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沈棠有些詫异地看向少年,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淩厲清冷的下頜綫,却意外地讓她順眼許多。心裡一遍遍地問著,一遍遍地確認,這真的是陸持嗎?他是真的在替自己出頭的嗎?
謝瓏的手腕發疼,剛欲發火,却對上了陸持的一張冷到極致的臉,「表哥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這群人都是從小在一處長大的,外面多說陸持性子自私陰鷙,只有身邊人知道同陸持打交道最爲簡單,他看上的人和東西,你只要不動了,便不會同你計較。
難不成他還真看上了沈棠不成?
「瓏瓏,過了。」陸持捏著她的手腕甩開,點到爲止,「她日後是我房裡的人。」
這句話幾乎是宣示了主權,直接將沈棠以後的人生給定下來。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神一瞬間就暗淡下去,雙肩削瘦,被裹在溫暖地錦緞裡,只覺得不堪重負。
謝正辭剛要上前一步,被謝瓏一把扯住了。她心氣高,可得了陸持的允諾,徹底滅了弟弟那點小心思,她也是樂意的,索性就大大方方賠了個罪,「先前是我衝突了,表哥莫怪罪。」
陸持掃了她一眼,幷沒有應承,直接牽著小姑娘轉身離開。只是在經過謝正靖的時候,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略略說了一句,「我不同姑娘家計較。」
可這帳全都要算在她兄長的頭上。
謝正靖挺直的後背有瞬間的僵硬,對視一眼之後點點頭,兩個人之間算是達成了協議。
旁人不知道,可沈棠離他們近得很,將這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剛剛那一巴掌,才挨時候只覺得臉頰發木,現在倒是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謝瓏是半點沒有留力氣的。
正月未出,空氣裡還是充塞著一股冷意,無處不在的,冷得讓人的心裡都發凉。自己這一巴掌還是有些用處的,你瞧瞧,還能讓他換來些好處呢。
只是下次是什麽,鞭子,刀子還是什麽其他?會不會有天陸持覺得厭倦了,直接將她送到別人府上,順手做了人情。
心裡涌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絕望,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麻木地跟在他的身後。
後面是萬千燈火,前面却暗得看不清脚下的路。一明一暗中,是她掙脫不得的宿命。
謝正辭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背影,眼神複雜極了,總覺得是眼睜睜看著沈棠進了一個火坑,可是他却半分不能阻止。他厭惡極了這種無能無力的感覺,恨不得在一夜之間長大,最起碼能够護著她幾分。
「看著有什麽用,她是伯恩王府的人。姑娘家最怕惹了是非,就是被人惦記上也是一份過錯。你若是不怕的,只管胡來,大不了公主府就是鬧一次笑話,你且想想伯恩王府的老夫人能不能容不容得下她。」謝瓏從小護著這個弟弟,當即想要去拽著他離開。
却被謝正辭輕輕避開。
謝正辭定眼看她,稚氣的臉上帶著認真,仿佛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我只是覺得她可憐些了,想要幫幫她。阿姐,我們不過是命好些,什麽都有。她命不好,家道中落看人的臉色活著。我是想拉她一把,是我自願的,千不該萬不該也是我的不是,你爲難她便是不對的。」
「你這是在怪我?」
「嗯。」謝正辭說著轉身,「就是爹和娘知道了,也不會認同你。」
謝瓏幾乎要被氣笑,甩著袖子就離開。
到了聽鬆院,饒是持重如萬嬤嬤也忍不住咋舌,「這是怎麽了,瞧瞧這臉都是腫的。」
陸持由著小厮替他解了外面的披風,聽到萬嬤嬤的話,略微轉頭掃了一眼小姑娘臉上的傷,吩咐著:「去煮些鶏蛋,準備散淤的膏子,看著都是礙眼。」
聽這話裡的意思,萬嬤嬤揣測也不是兩個人之間起衝突了,心裡疑惑更甚,是誰下了這麽重的手?
