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去北京
童韻聽著顧老太那寬厚沉穩的聲音,竟然像孩子一樣哇的一聲哭出來,之後便撲到了顧老太懷裡。
「娘,我想我媽,我想我爸,我想讓蜜芽兒穿好點,我想讓他們看看……」她哭著這麼說。
十年的時間,被改變的何止是柯月,何止是劉瑞華和莫暖暖,還有一個看似歲月安穩的童韻。
十年前,她十六歲,捧著俄文的《鋼鐵是怎麼煉成的》在小樹林裡朗讀,仰望著天空大聲地背誦海燕,少年不知愁滋味地等待著那暴風雨來臨的時刻。
十年後,她二十六歲,學會了縫衣裳,學會了納鞋底子,學會了把屎把尿,學會了一邊背著孩子一邊下地割麥子,學會了一個鋤頭下去把那花啊草的全都除個乾淨!
她也想回去,回去北京,再看看父母,再當一回他們的女兒。
誰不想回去?
顧老太摟著童韻,抬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溫聲哄道:「你別哭,孩子,別哭,沒事,這個好辦,咱再扯布去,扯更好的,這次扯更好的!保準不跌份,讓你父母看到,他們肯定得說,呀,我們童韻日子過得這麼好啊!」
旁邊的陳秀雲和馮菊花看了這情境,也不由得抹眼淚了。
柯月上次鬧了一場,鬧得多痛啊,撕心裂肺地喊著,她要回北京,她要回北京。
她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不懂得,但是她們想著,北京肯定是特別好的地方,好到像個神仙住的地方,好得童韻打心眼裡也是渴盼著有一天能回去的。
好半晌後,童韻平靜下來,顧老太當著馮菊花陳秀雲的面掏出來三十塊錢。
「這個給你,先拿著,我再去找陳勝利她娘湊湊,看看能湊出布票來不。」
這邊陳秀雲連忙說:「娘,你先歇會,我過去問吧。」
那邊馮菊花也想起來了:「娘,我也去問問紅旗生產大隊我那個表姐,看看她家能借到布票不,我這就去!」
這邊婆婆妯娌的全都出去,沒多久功夫,都捧著一把的布票來了。
「童韻,你騎著自行車,趕緊去縣城裡看看。」
童韻捧著這布票,想笑,結果又哭了出來:「其實,其實我剛才就是一時難過,根本沒那麼大事!我,就算穿差點也沒啥,我爸媽也不會嫌棄我,我就是——」
她說不上來剛才的感覺,她就是一下子崩潰了,崩潰得想哭。
「娘,嫂,謝謝你們!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陳秀雲和馮菊花忙安慰說:「都是自家人,哪那麼多事,你趕緊去縣城裡扯布是正經,要不我陪你去。」
童韻點頭,又點頭:「我,我這就去!」
不過顧老太卻是不放心,乾脆讓陳秀雲陪著她去:「好好挑,不要怕貴。」
這邊陳秀雲騎著自行車,童韻坐在後車座上,就這麼趕往縣城去了。
她們來到縣城商場,挑來挑去,陳秀雲看中了旁邊的呢子布:「童昭不就穿著一件這樣的嗎,我看這個好,別看不是花裡胡哨的顏色,可做出來洋氣,好看!」
童韻也覺得好,可一看價格,就有些猶豫了,普通的司林布也就三毛七分錢一尺,可是這種呢子布料竟然要九毛六分錢一尺,一尺的條幅是一米六。這種呢子布肯定不能可著身子做衣裳,得做那種寬寬大大的外套,怎麼也要做到膝蓋的那種才好看,也能穿得久一些,那就需要大概五尺布。五尺的布,就得接近五塊錢了,這也太貴了。
