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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鐐銬》第66章
第66章

  樊沛的筆記本電腦里,除了最初發現的那幾封和國外公司往來的電子郵件,一些早年的數據,幾份無關痛癢的小合同,幾乎沒什麼有用的東西。這應該只是他在使用的其中一台電腦。最煩人的是樊沛的文件擺放習慣非常差,通常只是簡單分類,還沒什麼條理,導致處理信息時的工作量倍增。

  無所獲時,杜君棠就盯著那幾封電子郵件。國外那個私人郵箱發來勸誡,想來是知道這款靶向藥潛在的危險的,那麼這家公司對樊沛的行為究竟又瞭解多少呢?

  杜君棠心裡沒譜,吩咐叢陽想辦法用官方渠道聯繫這家國外的公司,就說想拿下這款靶向藥的代理權。叢陽效率很高,工作能力完全配得上工資水平。對方消息遞過來時,杜君棠和江帆正跟肖男坐小圓桌上吃飯。這些天要商量的事兒太多,鬧得他倆一勁兒往外跑,不斷走動斡旋,都沒睡過一頓好覺。

  這地兒是肖男和章昭的家,倆大S,屋子和普通家庭沒啥區別。陽台邊兒上的盆栽垂頭喪氣,牆角旮旯有盆勉強還算生機勃勃的仙人球。客廳的液晶電視落灰,茶几下面塞著一次性紙杯和沒拆的袋裝瓜子,茶几上面扔著兩本學術刊物和一本字跡醜絕人寰的教案。不齊整,但是挺舒服。總之家是什麼樣,這兒就什麼樣。

  小圓桌上擺著四菜一湯。排骨冬瓜湯,白氣兒徐徐地飄,聞著特鮮。碗里的米飯也蒸得剛剛好,飯粒飽滿晶瑩。可桌上的人沒一個有胃口。這趟名為吃飯,實為想招兒。

  章昭從廚房走出來,剛洗過的濕手在腰間的圍裙上胡亂揩了揩,看一桌子菜沒怎麼動,語氣挺不高興,「嘛呀,來一趟就奔著糟蹋我呢。」

  這話說的。江帆看了一眼這老不正經,趕緊又把目光收回來。肖男壓根沒搭理他。可江帆看見了,正歪著身子翻文件夾找資料的肖教授,聽了章昭那話,就騰出只手舉筷子夾菜吃。

  杜君棠向章昭投去個客套又歉意的眼神,章昭朝他揚了下下巴,意思是說著玩兒的、多大點事兒。

  「對方回絕了,還說明瞭他們在中國的代理是樊沛的公司。樊沛拿到的是國內的獨家代理。看樣子是沒覺得樊沛這邊有問題。或者知道了,當不知道。但據我推測,這種可能性不大。」杜君棠說這話,眼睛看著肖男,肖男還在垂眸研究手裡的文件夾,在聽杜君棠敘述時,時不時點點腦袋,示意在聽。

  等他說完,肖男才抬起頭,鏡片在某一個角度泛紫光,「咱們有辦法拿到這家公司靶向藥的樣品嗎?」章昭在旁邊摸他的肩膀和後頸,肖男抿了口剛盛好的湯,慢條斯理地解釋,「之前上面不是要查咱們新藥,這事兒讓我留了個心眼。假設薛炎的死和藥有關,那不是我們的藥,就只能是其他的藥。就當我想撞大運吧——前兒我拿著薛炎的全部藥單挨個排,排得我都要歇菜了。然後有天,醫院裡有個相熟的醫生告訴我,他手下有個病人,和薛炎一個病,當初倆人的病房還有點近。薛炎家屬試圖向他兜售過一款靶向藥,價格比他以前看過的都低,那一家說是在這方面有熟人,所以能拿這麼便宜,賣他當同病相憐互相幫助了。這鬼話他沒怎麼信,不過對靶向藥來說,那個價格又確實很便宜,他就買了一盒,但當時他咨詢了醫生,醫生暫時不建議他服用,就沒吃過。」故事講到這兒,章昭又催肖男喝湯,大概怕放涼了,肖男被後面那只不知輕重的手捏得有點疼,回頭放了個不樂意的眼刀,章昭不敢鬧他了,就朝他乾巴巴一笑。

