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劫
“玉衡,這件事萬萬不可。”
已是深夜,卻塵台問劍閣裡仍是燈火通明,紀濯雲負手而立,看著站在身前的弟子道,“他是魔族之人,和你不是一條道上的。你把子昂教好就行了,不必再收其他弟子。”
殷玉衡低著頭。
他有心堅持,無奈向來嘴笨,不知如何才能說服師父,只能極為無力地重複道:“可是我真的很想收留他……”
“想都別想。”紀濯雲神色嚴肅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各家都盯著我們卻塵台,就等著我們犯錯,等著抓我們的把柄,好把我們擠出名門之列,你是想把我們數百年的努力毀於一旦麼?”
興許是因為此事非同小可,他話語重了些。一旁他的師弟齊間連忙勸道:“玉衡只是心善,不忍見那魔族少年孤苦無依,你別凶他。”
“心善也不該沒有分寸。”紀濯雲看著徒弟,語氣稍緩,“退一萬步說,若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魔族少年,我們卻塵台這麼大一個門派,也不是容不下他,也不是不敢收留他。但他身負血海深仇,全家慘遭滅門,真相都尚未查清,誰知道是不是牽扯到他們魔族內部的矛盾?若收留了他,日後魔宗那邊找上門來怎麼辦?”
“他說了,他的家人是因為身懷絕世劍譜才遭人所害。”殷玉衡盡力爭取著,“我們……我們得幫幫他。”
“他說什麼你就信了麼?魔族向來陰險狡詐,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騙你?”紀濯雲端起茶杯喝了口涼透的茶,又道,“大不了讓他留一晚,明日我安排人幫他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你就不用擔心了。”
“不行,”殷玉衡攥緊了手,急道,“他就是我命中註定的劫數,非得我親自化解才行,師父為何不信呢?”
“他確實是你的劫數,”紀濯雲沉著臉道,“他就是上天派來毀你修行的。你若是堅持留下他,可能會招來禍患。這件事不是你能決定的,趁早打消念頭吧。”
“那師父要把他送到何處?”殷玉衡道,“我陪他一起去就是了。”
“你別再見他了。”紀濯雲苦口相勸道,“你現在正處於關鍵時刻,門派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盼著你得道成仙,你應當好好修行,尋求突破,而不是把心思花在一個魔族少年身上。”
他頓了頓,又道:“為師向你保證,絕對會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保證他的溫飽,你若是放心不下,可以過陣子去看他,這樣總行了吧?”
他自認為已經做出了極大的讓步,殷玉衡卻還是搖了搖頭。
紀濯雲對這個徒弟雖然向來嚴厲,但心裡也是寵著的,若不是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看徒弟這副失落的面孔。他本不願拒絕他的請求,但這件事卻是萬萬不可,因此他只能做一回絕情之人。
“師父,”殷玉衡心急如焚,突然在師父面前跪下,拉著他的袖子哀求道,“算我求你,讓他留下好不好?”
紀濯雲低垂目光看著他,忍不住歎了口氣:“你若求別的事,為師都可以答應,唯獨這件沒得商量。”
殷玉衡眸子裡閃動著盈盈的光,懇切道:“弟子此生只有這一件事要求您。”
“明明少年時候還求過我放你出去找鸚鵡。”
“那……那時候師父不是沒答應麼?”
紀濯雲一時語塞,這才發現自己把自己給坑了,那——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不要再為難我了。”他伸手去拉徒弟,“若能答應,我豈會刁難你?不行就是不行,快起來吧。”
殷玉衡膝蓋粘在地上,不願起身。
“好吧,你愛跪多久是多久,”紀濯雲鬆開他的手臂,皺眉道,“反正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說完他一甩袖子氣哼哼地離開了。
齊間去勸師侄先起來,沒勸動,他又趕緊追出去找師兄。
殷玉衡在問劍閣跪了一晚上,第二日天亮後,率先來到問劍閣的不是他師父,而是門派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他們見殷玉衡跪在此地,就詢問了一番。而後眾人一起等待掌門的到來。
紀濯雲到了後,瞧見這麼多人等著,微微一愣。與眾人問好後,他轉向徒弟,通知他自己馬上安排人把魏朝雨送走。
偏生這個時候,他那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好師弟突然出了聲。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齊間看著師兄小心翼翼道,“就聽玉衡的吧……我看著也覺得那孩子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若是你就這樣把人送走了,讓玉衡錯過了機緣怎麼辦?”