陳秀雲看她猶豫,便拉著她說:「別想錢的事了,你沒看出來嗎,咱娘不缺錢,只要正經事兒,花錢就花錢,給蜜芽兒花錢,咱娘不心疼!你就買吧,做好看了,咱娘看著也高興。」
童韻想起那布票來:「可是還要布票,布票都是借的。」
陳秀雲不以為然:「沒事,你想啊,從我娘家那邊借了五塊多的布票,夠買這個呢子布了,菊花那邊借的,咱暫且不用,回去家裡的棉花和我那塊布做個棉襖湊合著。反正棉襖穿裡面,花色怎麼樣都行,關鍵是這呢子大衣,往外面一套,多氣派啊!」
陳秀雲描繪得畫面太美,童韻也有些心動了,咬咬牙,乾脆就買了。
縣城裡的銷售員臉色從來就不會好,語氣不善地問:「要哪個花?」
陳秀雲指了指那塊呢子布。
銷售員看童韻和陳秀雲剛才咬耳根,就猜著估計是個窮的,便故意說:「那個貴,要九毛多一尺呢。」
陳秀雲聽了,不高興了:「咋地了,當我們買不起啊?我們買不起也不會進店,讓你拿,你還不拿?」
這邊能在商場的都是有關係的,聽到這個也是惱了:「脾氣這麼大幹嘛,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陳秀雲冷笑:「我給你說,光縣委裡,我就至少仨親戚,你再這麼鬧,我就去我親戚那裡問問,怎麼這縣城裡的百貨商店這麼橫?」
銷售員一聽,倒是唬了一跳,未必真怕了,就是怕萬一。
她猶豫了下,便軟了下來:「要這個是吧?」
童韻點頭:「嗯,來五尺。」
銷售員把那一大卷呢子放出來,然後拿了一塊大木尺量好了,再用白色滑石粉劃了一條線痕:「真要五尺是吧?」
一
陳秀雲沒好氣:「當然了,還怕們沒錢不成!」
銷售員瞪了陳秀雲一眼,不過沒吭聲,她是被三個縣委的親戚給鎮住了,當下取來了剪刀,就著那條劃痕剪下來。
這邊陳秀雲把錢和布票送過去,銷售員檢查過了,倒是沒少,她把錢和布票尺寸寫在紙上又利索地用個鐵夾子夾住,通過櫃檯上方的一根繩子一拉,那鐵夾子便滑到了中央收銀台的老會計面前。
老會計收起來,開好了發票和找零,又用手一拉繩子,鐵夾子回去銷售員手中,銷售員把鐵夾子上的發票找零拿下來扔給陳秀雲。
買好了呢子布,匆忙往回趕,重新畫了個衣服樣子,開始一針一線地做起來。
這個時候陳秀雲又有主意了。
恰好陳勝利家的堂弟娶新媳婦,他家條件好,這次新房裡置辦了自行車,縫紉機,手錶,還有半導體收音機,也就是俗稱的三轉一響。
這在生產大隊可是頭一份。
陳秀雲對童韻說:「別縫了,我瞧著他家縫紉機就擱屋裡呢,你過去用她縫紉機,聽說那玩意兒縫起東西來可快了,比現在這樣一針一線地縫要快多了。」
童韻感動地笑了下:「這不好吧,人家結婚的新東西,咱總不好就這麼用,人家別不樂意。」
因為彼此關係還算親近,自己去了,人家不好拒絕,可是給自己用了,心裡又不痛快,那才是膈應人呢。
「我給你說吧,陳勝運他根本沒認識幾個字,他那媳婦也不認識,兩個人對著個縫紉機,就差供起來了,根本不會用!你過去,學一學,教他們用,正好你自己也用了,那不是正好?」
童韻聽了,心裡倒是一動,當下便說:「那你去問問,試探下,不行就算了,我這麼縫也行,晚上少睡會兒,來得及。」
