩兵器入朝的殊遇,冷著面容,絲毫不亂,反手抽出藺深呈來的雁翎刀,尖利刺耳的撞擊聲後,兩把刀刃已架在一起,瞬息又分開。
兩人這一番動作,從殿內到殿外,也不過是須臾之間。
蕭衝鄴這時才如夢初醒般,怒斥道:「這是在做什麼!都給朕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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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燈火通明,歌舞昇平,飄雪的殿外卻是一片森寒陰冷。
霍甯珘和宣鐸皆身穿黑衣,在暗夜中實在難以辨清誰是誰。
突然,數道銀色冷光朝兩人流躥而來,是有人在暗中放冷箭,也不知是想射殺其中哪一個,抑或是兩個皆殺。
霍寧珘揮刀震開長箭,看向箭簇射來的方向。
紫華閣前是延展而出的廣場,空蕩無人,而在周圍層層漢白玉石欄後,在側殿之外,在那些看不見的暗處,卻似黑影幢幢,不知潛藏著多少人。
細小的雨雪如蛛絲般,從暗色天穹飄曳下來,在華燈下泛著淡淡的光。
宣鐸這時突然又暴起,刀尖直刺霍寧珘後心,仿佛不殺死霍寧珘般不休,就像一條殺紅眼的瘋狗。
霍寧珘一直注意著他的舉動,挑刀擋箭時,刀鋒一翻,便將箭簇揮向了宣鐸。趁宣鐸躲箭之機,又朝他腹部虛晃一刀,果然,宣鐸為躲避這快得驚人的連環攻擊,舉刀下揮以應敵。這一瞬宣鐸失守的胸膛,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已被霍寧珘的刀尖精准無誤斜穿而過。
蕭衝鄴這時追出了殿外來,他先看向霍寧珘,又看向宣鐸沉重倒地的屍首。
「小舅舅,你——」 蕭衝鄴驚怒交加道:「你居然殺了宣鐸,你難道不知,宣鐸是斡達最重視的兒子,斡達將此子視若眼珠,將別的兒子視如草芥,斡達若知宣鐸死在大乾,按照其人個性,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也會對大乾出兵!」
這斡達,當然就是如今的女真大汗。
蕭衝鄴沉聲道:「以女真鐵騎之威,若是與大乾開戰,可不會只是雲南戰亂那等程度。更何況,女真是北邊唯一與我朝交好之國,大乾若與女真成為死仇,蒙古諸部必會聞訊而動,北地可能遭遇浩劫。小舅舅位居首輔,居然憑著一時激怒便殺了宣鐸,置天下蒼生,北地的百姓於何地?」
霍甯珘與蕭衝鄴對視,慢慢道:「可是我人已殺了,皇上覺得該如何?」
「宣鐸求親之事,原本就是我們理虧,如今他還死在大乾……」蕭衝鄴道:「小舅舅,為給女真一個交代,朕希望小舅舅辭去內閣職務,就此離京,去遼陽度過餘生,此生永不踏入京城。朕再派使者,設法奉以厚物贏取大汗的諒解。」
隨著蕭衝鄴話落,潛伏在紫華閣四周的禁衛,便如流水般湧出來。
霍寧珘目光掃了掃周圍密匝匝的人群,恐怕約有一千餘人,蕭衝鄴應該是將勇驤衛的人都調集了,在紫華閣的大門外,至少還有三千多人。
顯然,都是衝著他來的,這是要捉拿霍寧珘,逼迫他答應。
看來,蕭衝鄴比他所預想的,還要著急。
霍寧珘突然有些想笑,他道:「這麼說,皇上是想要從此軟禁我……如果我不同意呢?」
「小舅舅……朕希望給你留下最後的顏面!」
蕭衝鄴第一次對霍寧珘說這樣居高臨下的話,他幾乎眼也不眨地盯著霍寧珘,想看他如何反應。
霍寧珘的反應,卻讓蕭衝鄴大出意料。
他這小舅舅沒有回話,遠處卻傳來陣陣陌生的將士呐喊聲。
裴夙隱很快上前向蕭衝鄴稟報,說是所有的宮門外,都有禁衛軍,整個皇城已被包圍。根本連關閉宮門也沒用,這些將士幾乎是瞬間就從湧入,朝這紫華閣包抄而來。
蕭衝鄴一聽,就知時局已然顛倒,他又完全受制於霍寧珘了,心裡反而更加冷靜。
霍寧珘這時才道:「今晚我入宮前收到的密報,臣還沒有來得及稟報皇上,斡達今日突發心疾離世,臨死之前,汗位傳於其三子孛特。孛特與宣鐸素來有怨,皇上所擔心的戰禍是不會起了。」
「突發心疾離世……怕是被弑父篡位了吧!」蕭衝鄴不敢置信,聲音有些發起抖來:「今日在女真發生的事,小舅舅入宮前就知道了?除非,這根本是小舅舅一手安排,讓那孛特與你同時動手!」
霍寧珘不說話,權當默認。
蕭衝鄴也冷下聲音:「小舅舅。雲南的戰事不見你如此費心,對女真,小舅舅卻是盡心盡力啊。」
霍寧珘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無聲笑了笑。
蕭衝鄴這才發現,真正冷酷起來的霍寧珘,實在是能令與他為敵的人從心底升起膽寒之意。
蕭衝鄴突然提高嗓音,道:「小舅舅……你說吧,你是打算軟禁朕,還是讓朕如那斡達一般『病逝』?」
