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馬車穿過了繁華的街道,一路到了京城東面高門大戶雲集的五柳街巷口。蕭阮坐在馬車上,看著熟悉的飛檐翹角、朱墻碧瓦從眼前一一閃過,原本還算輕鬆的心情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
馬車停住了,前頭的僕役高聲叫了起來:「老爺,大長公主和二姑娘回來了!」
木琉和禾蕙一左一右,把蕭阮從馬車上扶了下來,蕭阮定睛一看,和前世一樣,祖父蕭釗領著全家人站在門口,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眼神激動。
她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盯著蕭釗看了片刻,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著叫道:「祖父……阮兒終於又看見你了……」
前世祖父在世時頗爲威嚴,對孫輩們很是嚴格,唯獨最爲偏疼她,尤其是最後纏綿病榻的一年多時間,常常喚她到跟前讀書聊天,有時候糊塗了,還會盯著她叫著祖母的閨名。
蕭阮那個時候才明白,祖父心底裡對祖母的感情有多深。只可惜一步錯步步錯,兩人天人永隔,再也沒有重歸於好的可能了。
「好孩子,」蕭釗趕緊把她扶了起來,顫聲道,「我們都很想你,快,快來見過你的父親母親。」
蕭阮眼中含著泪一一叫了過去。
母親蕭陳氏一如既往的溫柔,父親蕭翊不復前世離別時的早生華髮,風采翩翩;兄長蕭亦珩依然是年少時龍章鳳姿的模樣,滿臉期待地看著她:「二妹妹,還認得哥哥嗎?你走的時候我抱著你不讓你走,那時候你還沒我的大腿高呢。」
「認得,當然認得!」蕭阮連連點頭,她要努力抑制,才能讓自己的神態舉止不顯异常。
這是疼愛她的大哥,京城中數一數二文武雙全的貴公子,被視作未來接掌蕭家的家主。只可惜,前世最後他爲了救太子莫名死在了平叛的戰場。
這是讓她抱愧終生的憾事。
蕭亦珩的身後站著二女一男,正是蕭阮的弟弟妹妹,蕭阮走時,三妹正牙牙學語,四妹才剛剛出生,五弟更是連影子都沒有,對這個姐姐都陌生的很,此時正用審慎的目光打量著蕭阮。
蕭阮朝著他們微微頷首笑了笑,前世她和幾個弟弟妹妹的交集幷不多,和三妹蕭玨更是交惡,不過,原本陰陽相隔,此時居然能够重見,她拋開前世的恩怨看著他們,倒也有了幾分親切。
蕭釗往後張望著,雖然在孫女面前努力自持,但他的眼中還是難掩激動之色:「阮兒,你祖母呢?」
蕭阮猛地回過神來,趕緊回轉身叫道:「祖母,祖父他們都來接你了。」
馬車簾子挑了開來,隨從放了個車凳子,周荇宜在幾個嬤嬤的攙扶下走了下來。她打扮得很是雍容華貴,髮髻高高梳起,一支鎏金步搖斜插在髮髻上,邊上墜著流蘇,臉上的妝容精緻,乍眼一看,就好像才三十多歲的婦人。
「母親,快到裡面說吧,」蕭翊恭謹地把人往裡面請,「家裡早就收拾好了,只等你和阮兒回來了。」
周荇宜的目光在府門前一掠而過,在迎候的隊伍最末尾處不易察覺地停留了一瞬。
蕭阮的心裡「咯噔」了一下:隊伍最末處站著的是蕭釗的妾氏蕭秦氏一房,雖然已過不惑,但蕭秦氏保養得很好,依然是嬌弱纖瘦,一臉笑意盈盈、殷殷期盼的模樣。
果不其然,和前世一樣,周荇宜神色淡淡地笑了笑:「不了,今日乏了,我就回公主府歇息了。」
衆人面面相覷,蕭釗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眼中的尷尬一掠而過:「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翊上前懇切地勸道:「母親,這麽多年沒有回來,自是要住在家裡的,我等這些年都沒能在母親膝下盡孝,一直愧疚難當……」
蕭阮定定地看著祖母,心口一陣悶意襲來,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難道還要像前世一樣,讓祖母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公主府、孤零零地死去嗎?