陳秀雲哪聽她說這個,風風火火地去了陳勝運家。
陳勝運媳婦正對著個縫紉機當供品呢,哪知道這玩意兒怎麼用,當下真是一拍即合。
童韻拿著呢子布去了陳勝運家,到了那裡才發現,果然,那縫紉機擺在他們房間正中央,堂而皇之地覆蓋上一層紅包袱,那真是當爺爺供著,根本不會用,也不敢用。
童韻先拿出說明書讀了一番,又試著穿上線,腳底下踩踏板,沒幾下,就見隨著童韻腳底下的踏板來回踩踏,上前的一根穿孔針就上下動起來。
把布料放在那裡,輕輕挪動,一串整齊的陣腳就出現了。
「原來縫紉機這麼好用!」陳勝運媳婦驚奇地取過來試著縫的一塊布,嘖嘖稱奇。
「還可以換針,大孔針小孔針,還有韌帶可以調節鬆緊。」
童韻一點點教給陳勝運媳婦用。
陳勝運媳婦學了半天,還是手忙腳亂,不是下面踩踏板不夠節奏,就是上面的布料移動的時候沒配合好,最後她頹然地說:「算了,嫂,你先用吧,等你用好了,你再幫我弄,我一時半會不學了。」
「也行,你需要縫什麼,叫我,這個挺快的,幾下子就縫好了。」
陳勝運媳婦趕緊答應。
有了這神奇的縫紉機,縫東西真是幾下子就好,童韻踩了一個多小時縫紉機,一件呢子大衣就差不多好了,她又把邊給鎖好,就帶著這半成品回家了。
剩下的就是再配一個腰帶,以及後腰那裡弄個蝴蝶結。
這倒不難,她選了一塊顧老太之前的小紅布,只有那麼一點點,料子好有質感,自己縫了個蝴蝶結搭配上,又給袖子那裡稍微裝飾了下。
做好了後,她自己一看,灰色頗有質感的呢子大衣,搭配明艷紅色蝴蝶結,沉穩不失活潑,她自己都喜歡得不行了,這可比之前那個棗紅襖片不知道好多少。
拿出去給顧老太一看,顧老太喜得翻來覆去地瞧。
「等蜜芽兒回來,趕緊讓她試試,這衣服貴氣,大方,比你紅的綠的好看,這好看,一定好看!」
蜜芽兒自打那棉襖被潑了墨水後,心裡也是不好受,不過在最初的難受過,理智也很快戰勝了對新衣服的失落和渴望,當時反過來勸自己娘,讓她別因為這個難過。
「我這麼好看的小姑娘,穿啥都行,穿啥也好看。都怪我自己愛顯擺,把新的弄髒了,現在我穿舊的唄,怎麼都行。」她這麼對她娘說。
然而她娘顯然是過不去這個檻,她娘就是難受。
蜜芽兒看到這情境,心裡真是愧疚,雖說那顧曉莉惹出來的這事兒,可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想穿新衣服,不穿著去學校,或者說自己在學校小心點,提防著點,那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蜜芽兒沒敢讓她娘知道,可心裡也是不好受。
劉燕兒自然發現了蜜芽兒的心事,她不知道該怎麼勸蜜芽兒,只好陪著蜜芽兒罵顧曉莉。
「這人實在是太壞了,真壞,你說你對她這麼好,她怎麼就這麼壞呢!我以後要當公安,把她抓走!」
劉燕兒坐在街頭的柴火堆裡,手裡捏著一根柴火棍,直接拍打著前方的浮土。
蜜芽兒苦笑:「一個棉襖,認清一個朋友,這就是代價。」
她是真沒想到這麼大的小孩子,竟然有這種壞心思,她以為小孩子都是單純活潑眼睛透亮的——當然了她自己除外。她也努力地回憶了上輩子七歲的自己在幹嘛,每天想著吃冰棍吧?