她也不敢耽擱,連忙喚著丫鬟準備好東西。
等萬嬤嬤出去了,陸持直接將小姑娘拽到一旁,捏著她的下巴,狹長的眸子微眯,在她的傷口上一寸寸地打量。
沈棠如同木偶般,隨便他的擺弄。
邊緣的地方已經有淤青,看著明顯比另一邊腫漲。她的膚色偏白,又是個嬌氣的,平日裡稍微磕碰些,就會留下印子。
現在六分的傷口就已經是觸目心驚,陸持頗爲惋惜地摸了摸,「怎麽不還手的?」
「我敢的嗎?」沈棠回了一句,心下有些後悔,可也有種既然說到這裡,索性說了暢快的衝動,自嘲地笑了聲,「我這巴掌可是值了不少,能幫到世子爺,也是值當的。」
陸持挑了眉,目光漸漸深沉下去,嘴角勾著一個淩冽的笑,「怎麽,現在倒是使上小性子了?你可知道你這一巴掌就換了一個莊子,怎麽做都是不虧的。」
「也是世子爺好手段。」沈棠咧著嘴,笑得慘淡,「我瞧著的謝姑娘的氣還沒出完,要不改天遇見了,我再凑上去,讓她甩兩下。」
「倒是不錯的。」陸持說著說著笑容漸漸淡了下去,抬頭去撫小姑娘的辮子,在碰到時毫不猶豫地往後一拽,迫使她抬起頭。
眼神裡沒有一絲的溫度,「沈棠,我的忍耐是限度的,不要過火了。」
頭皮都是生疼的,沈棠咬著唇,想到來聽鬆院後的種種。她原本可以像那些稚童一般,不知事地捧著碗糖水在大街小巷穿梭,可以去縣衙找爹,等著他帶自己回府,府裡娘親準備好熱騰騰的飯菜等著他們回來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伯恩王府裡膽顫心驚地活著,像一個牲畜一樣活著。
陸持見她不動了,手下滑時順便搭上對襟棉衣的盤扣。
第一枚扣子被解開,沈棠猛然清醒過來,身子往後縮著,本能地按著頸間的手,一雙含水的眸子怵惕地盯著面前的少年.
陸持淡聲說,「鬆開。」
「不... ...不要... ...」小姑娘才開口,聲音裡就有了哭腔。
她不該活著的。
一雙濕亮的眼睛裡很快聚攏起水霧,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她伸手握著陸持的手,讓他去掐自己的脖子,瞬間崩潰了下去,渾身都在顫抖,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哽咽:
「陸持... ...我求求... ..求求你了,殺了我... ...殺了我,我就不該活... ...著的,我該和娘親... ...一起去死的... ...我爲什麽... ...爲什麽要活著,我... ...我該去死的!」
最後一句猛然拔高音調,歇斯底裡,「陸持,讓我去死好不好... ...」
在過去十幾年的生活裡,很多人匍匐在陸持的面前求過各種各樣的東西,却獨獨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求死。
一個人究竟絕望到什麽程度,才能連死亡都不懼怕?
陸持低頭看面前的女孩,半張臉頂著個巴掌印,都是泪痕,頭髮淩亂,哭得喘不過氣來。很醜,弱小到不堪一擊,却讓他心生出不該有的憐憫來。
萬嬤嬤在外頭就聽見兩個人的爭執聲,拿著漆花案托進來時仍舊嚇了一跳,看著世子爺陰沉著張臉,估摸著沈姑娘到時候又要吃些苦頭。
誰知道陸持看到她之後,只是轉身,沉聲吩咐,「替她收拾一下。」
失去支撑,小姑娘順著桌子跌坐在地上,一點點地將自己的手脚蜷縮起來,整張臉埋進膝蓋裡,雙肩劇烈地抖動著,偶爾泄出兩聲隱忍到極致的哭聲。
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哭起來也是讓人不忍心。萬嬤嬤將東西放在桌上,蹲下身將小姑娘摟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肩膀。
幼年的記憶被喚醒,眼中的熱泪更甚,仍舊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萬嬤嬤嘆了一口氣,柔聲寬慰著:「好好的想要尋死做什麽,這人死了,萬事皆空倒是便宜,就剩活著的人在牽挂。一副棺材裝著,多年後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也不記著你了。」
她像是回憶起什麽,「你們這些年紀小的,不知忌諱地亂說。等你到了老奴這個年紀,半隻脚都邁進棺材裡就知道了,這人啊,活著比什麽都值當。」
屋子裡一陣寂靜,過了好半晌,才能聽見小姑娘細啞的聲音,「可像這般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萬嬤嬤見她說話,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些,抬起小姑娘的手要將她扶起來,只是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眼前不如意了,總不見得一輩子都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