霍寧珘依舊不說話,他看著蕭衝鄴後方不遠處,神色卻漸漸變化,因為,他看到了兩個人。
一個便是太后,太后早已是滿面失色,撲上前來捉住霍寧珘的手臂,道:「老七,你……方才皇帝問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想要做什麼?你可不要嚇唬姐姐!」
太后流出眼淚:「皇帝是你的外甥啊,他小時候最喜愛最崇拜你,你忘記了嗎?只要是你進宮,他總是粘著你,什麼也不做!」
至於另一個人,是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身著藏藍色袍子,身形魁偉高大,容貌輪廓偏於剛硬,兩鬢已生華髮,看起來卻仍是威嚴赫赫,正是提前趕回京中的肅國公,霍牧恩。
霍甯珘與霍寧珩都長得更像母親,容貌雋美,又不顯女氣,和父親長得不像。
蕭衝鄴不露聲色笑了笑,來到這個最疼愛自己的老人面前,終於安心下來,激動道:「外公!」他知道,霍家的兵力如今有一半在他這外公手中,霍寧珘想要跟自己父親開戰,也得有個過程。
「臣拜見皇上。」霍牧恩要行禮,被蕭衝鄴趕緊托住手臂阻止,道:「外公不可。」
肅國公的聲音也如他的外表一樣剛硬醇厚,他沒有打算先與皇帝長談,而是打算先管教自己這個嫡幼子,他看向霍寧珘,道:「還不跟我回去!我已調集西營軍入京。跟我走,我自會保你的將士。」
霍寧珘靜立一陣,肅國公對他的沉默漸漸也帶上幾分防範,低聲道:「怎麼,你莫非還想要跟你的親爹對決,親手殺我帶回來的霍家軍嗎?」
霍寧珘看一眼霍牧恩,終於選擇離開。
蕭慈這才從暖閣出來,也跟著別的王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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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寧珘還是孩童的時候,便在霍家祠堂裡被罰過跪。少年的時候,在祠堂裡被父親拿戒尺打過手心。
卻是沒有想到,他及冠之後,還會在此受最重的家法。
「逆子,對著霍家的列祖列宗跪下!」霍牧恩壓抑了一路的怒意陡然爆發出來。
霍寧珘垂著眼,站著沒有動。
他站在背光處,霍牧恩只看得到其五官分明的輪廓,卻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這樣難以掌控,心思不明的兒子,令霍牧恩心裡的不安也越發擴散。
「跪下!」霍牧恩暴喝一聲,一腳踹在霍寧珘膝窩。
看著比自己還要略高的兒子跪下去,霍牧恩朝照看祠堂的老僕道:「去,請家法。」
霍寧珘直直跪在地上,聽到肅國公說請家法,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那老僕也是看著霍寧珘從個調皮孩子長大的,有心說兩句,然而他知道,這父子都是極倔的個性。霍牧恩正在氣頭上,說什麼都不會有用。
霍牧恩厲聲斥道:「你以為我不知你在打什麼主意?你說說,你大姐對你如何!從你小時候起,你大姐有多疼愛你!」
「逆子,皇上對你的恩榮,對霍家的恩榮還不夠?你跟你哥哥,都是在跟官府搶錢賺,還不夠麼?枉讀了那樣多書!」
「現在你掌權了,就開始飛揚跋扈,想要欺君犯上?甚至是拿霍家上下和軍中那樣多霍家將士的性命不當回事,想要……」謀逆?只是說到謀逆這兩個字,霍牧恩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這時,那老僕一番磨蹭,拖延一陣時間後,也終於把霍家祖傳的戒鞭給捧出來。
霍牧恩便道:「脫衣受戒。」
霍寧珘沉默除去外袍和中衣,赤露出上身,眼中最初見到肅國公時的那一星光亮,已經完全變成深不見底的暗夜沉沉。
那鞭子手柄是烏木,鞭身又粗又重,隨著霍牧恩揮鞭的風聲,猛地拍打在霍甯珘後背光潔的皮膚上,綻出第一道血色。
鞭打是越到後面越痛,因為是在之前的傷口上交錯撕扯,傷上加傷。
然而,從第一鞭落在霍寧珘後背開始,無論加多少鞭,他的身體皆紋絲不動,半聲也沒有吭。
只有從男子額頭兩側的薄汗,合緊的牙關,能知道肅國公下手有多重。
霍甯珩扶著霍家老夫人趕過來時,霍寧珘已受了近三十鞭。
宋情與霍靈鈞也跟在霍老夫人後面。宋情只看一眼,頓時就紅了眼眶。而霍靈鈞看到霍寧珘那皮開肉綻,鮮血淋淋的後背,更是捂著眼哭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