劉燕兒不懂啥是代價,她就咬牙切齒恨顧曉莉:「咱們班蕭紅軍,蕭苦瓜,顧奮鬥,孫進步幾個,他們也說,以後不和顧曉莉玩了,誰也不搭理她!以後橡皮擦不給她用了!她同桌王金鳳也說要和她劃一道三八線,誰也不能過界!」
蜜芽兒聽得目瞪口呆,不過想想,這就是小孩子孤立一個人的手段吧。
「咱們劉老師這幾天上課都紅著眼睛,大家都說,顧曉莉傷了咱劉老師的心。不過——」劉燕兒想了想,歪頭問蜜芽兒:「你四叔要娶咱劉老師當媳婦,是真的嗎?」
蜜芽兒趕緊搖頭:「沒有的事,我四叔離婚都好幾年了,如果要娶早就娶了,哪可能等現在。再說,你看劉老師對我牙狗哥豬毛哥,也沒有當娘的樣子啊!」
也就是普通老師對學生,雖然親切關懷,可劉老師對其他人也這樣啊。
劉燕兒想想也是,想了一會兒,忽然更加憤憤不平:「顧曉莉這個人怎麼天天胡說八道!」
蜜芽兒附和:「對,她胡說八道!」
這種壞人名聲的胡說八道,可不能傳出去了。
劉瑞華這些年在生產大隊也是受了不少罪,雖然說這幾年當老師,大家對她也有了幾分敬重,不像當初日子那麼難熬了,可到底還是姑娘,這年頭姑娘家最怕的是毀名聲,哪怕是城裡姑娘也是一樣。
劉燕兒是一個正義感十足的人,她長得黑黑的,人結實,不過特實在。
「不行,我得再和王金鳳她們說說去,這顧曉莉連老師都敢編排,真是沒救了!」
說完,劉燕兒撒丫子跑了。
蜜芽兒一個人坐在那裡,瞪了一會子那被劉燕兒拍打過的浮土,上面還有一坨兒雞糞。
這麼呆了一會兒後,她起身,準備回家去。
誰知道回到家後,就見今天的氣氛好像和昨天完全不同了,她娘她奶她伯娘都喜滋滋地望著她。
「娘,奶,這是咋啦?」
「蜜芽兒,你可回來了,快過來試試,你娘給你新做的衣裳,快快快!」
「啊?」又新做了,咋能這麼快?
「快啊,別傻站著了!」
說著間,顧老太把蜜芽兒拉進屋來,上手就幫著蜜芽兒換下之前的那身舊襖片,然後「變」出了新的呢子大衣。
「呀,這是給我做的?」簡直是不敢相信,這麼好看這麼大氣的大衣,是給她做的?
「快穿上試試。」
在蜜芽兒完全搞不懂怎麼回事的時候,她就被伯娘和奶擺弄著穿上了那件大衣,套上了袖子。
「嘖嘖嘖,好看,這個果然好看!」顧老太都笑出聲來了。
「這十塊錢真沒白花,穿上可真洋氣,像個小外國人!」
「是是是,都不像城裡的,像外國人了!」
陳秀雲和馮菊花沒見過外國人,不過她們覺得只有像外國人才能形容她們一現在的感覺。
童韻看著自己的女兒穿上這呢子大衣,也是滿意地舒了一口氣。
這衣服,果真是比之前的棗紅襖片兒好看太多了,棗紅色,再好看,也透著鄉里味兒,全憑著蜜芽兒皮膚白細才掩蓋了那土裡土氣。可是這件大衣,真是打扮人,任何人穿上都馬不一樣了,更不要說蜜芽兒那皮膚那小臉,穿上後就是個北京城的小姑娘了。
童韻心裡的執念總算得到了滿足。
這下子,她可以高高興興地帶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回去北京城,回到生她養她的那個地方,去見她闊別十年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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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蜜芽兒後來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她正睡在暖和的被窩裡,卻被娘那溫和卻堅持的聲音叫醒了。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貪睡,她還想睡,可是她娘卻是不許。
「蜜芽兒,咱們今天去北京,你忘了?快點起來,我們得全縣城裡趕汽車。」
蜜芽兒終於想起來了,醒過來,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來。
「娘,帶著我的呢子大衣!」
早就說好了,這一次路上不穿,免得弄髒了,等到了北京才能穿上,這樣子到了北京衣服還是新的乾淨的,也不會皺巴了。
「早就打包好了,來,蜜芽兒,換上衣服。」