腦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數個念頭,她本能地就朝著周荇宜靠了過去,小手扯住了周荇宜的胳膊,眼中泪光盈盈:「祖母……不要走……我……我不舒服得很……」
周荇宜見她臉色煞白、呼吸急促,被唬得聲音都變了,慌亂地抱住了蕭阮:「輕……阮兒,阮兒你怎麽了?」
蕭阮虛弱地道:「我頭暈……喘不過氣來……」
蕭亦珩機靈得很,立刻拖著蕭阮和周荇宜往裡走:「趕緊的,快些進去,讓二妹妹到床上歇著,快去請大夫!」
還沒等周荇宜回過神來,蕭家衆人一擁而上,家僕們拴馬的拴馬、扛行李的扛行李,孫嬤嬤她們本來就對周荇宜要回公主府幷不贊同,礙於主人的威嚴不敢多話,這下立刻順水推舟,把雜務指派了一下,齊齊簇擁著進了府門。
蕭阮緊緊地拽著周荇宜的胳膊,到了房間裡也沒撒手,皺著一張小臉可憐兮兮的模樣,周荇宜心疼得不行,不停地拿手替她揉著。
這一折騰,等大夫來了把了脉開了方子,所有的行李也都已經在房間裡收拾整齊了,周荇宜這才醒過神來,坐在床邊一語不發。
「祖母,」蕭阮拽著她的衣袖撒嬌,「不要走了嘛,我想你陪我,我剛回家,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別人欺負我了怎麽辦?」
「誰敢?」周荇宜冷笑了一聲。
「我不管,我就要祖母陪著,你要是不在這裡,我也不想住,我跟你回公主府。」蕭阮的鼻子一酸,差點沒哭出來。
自小養大的丫頭一臉委屈地躺在那裡,幾綹碎發因爲薄汗粘在額角臉頰,原本白裡透紅的膚色蒼白,漆黑的雙眸中泪光盈盈。
周荇宜原本已經收拾得銅墻鐵壁一般的心猛然間一軟。
小丫頭十年沒回家了,會心慌害怕也情有可原,算了,就留下來陪上一陣子,等她適應了再回公主府也來得及。
「好了,陪你就陪你,」周荇宜替她擦了擦額角的薄汗,隨後淡淡地警告了一句,「不過,不許再動其他的歪腦筋。」
蕭阮心裡一喜。
留下來就好,其他的就慢慢再說吧。
前世,她後來才知道,祖母很早就得了消渴症,久治不愈後知道時日無多,爲了她未來的歸宿才不遠千里到了京城。半年後,祖母的病會越來越重,甚至到了不良於行的地步。但祖母一直瞞著她和家人,然後不顧她的挽留,執意一人回了江南,留下了一份已經落了款的和離書。
幾個月後,有人送來了祖母離世的噩耗。
祖母走得如此决絕,蕭阮一度以爲,祖母是恨極了祖父,她悲痛之餘,對祖父也心存怨懟。可後來整理祖母送回來的遺物時,她却發現,有個梳妝匣裡放的幾張殘破發黃的舊紙,那是祖父年輕時寫給她的情詩。
舊紙揉過了,又被重新攤平,其中一張的邊角還有被火燒焦的痕迹。
那一刻,蕭阮忽然就明白了,祖母一直是愛著祖父的,只是她與生俱來的高傲,讓她拒絕了任何重修舊好的可能。
這一世,只要她有心,必定能能找出祖母和祖父曾經的心結,看看能否爲他們之間的感情找到一絲轉機。
屋外傳來了雜亂的脚步聲,蕭釗和蕭翊、蕭陳氏一起疾步進來了,圍在床邊問了幾句病情。蕭阮得了周荇宜的允諾,心情好得很,表示自己已經舒服多了,想讓父母帶著去看看自己的院子。
蕭陳氏微笑著道:「原本把你的院子排在汀蘭苑的,剛才你祖父提醒我說,要讓你離這裡近一點,也好方便你和祖母走動,便把你排在了萱蘭苑,這會兒還在整理,你歇一會兒再去。」
「那不如父親母親帶我在府裡轉轉?家裡是什麽模樣的我早就記不清了,可得小心不能迷了路。」蕭阮歡喜地問。
蕭陳氏看向周荇宜詢問:「母親,可否?」
周荇宜對這個媳婦一直有些愧疚,當年她下定决心離開京城,却又覺得孤單,想領個孩子一起作伴,就把年僅四歲的蕭阮帶走了,蕭陳氏當時很捨不得,面上沒說什麽,背地裡却哭了好幾回。
「去吧。」她點了點頭。
蕭陳氏牽著蕭阮的手,和蕭翊一起興衝衝地走了,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周荇宜端坐在杌子上,神情疏淡,蕭釗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輕咳了一聲,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遲疑了片刻問:「這一路行來,很是辛苦吧?」
