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只有等你當上了國主。
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
為所欲為——
入春。
屋檐上積累的雪終於化開來,禁宮里人煙稀落,放眼看去,仍舊一片蕭索。這年,宮里難得如此清冷,人人都暗中猜測,是和鄭侯的頭疾有關。
自去年末,鄭侯舊疾頻發,病來時頭疼欲裂,這頑疾從頭年少便有,一髮作起來,往往十分厲害。整整一月,鄭侯沒有臨朝,他將政務分別交給二公子和三公子。這二位自出宮建府,私下便明爭暗鬥,兄弟結怨極深,如今鄭侯不在,他二人就交手了好幾回,朝里暗潮洶湧,多以為鄭侯此舉有試探公子們之意,必會在今秋決定立他們當中一人做王世子。
鄭侯人未臨朝,錦梁宮卻日日夜夜都有靡靡之音傳出,可又有誰知道,在那一片旖旎之中,卻潛伏著種種殺機——
「前夜,又抬了兩個人出來。」宮人都暗悄悄地傳,「被削了半邊腦袋,腦漿噴得滿地都是,那些血,清都清不掉。」
「這頭疾以前也不是沒發過,何時像這回那麼凶險。依我看,這不是病。」宮人壓低聲音,鬼祟道,「你聽那頭說了麼,國主提刀殺人時,還喊了聲——」
她輕輕說了句,王上。
——到了春天,頭疾依然未見好轉,為治這病,鄭侯廣招天下名醫,依舊是藥石罔效。故此,宮中暗傳,那是齊王的怨魂作祟。
宮廊的盡頭漸漸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日前,鄭侯殺了公子瀛的先生,又命人燒了他的書,不少人以為,鄭侯要趁此廢立長子,可轉眼過了四個月,公子仍舊留在宮里。
大公子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王宮的北面,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蓮池,雪才化了不久,池里的蓮花就開得紅艷,極其少見。瀛公子在宮中日久,還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正是疑惑,猛地聽見前方傳出響動——
就看有十幾來人在前邊,宮奴拖著個人出來。那人合該是個男子,被人給脫了外袍,這麼涼的天,只留一件深衣。在一旁冷眼看著的白麵紅唇的人,正是王宮的內侍監。就看侍衛把那那人身上穿的袍子呈給內侍監,這閹奴把衣袍捧在手裡看看,確認它完好無損。
那衣袍好似有些年頭了,但那上頭的繡的線和花紋,一看便知不是一般。被侍衛押著的男子是鄭侯的禁臠之一,他出身貴族,能文擅樂,此人平素也處處謹慎討好,故頗得鄭侯歡心,連月來多傳他近前伺候,除了金銀賞賜之外,連他家中父兄也多有提拔。這等寵愛,連服侍鄭侯許久的內侍監都甚為少見。
內侍監讓人妥善地收起衣袍,薄唇微啓:「好大的膽子,此物——豈是你能碰的?」男子顫巍巍地爬了幾步過來,哭著喊冤道:「貴人明鑒,這是國主前日賞給我的,這才膽敢穿上,豈料國主全都忘了——」此事他真是冤枉,前日國主要他伺候時,命他穿上這袍子。他也是看著這衣袍陳舊,大抵沒什麼妨礙,便也收了。他量國主喜歡,今兒又穿著這身來服侍鄭侯,不想居然無緣無故惹來了殺身之禍。
自鄭侯頭疾常犯以來,喜怒更是無常,就算男子真的冤枉,又能如何。這宮中,一年到頭冤死的……還少麼?