蜜芽兒帶著睡意穿上了衣服,出了自家西屋的時候外面還是黑的,她爹打來水讓她洗臉漱口,她娘給她梳頭,她伯娘給她端來了一碗蒸雞蛋。
「趕緊吃口熱乎的,免得路上沒好吃的。再多喝點吃,外面喝水不方便。」
蜜芽兒這個時候已經醒實在了,就接過來:「伯娘,我自己來。」
一切收拾完了,她爹先出去,她娘領著她的手,背著一個包,往外走,走到胡同口街道上,這才發現,原來早就套好了驢車,驢車上放了三個大包,那是要帶去北京給外公外婆的禮物。
她娘和她一起上了車,坐在車幫子上,她四伯顧建黨吆喝一聲「駕」,那驢抬抬蹄子,就往前走了。
凌晨時分的啟明星還高掛在東方,大北莊生產大隊還沉浸在夜幕之中,驢蹄聲噠噠噠地響在街道上,他們就這麼出發了。
出來村口,遇到個背著籮筐拾糞的,打了個招呼,對方笑呵呵地說:「建國,去北京呀?」
顧建國點頭笑:「對對對,去北京一趟。」
驢車在土路上仰起一層灰塵,就此遠離了大北莊生產大隊,趕赴縣城。
這是蜜芽兒第三次去縣城。
第一次好像是去大伯娘家探望生病的大伯娘,第二次是去新華書店買新華字典,第三次,就是這次了。
驢車趕到縣城後,來到了汽車站,清水縣汽車站的牌子在燈光下十分慘淡,驢車停下來,她娘依然拉著她,她爹背著兩個大包,她四伯顧建黨把驢拴在旁邊的電線桿上,之後拎起了剩下的包,送他們進站。
擁擠著總算是上了汽車,把行李都塞到了汽車頂上的行李架上,之後汽車便出發了。
蜜芽兒安穩地靠在她娘懷裡,看著窗外。
從爹娘的談話中,她才知道,原來他們要去北京,先是驢車,後是汽車,到了市裡倒一次公交車後,才能走上前往北京的火車。
她看著窗外來往的大卡車,那大卡車是綠皮的,東風牌,也有上海牌,車上包得嚴嚴實實,裝滿物資,呼嘯著從窗外駛過。
看多了,蜜芽兒覺得累了,胃裡犯噁心,她想著自己這身體可能暈車,便閉上眼睛,輕輕靠在媽媽懷裡。
童韻也感覺到了:「建國,拿出水壺來,給蜜芽兒喝口,她暈車。」
顧建國開始從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中找水壺,找出來後,解開瓶蓋,給蜜芽兒餵了幾口水。
童韻輕輕揉了揉蜜芽兒的太陽穴:「趴在娘腿上,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就到了。」
蜜芽兒這個時候已經沒精神說話了,低下頭趴在那裡。
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等醒來,就是要下車了,她趕緊隨著娘往下走,下了長途汽車,出了車站,倒騰了公交車,又換上了火車。
火車上就好多了,這個時候是淡季,車上人並不多,有那扎辮子的姑娘捧著個搪瓷缸子在那裡喝水,也有那戴著厚鏡片的小伙子拿著一本書翻看。
這火車是從南方發過來的,應該是已經行駛了一個日夜,車上的人透著疲憊。
顧建國拿著火車票開始找座位,從南邊找到北邊,總算找到了,車座位上躺著一個小年輕。
他輕輕招呼了下對方:「同志,這是八十三號到八十五號座位嗎?」
小年輕呼呼睡著,沒搭理。
顧建國又拍打了下他肩膀:「同志,麻煩醒醒。」
小年輕終於醒了,抬頭看看顧建國,一臉迷茫。
顧建國趕緊把車票給對方看了,對方立馬躥了起來:「對不起啊同志,睡過頭了,我以為這座位上沒人。」
顧建國連忙說:「沒事,沒事。」
說著間,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都給放行李架上,安頓好後,一家三口才坐下來。
蜜芽兒舒了口氣,這火車上比汽車舒服多了,也不暈車,她終於有精神東張西望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
「我咋多佔地兒了?小孩子才多大,他就坐一坐能咋了,還能礙你事?」
聽著這聲音,蜜芽兒原本舒緩的神經頓時繃緊了。
顧建國和童韻也是一怔,這聲音咋那麼熟悉,而且這口音分明帶著濃濃的清水縣口音。
兩個人微微抬起身,朝那邊看去,只見中間車廂位置,竟然是柯月。
柯月背著個大藍花包袱,抱著俊明,正擠在車廂裡。
她可能想讓俊明也坐在座位上,多佔了位置,以至於別人抱怨了幾句,她就吵起來了。
顧建國和童韻面面相覷後,決定不吭聲。