他一開嘴,幾位也紛紛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幾人表示反對,有幾人表示贊同他的想法。
太河長老道:“先前無論是遇到誰,玉衡都沒有那種感覺。現在見著那魔族少年,卻突然有了想法,未嘗不是機緣到了。還機緣可遇不可求,請掌門三思啊。”
“就算是考驗,怎會扔一個魔族少年來考驗他?”紀濯雲擺擺手,“我看不對,你們別跟著瞎起哄。”
“機緣是什麼,這可說不準。掌門又怎麼斷言不是呢?”另有一位長老道,“人家劍仙書院的天青道長在路上救了只大白鵝就飛升了,我們玉衡照顧好一個魔族少年說不定也能成仙。既然他久久不能突破,不如就遵從內心的感覺姑且試試這個法子。”
“如若不是呢?”紀濯雲沉聲道,“這少年畢竟是魔族的,他還讓玉衡替他報仇,麻煩得很。”
“仇恨是可以化解的嘛。”太河長老喝了一口熱茶,慢條斯理道,“若他真的有冤屈,咱們理應幫他主持公道,若查出來是他父母作惡多端,就讓玉衡好生照顧他,努力化解他心中的愁怨,讓他一心向善,好好做人。這樣也不失功德一件。”
這個時候從門外進來一個二八年紀的少年,是殷玉衡的徒弟宓子昂。
宓子昂先是很有禮貌地向眾人問好,而後走到了自家師父側後方的位置。天底下沒有師父跪著徒弟站著的道理,他便在師父身後跪下,又朝著掌門做了拱手禮。
“子昂斗膽進言,還望掌門見諒。”他極為冷靜道,“依子昂之見,還是該留下那魏朝雨。原因在於,他出身魔族,身份特殊。正是因為他特殊,或許他就可能是師父缺少的那一份機緣。”
他這般說,殷玉衡倒是有些驚訝,前一天宓子昂要死要活不讓他收二弟子。現在卻幫他說話,也不知這孩子是如何想通的。
太河長老也打趣道:“你不怕他搶了你師父的寵愛麼,子昂?”
宓子昂似乎早就想過這一點,馬上小大人似的寬厚道:“凡事以師父飛升為重。再者,我聰明伶俐,天資卓越,向來最敬重師父,我不信他能搶走師父的寵愛。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師父一定會一視同仁的。”
“嗯,”齊間跟著道,“我也贊同子昂的說法,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魔族之人走上我們卻塵台,那孩子是第一個,還剛好遇到了玉衡,這絕對預示著什麼。”
“能預示什麼?”另一位長老冷冷道,“不過是巧合罷了。甚至有可能是他早知道玉衡要晚歸,所以特地等在了那裡,就抓准玉衡心善,所以死皮賴臉。他啊,說不定是其他三個名門派來的奸細!”
他話音落,又有人表示反對,眾人就這麼吵了起來。
殷玉衡插不上話,只希望師叔能贏。眼看著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愈發緊張起來。再看看他師父,從眾人爭論起來他就沒再說話,而是繃著一張臉靜靜看著大家爭吵。
許久之後,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目光齊齊落在紀濯雲身上。
“你拿主意吧,掌門。”太河長老吧。
室內一時靜悄悄的,紀濯雲看向跪在地上的殷玉衡,眉間擰起,沉聲道:“就……讓他留下吧。”
那一刻,殷玉衡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多謝師父!”他眉開眼笑,又急問,“他人呢?”