「還好,」周荇宜淡淡地道,「下人們伺候得很用心。」
「我的信收到了嗎?」蕭釗低聲問。
周荇宜挑了挑眉:「哪一封?我不記得了。」
蕭釗的臉有點挂不住了,好一會才道:「就是一個月前給你寫的那一封,我說了,我已經向陛下提了致仕,只等陛下點頭,便可無官一身輕,到江南去找你。」
周荇宜微微動容,垂著的眼瞼終於抬了起來,目光落在了蕭釗的臉上。
蕭釗一陣恍惚。
三十多年的時光仿佛就是這麽彈指一揮間,那雙漂亮的鳳眼如今已經有了魚尾紋,却依然和初見時一樣嫵媚多情。
周荇宜笑了笑。
蕭釗猛地回過神來,瞬間有種不知道把手脚往哪裡放的感覺。
十年了,他已經十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妻子,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只能睜著眼睛回味夢中的身影,今日,終於重新看到了她的笑臉。
他在朝爲官三十多載,輔佐過三任君王,就算是在朝堂上和帝王據理力爭時都沒有這樣的手足無措。
「沒有必要,」周荇宜的眼神複雜,「你還是好好地做你的太傅,陛下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荇宜,」蕭釗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這麽多年了,你難道還在生我的氣嗎?我們倆都是知天命的年紀了,不要再浪費——」
「吱呀」一聲,門開了。
蕭秦氏捧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殷勤地笑著:「大長公主旅途勞累,我燉了補湯過來,趁熱喝了養養身體。」
屋子裡殘存的一絲曖昧一掃而空,周荇宜嘴角的笑意漸漸斂了起來,神情淡漠地道:「怎麽,府裡都這麽沒規矩了嗎?」
蕭釗有些尷尬,連忙對蕭秦氏道:「你……放在桌上吧,以後進來的時候守著點規矩,記得通禀一聲,傳喚你了再進來,荇宜不喜歡別人打擾。」
蕭秦氏的笑容僵住了,遞出去的食盒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這才有些委屈地解釋道:「是我的不是,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進表……老爺的屋子,今天順手也就推進來了,以後我一定多加小心伺候大長公主……」
這話聽起來很是耐人尋味,即表示了她和蕭釗的親近,又讓人覺得周荇宜有些難以伺候,妾室做小伏低,好好地送補湯過來侍奉主母,却還要被主母不喜。
果然還是如此的秉性,慣用用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手段,偏偏却很能讓男人起了憐惜之心。
周荇宜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用得著你伺候嗎?又不是活得膩歪了。孫嬤嬤,送客。」
眼看著幾個嬤嬤上來了,蕭秦氏的臉色一白,她吃過這幾個嬤嬤的虧,不敢遲疑,慌忙後退了幾步,忙不迭地出去了,出門的時候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甚是狼狽。
蕭釗有些無奈:「荇宜,你……唉,她就沒來過我房裡幾次,都是進來就……」
周荇宜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你們的事情沒興趣,好了,我有些乏了,想要休息一會兒,你也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