柯月在生產大隊幹的那些事,實在是丟份,現在真是臭名遠揚了,以至於她去了知青點,知青點的人也不待見她。好巧不巧,竟然現在回北京和自己一趟火車。
早知道換一天了,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想。
他們哪裡知道,這趟火車對本市開放的售票,有剩餘座位的就是那一天,所以他們當然選了同一天。
那邊柯月吵了一會兒後,終於有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說:「這位姐,我這座位讓給你坐吧,我起來走一走,反正我坐了一路了。」
柯月愣了下,之後小聲說了句:「謝謝。」
她脫離了那個遙遠的文明世界太久,以至於都忘記了什麼是修養什麼是禮貌,現在這個姑娘的話,讓她感到一點熟悉,以至於多少喚回了被生活淹沒的另一個她。
誰知道她剛說完這句,就有個男青年笑了笑:「是,幹嘛和個村婦一般見識,算了算了,讓她坐吧!」
柯月一聽這個,那勁兒頓時上來了:「你啥意思,你說誰村婦?你才是村婦呢!」
男青年笑:「說你呢,怎麼,說錯了?」
柯月愣了愣,之後深吸口氣,突然用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口音說:「我是從北京來的,這是回北京去!我已經拿到了回北京的接收函,我以後重新是北京人了!」
她的口音驟變,倒是把周圍一群人驚到了,大家默了片刻,突然都不說話了。
她的京片子口音雖然已經說著有些生疏,可是卻能聽出,很地道,那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才有的口音。
這是怎麼回事,所有的人都猜到了。
女青年站起來,在車上來回走動,人們有的開始喝水,有的開始竊竊私語,這個時候餐車來了,高喊著:「燒餅,盒飯,熱水,瓜子,白牌啤酒,中華煙!」
顧建國聽了,連忙招呼說:「盒飯多錢一盒?」
列車員停下了吆喝:「普通盒飯一塊五一盒,荷包蛋加一個三毛,帶雞腿的盒飯四塊錢!」
童韻一聽:「這麼貴?算了,咱就吃咱自己帶的餅吧。」
說著,她就要打開包裹找餅。
列車員白了童韻這邊一眼:「給你熱熱,加點蔥和辣椒醬,收兩毛錢。」
顧建國一愣,心說加加熱就收兩毛錢啊,怪不得說窮家富路,這出門處處要錢。
「那就來一份普通盒飯加個荷包蛋,再幫我們把餅子熱一熱吧!」
顧建國狠狠心這麼說,出門在外的,總不能讓孩子受委屈,買一份盒飯給蜜芽兒吃,他和童韻就吃帶的餅子。
列車員利索地給顧建國拿出來,再收了餅子去熱,那邊幾個男女青年也開始翻起包裹來買東西。
顧建國打開盒飯,只見盒飯裡面倒是挺豐盛的,有豬排,裡面大白米飯滿滿噹噹的,他高興地把盒飯放在童韻面前。
「這個蜜芽兒一個人吃不了,你和蜜芽兒一起吃。」
「你也嘗一口,這豬排挺香。」
「好,來,咱都嘗一口。」
一家人正嘗著這豬排飯,就聽到那邊有個身穿中山裝的,掏出錢要買煙。
「來三盒中華煙,再來五瓶汾酒。」
顧建國一聽愣了,他疑惑地瞅過去,只見那人交給了列車員一把的錢,列車員記下來,然後就推著餐車出去了。
「這咋回事,不要票?」顧建國小聲問童韻。
「好像是啊,火車上是不要票的。」童韻這才想起來。
旁邊的女青年聽到他們嘀咕,好心地說:「火車上就是不要票的,是咱們全國唯一不要糧票的地方。」
她指了指那邊列車員送過來的煙酒,小聲向童韻顧建國科普:「很多好東西,都可以買。」
顧建國恍然,謝過了女青年後,這才和童韻商量:「我娘偷塞給我二百塊錢呢,我想著,要不要咱們乾脆買點煙酒拿過去給你爹?」
「這……怕是不便宜吧?再說我爹不抽煙。」
顧建國卻很堅持:「咱就帶了一堆莊稼地裡的東西,頭一次上門,終究不好看,買點吧,就買兩瓶汾酒。」
「行。」
童韻其實有點肉疼,不過想想這麼多年沒見爹娘了,還是咬牙答應了。
於是顧建國招呼那列車員來:「我們也要兩瓶汾酒,這汾酒是不要糧票是吧?」
列車員覺得顧建國不太像能捨得買汾酒的樣子,別看顧建國也穿著和外面人一樣的白色假領子,可是那感覺卻不對味,一看就是個農民。
「老鄉,汾酒要八塊錢一瓶。」
比外面賣得貴多了,這就是不要糧票的代價。
蜜芽兒暗暗地想,這敢情就像後來飛機上的免稅品?