  「我把那盒藥搞來了,不對,怎麼說……借來了,查了查。確實是靶向藥,不過成分參數似乎都有點奇怪。」

  杜君棠認真聽完,口中喃喃地念,「靶向藥。」他頓了頓才道,「質檢報告有問題的話……問題大概就出在這裡。這藥應該就是被樊沛改頭換面、送進五院的那批。」

  江帆聽完一圈,飛快串起從前已知的信息點,贊同地點點頭。

  杜君棠頓了半晌才接著說,他大概剛想起什麼,神情有點懵,壓著嗓子,「還記得讓我們產生懷疑的,五院幾乎同時期死掉的那幾個肺癌晚期患者嗎?」

  像一顆石子擲在湖面上。屋裡很安靜,心口卻霍地有「撲通」一下的感覺。

  沒了。人就這麼沒了。病魔這樣張牙舞爪地侵蝕過的軀體,傷痕累累,氣息薄弱。江帆忽然就想起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教師,和她哭到聲嘶力竭的小女兒。彷彿痛苦的終點還是痛苦,希望在絕望的狂風中只是一片飄零的葉,這些都是真的。可決不能否認的是,他們之中,一定還有人拼著咬碎最後一顆牙的決心,想要活下去。從每晚閉上眼那一刻起就開始乞求,乞求天明,乞求蘇醒,乞求翌日的太陽。

  沒有人不畏懼日復一日痛苦的折磨,只是並不是每個將死之人都該被判「順理成章地死去」。

  車里,杜君棠叼著根煙沒點,手肘支在車窗邊兒上,悶悶地坐著。不酷,還有點兒可愛。江帆心知他不好受,陪他悶著。叢陽那邊已經知會了,事兒不是難辦的事兒,如果情況和他們猜測得差不離,又有柏丞出手相助,那問題已經算解決了大半。只是心裡的坎兒著實難邁。

  杜君棠從來都知道死亡是件沈甸甸的事兒,而在醫療行業,這份沈甸甸就藏在俯仰間,藏在每時每刻里。詩詞歌頌著生命的頑韌,可在這裡,生命只剩脆弱,和一點點無法割捨的奇跡。他想起自己最初選擇的視若無睹,想起過去和肖男談論時的雲淡風輕,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世界沒有規定人們必須對外物貢獻全部熱情,可對同類的苦痛完全冷漠麻木,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他不是臨床一線工作人員,他只是個商人。這些似乎離他有些遠了。可當杜君棠意識到有生命的蹤跡曾如長線絲縷穿過他指縫,他疏忽了,長線斷成灰燼,心中就升騰起一股莫大的不甘。如果彼時他稍稍堅定一些,握緊雙手,或許能留住什麼,即使什麼也留不住,也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茫然。

  江帆沒發動車子,試探地伸出手,手指撓了撓杜君棠的手背。他把聲音放輕放緩了,說得特別溫柔:「您想抽煙嗎?想抽我給您點上。」

  杜君棠像被這一聲叫醒了,抬眼盯著江帆,感覺到江帆摸他的手指猶猶豫豫地想要收回去,可江帆沒有收。杜君棠搖搖頭,把未點燃的煙從嘴裡拿出來,濾嘴被他咬出一道印子。他沒說話,就慢慢湊過去,湊到離江帆很近的地方,吻了吻江帆的唇角。

  降下一半的車窗還沒來得及升上去,外面天光大亮,江帆緊張得不得了,可他沒躲,只是那只手攥住了杜君棠的手腕,越攥越緊。他手心出汗了,暖烘烘的,膩在他主人皮膚上,可他顧不得不好意思,他正做著更不好意思的事兒。江帆追著杜君棠吻他的動作回應,擅作主張地探出一點舌尖。他被杜君棠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可他又怕被人聽見了,叫也不敢叫,只是求饒似的從鼻間發出一聲很軟的悶哼。

  他們在狹窄的空間膩歪了許久。冬天,江帆感覺自己出了滿身的汗,他壓著身下的火,雙手扶在方向盤上等勁頭過去。耳朵紅著,還得支稜起來聽杜君棠臊他。

  「其實不抽煙也行,一樣的。」

  什麼一樣的?怎麼就一樣了?那話說得別有深意。江帆不吭氣,就是感覺自己快過熱了,他一腳踩下去,車跑起來,車尾的排氣管都替他冒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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