“屋後的荷塘邊,”紀濯雲擺擺手,“去吧。”
殷玉衡對眾人行了禮,而後轉過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到了屋後他定睛一看,只見少年坐在池邊,阿花正站在他肩上給他唱歌。
“小雨——”
殷玉衡輕喚了他一聲,而後他踏著輕快的步伐跑向他,跑向他命中註定的劫數。
*
“師兄一定很後悔當年替我說話吧。”
風吹散過完雲煙,回到多年後的此夜,魏輕塵看向通往高處的百步臺階,感慨道:“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從上面踹下來。”
踹都是輕的,宓子昂很可能會直接把他斬殺在劍下。
只可惜他當年沒動手,現在卻是殺不了了。
提到師兄,魏輕塵突然想到已許久沒有師兄的消息了。殷無憂提醒他,那小子多半還在受罰。
“時間也夠久了。”魏輕塵道,“說起來,師兄恨我也不是沒道理,明日我們去紀掌門那裡給他說說情吧。”
“說什麼說,不說。”殷無憂道,“他差點把你害死,肯定要重罰才行,先別管他,免得他出來後又瞎折騰。”
想想也對,魏輕塵便沒有繼續堅持。他打算過幾日再去找掌門。
次日兩人閑來無事,於午後去了藏書樓找書看。卻塵台有好幾棟藏書樓,只有問劍閣旁邊這座是專供掌門用的,普通弟子不得入內。殷無憂怕遇到其他人,就來到了這裡。
因為有禁令在,弟子們都不敢靠近,所以此地平日裡也從未上鎖。殷無憂從前還和紀掌門師徒相稱時,掌門就發了話讓他隨便來,還允許他帶上自己兩個徒弟。因此他無所顧忌,直接帶著魏輕塵進入,料想紀掌門也不會介意。
二人入內後,在一樓隨便轉了轉就上了二樓。
他倆各自挑了一本書,而後在書桌邊坐下,各看各的。魏輕塵看的一本武功秘笈,殷無憂翻著一本志怪集。前者看得極為認真,後者卻是一目十行。
把薄薄一本志怪集草草看完後,殷無憂就趴在桌上,側著頭看徒弟看書。
魏輕塵感應到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殷無憂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然後豎起書擋住自己的臉,魏輕塵就收回視線自己看秘笈,順便腦內練著。
見他的注意力回到書本中,殷無憂又極為不安分地騷擾他,先是用兩根手指在他手臂上走路,又攤開他的手掌輕輕在他掌心畫圈。
魏輕塵配合他裝作沒感覺似的,繼續盯著秘笈,目光不移開半寸。
後來殷無憂開始在他手中寫字,他寫得很慢,魏輕塵分了神努力去分辨他寫的什麼,而後突然攥緊了他的手指。
緊接著,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殷無憂也忍不住笑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誰都沒有說話,卻已是心意相通。
片刻之後殷無憂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拿起了桌上一支狼毫,開始在書裡亂寫亂畫。
他寫“紀掌門真是修真界第一男神!”“紀掌門怎麼這麼帥?”“紀掌門真乃神人也”……之後又在空白處畫了幾個豬頭和大臉貓,畫上癮了還精心畫了一隻阿花。
畫完後,他一邊轉動著筆一邊欣賞自己的傑作,轉著轉著那筆飛了出去,摔在了桌上,又滾到了地上。
他連忙鑽到桌子下去撿,撿到後轉過頭正好對著徒弟的腿,他就忍不住捏了捏他結實的小腿。
魏輕塵當他還想玩遊戲,就還是裝作沒感覺似的,不理他,兀自端坐著看書。
然後,他的雙膝突然被分開了。
他琢磨不透師父要做什麼,繼續不予理會。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一隻手掩著嘴巴,另一隻手緊緊捏著書頁。生怕把秘笈毀壞,他又趕緊把書合上,放到一邊,而後那只手摸起了桌上的摺扇。
這也不能弄壞。
他趕緊把摺扇放了回去。
看來看去也不知道能捏個什麼緩解那只手的空虛和焦慮,他只好把手伸到了桌下。
他快要瘋了。
然而就在他瘋掉前,書桌對面的木門突然被打開。
“魏輕塵?”宓子昂打著哈欠,不悅道,“你怎麼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子昂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