顧建國一噎,八塊錢,是不便宜。
不過想想第一次去老丈人家,第一次去北京,他還是咬咬牙:「八塊錢哪,來兩瓶。」
說著,掏出了兩張大團結。
一張大團結是十塊錢。
那列車員愣了下,有些意外地看向童韻和顧建國,這才發現,童韻長得挺好看,顧建國仔細看……好像也不難看,模樣周正。
他接過來那兩張十塊錢,找了零,囑咐了句:「等著。」
這邊顧建國買汾酒,那邊柯月也注意到了,她也是一愣,之後便抱著俊明過來了。
「喲,買酒呢?」
「嗯。」現在顧建國和童韻都懶得搭理柯月了。
「你們也去北京啊?」
「嗯。」童韻抱著蜜芽兒,一副要假寐的樣子。
「去哪裡住幾天是吧?」
「嗯。」顧建國咳了聲,他希望柯月離他們遠點。
「我也去北京,不過我拿著回城接收函,以後我就留在北京了。北京北郊農場,以後那就是我單位。」
「恭喜你。」童韻淡淡地這麼說。
這個位置,原本應該是莫暖暖的,是莫暖暖讓給了柯月。
莫暖暖在讓給柯月的那天,哭了大半宿。
莫暖暖說,她不後悔,不後悔讓給柯月,因為她不捨得這裡,可是她還是哭了,哭成了淚人兒。
童韻理解莫暖暖,北京是家,這裡也是家,莫暖暖想回到青春年少的那個家,可是她也捨不得這裡,所以哭了。這個時候,回還是不回,都是淚,都想哭。
柯月同情地望著童韻,還有顧建國,用充滿勝利者的口味說:
「你嫁得好,確實是嫁得好,不過只可惜,越是嫁得好,你越不捨得離婚。我手裡的回城接收函,原本應該是你的,你不捨得離婚,只能讓給我了。」
原本車廂裡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一聽到柯月這話,大家都沒聲了,都看過來。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忽然說了一句:「北京北郊農場,那也是北京郊區,還是在村裡啊!這叫哪門子回城!」
這人一說,其他人都噗的笑出聲來。
也有一個說道:「這估計是個拋夫棄子的,離婚也要回城,早幹嘛去了,不想留農村就別結婚啊!」
「就是就是,這種女人回城,再嫁也不容易,誰不知道過去咋回事!」
沒辦法,現在知青回城的逐漸多了,就是不能回城的知青,也都紛紛開始回城探親去了,這一車廂倒是有三分之一是知青。
柯月一開口,大家都懂,都懂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樣的事,在這片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農村,幾乎都在發生著。
也許是這麼多年積壓的不滿,也許似乎心中依然存著的悲憤,也許是對離家捨業的無奈,柯月讓大家找到了一個發洩口,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出來,冷嘲熱諷,各種話語,都拋了過來。
柯月冷著臉回到了座位上,抱起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俊明:「這都什麼人啊,北郊農場咋啦,有本身你們也去北郊農場!哼,紅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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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終點站——北京……」
這聲標準的普通話,讓蜜芽兒從熟睡中驚醒,她抬起頭,看看列車外頭,是一排一排的民居,並不像後來的樓層那麼高,大部分只有四五層。此時列車已經行駛緩慢了,正在其中穿梭,偶爾還能看到繁華的街道,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自行車。
北京,到了。
童韻激動地指著外頭,告訴顧建國,這是北京哪裡哪裡,幾乎語無倫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種火車緩慢行駛的狀態終於結束,火車停穩當了,大家爭先恐後開始下車。
顧建國和童韻拖著大包小包的,拉著蜜芽兒就往外面走,出去後,看了看,也沒見童韻父母來接。
「可能我們寫的信他們還沒收到?」
「可能是,沒關係,我們有地址,自己過去。」
於是一家子出了地鐵後,東張西望一番,總算找到了公交車,並搶著上去了。
上去後,前面根本沒座位,一家子拖著一大堆行李,在售票員的臉色中,總算挪到了最後面的座位上。其中有一個包實在堆不下了,就放在了旁邊的座位上,蜜芽兒佔地兒小,正好讓蜜芽兒坐在那裡抱著包。
誰知道剛走了一站,上來一個男孩子,理著小平頭,繫著紅領巾,探頭看了看後頭,蜜芽兒矮,坐在那裡正好被前面座位擋住了,那男孩子沒看到,就以為沒人。
顧建國見了,連忙拉過來蜜芽兒:「蜜芽兒,坐爹腿上來。」
他想把這個座位給人家坐,所以趕緊又把那個包袱也拉到自己懷裡。
誰知道那個包袱裡放著搪瓷缸子,這麼一拉,就有一些水灑到了座位上。
童韻很不好意思地說:「小同志,對不起了,來,你坐就行,我給你擦擦。」
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個洗得發白的手絹,擦了擦那座位。
那男孩子約莫十歲左右,比蜜芽兒大幾歲的樣子,背著個藍色書包,穿著一身藍色運動式校服,從頭到尾透著洋氣,是那種城市裡男孩子彬彬有禮的白淨和洋氣。
這麼一比之下,就算顧建國一家三口再盛裝打扮,那打扮裡也透著土氣。特別是他們從外地來北京,唯恐路上凍到,就穿著家裡最厚的大棉襖,看著頗為臃腫。
這人哪,一旦臃腫了,就會土氣,特別是在大城市那些穿著單薄輕便的人面前,透著一股子外地風塵僕僕的土氣。
這個男孩子顯然感覺到了一家三口的土氣,他看著童韻的白手絹,嫌棄的皺了皺眉秀氣的眉頭,不耐煩地說:「不用了,留著你們自己坐吧!」
說完這個,他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不再看童韻這邊。
童韻和顧建國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他們拖家帶口的,這麼多行李,坐這公交車,雖說沒有多佔座位,可是在別人看來,可能確實造成了別人的不方便。
蜜芽兒望著這個充滿嫌棄的男孩子,忽然覺得,自己一家人就好像農民工進城。
這個男孩子,則是地地道道的城市男孩,日常放學回家,公車上遭遇了自己一家人,妨礙了自己。
估計他回到家還會和人吐槽下自己公交車上遇到的「沒素質農民工」?
一家人對視一眼後,都沒再吭聲,童韻笑著握住顧建國的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公交車晃晃悠悠的,終於到了一處,又倒車,換了另一輛,最後終於來到了一個地方。
顧建國扛著大包,童韻背著一個小點的包,蜜芽兒也抱著一個包,東張西望一番後,童韻忽然看到了旁邊一個白頭髮的老太太,站在花壇旁邊東張西望。
童韻頓時怔在那裡。
那個老太太在東張西望間,也看到了這個方向,開始的時候眼神自然掃過,並沒在意,不過當眼神掃過片刻後,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就又忙退回來看。
四目相對間,兩個人都認出了對方,眼神變得熱烈而激動。
「媽——」
「韻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