內侍監眯起眼,細聲說:「國主念你服侍得還算盡心,特賜鳩酒一杯,謝恩罷。」
眼看宮奴端著杯毒酒來,男子哪裡肯這麼乖乖就範,趁亂中竟給他掙脫了。他也不管自己無處可逃,跌跌撞撞地跑到宮廊上,猛地和廊上站著的大公子碰著了面。
公子瀛和他目光一對上,兩人都愣住了——他二人的模樣雖不說十成十的,卻也像足了六七分。
「你……」瀛公子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凌空「咻」地飛來一隻冷箭,射中了他眼前的人,直接穿膛而過。公子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雙膝一屈,箭頭上的毒發作得十分迅猛,很快地,黑紅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來。
射箭的是那些黑甲武士,他們就像鐵面無私的閻王,見人犯已死,整齊地收起了鐵弓。
瀛公子看著那人淒慘的死狀,還陷在震驚當中,未及回神,就有一個白布把人蓋住拖走。他猛地一抬頭,內侍監如鬼魅也似,不知何時已經躥到他眼前了。
「公子,」內侍監臉上細聲輕喚,儘管他看似鎮定,眼裡的驚慌已經出賣了他,「公子怎生在此處,若被國主知道了——」
他兩眼森森地看著公子,輕柔地說,「奴婢們可是掉幾次的腦袋,都不夠啊……」
瀛公子一臉茫然,滿眼的驚疑不定:「我……」
內侍監卻喚了聲「來人」,恭恭敬敬地向公子道:「奴婢還要去國主跟前復命,這就讓人送公子回去。」
——此事後來如何,也並沒什麼結果值得說。卻說,瀛公子後來有兩日,閉於屋內不出,而後也再不敢隨意在禁宮里走動。
瀛公子連日惶惶,不得好眠,又覺疑惑,又覺古怪,總之是百味雜成,唯有道是看花了眼,後拜見鄭侯,見他待自己一如往常,這才暗中松了一口氣。至於那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瀛公子素不敢深思半點,只刻意地將此事慢慢遺忘……
此後,轉眼又過了半月。
三更。
秋陽宮,鄭侯閉目臥於榻上。遠方有打更聲,宮中一片死寂,冷不防地,床上的男人睜開眼。
他施手摸了摸一旁,就碰到了冰冷的刀鞘。那是齊王賜給他的寶刀,這寶刀乃是神兵利器,刀上那浸潤過萬人鮮血的煞氣足以鎮壓鬼神。
無極……
他又聽見了那聲音。曾經,他日思夜想,盼著這聲音入夢,現在,它真的來了。男人猛地掀開紅紗,那個聲音又喚著他:無極……
他睜著通紅的雙眼,冷冷地看著周圍:「何方妖孽,滾出來。」他咬牙說,「你以為,你假裝成王上,寡人就會上當了——」
他說完這句話,那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鄭侯本以為那妖物離去了,忽然之間,他聽見少年清脆的聲音:王父。
……子瀛?
男人一頓。
少年的聲音更加急切:王父,快救我——
「子瀛……子瀛——」男人臉色一變,隨即喊道,「你在哪!快告訴王父!」
王父,快來救我……
鄭侯擎著刀跨出內殿,漫天的輕紗飛揚,他著急地尋著公子。忽然,他猛地看見,殿外的朦朧火光中,有一個影子。那影子發出怪笑,還有公子害怕的啜泣聲。鄭侯眼裡迸出殺意,他割開飛紗,箭步衝出,擒住了那人,眼看就要把這妖物殺了,尖叫聲之中,內侍監衝出來抱住了鄭侯的腰:「萬萬不可啊!」
閹人尖細的聲音,令男人猛地清醒過來。
「……」無極低頭看著自己擒住衣襟的人,那單薄的手臂擋住了臉,火光明滅時,他將手慢慢放下,滿臉惶恐地抬眼:「……王父?」
就看那銳利的刀鋒,距離公子瀛的腦袋,只有半臂不到的距離。「哐啷」一聲,寶刀落地。鄭侯的手掌一松,大公子就跌坐於地。他的胸口起伏得厲害,等到他看見了那柄刀,才明白方才自己離鬼門關僅僅差了一步。
公子受了驚嚇,他王父何嘗不是。鄭侯當年策馬縱橫天下,什麼生死關頭沒經歷過,此刻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往後退了半步,良久,才抬手將臉一抹灑,這才總算緩了過來。
內侍扶著鄭侯入內,遞了參丸給國主含服。待頭疾緩和,鄭侯這才看向外頭。大公子未得王父恩准,仍跪在殿外,不敢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方聽見鄭侯嘶聲說:「傳大公子進來。」
瀛公子跟著內侍進來,在臥榻的五步外跪下來:「……王父。」
火光下,少年臉色慘白。鄭侯方才差一點親手弒子,兩人都余悸難消。只看男人一臉冷漠,問:「你怎會在此處?」
不等少年回話,內侍監就柔聲提醒道:「國主日理萬機,想是不記得先前命長公子任黃門郎一職。今兒……正好輪到公子巡夜。」
無極確是忘了此事。他自犯頭疾,忘性極重,已經不少人為此而受到連累。
他只坐一會兒,又覺頭沈,內侍便扶著國主臥下,閉目養神片刻,就聽見大公子問:「王父臉色極差,可要……兒臣去傳太醫?」無極睜開眼,瞧見瀛公子望著這頭,眼裡的擔憂,並非作假,何嘗還按捺得住,說:「過來。」
自從那日燒書,王父抱著他,父子二人就再也沒親近過。大公子躬身走到榻邊,在腳踏邊跪了下來。
無極看著少年,公子垂著目,那雙眼睛彷彿籠著水霧,眉宇間帶著愁雲。他一直找的,即是夢里人,亦是眼前人。少年望著父親,他不知他心裡的掙扎,只猶豫許久,仍斗胆地伸出手來,放在鄭侯的手背上。
「兒臣……」瀛公子突然失神。
他好像,在那群跪著的宮人裡頭,看見了當日宮廊上,被毒箭射死的臠寵。那張和自己神似的臉透著詭異的青紫,血紅的雙眼睜得老大,正看著自己。
內侍監暗暗抬眼,小聲地喚:「公子。」
公子瀛這才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想要把手給抽回來。可在他這麼做之前,他的手已經被男人的手掌給牢牢地握住了。那力量,他無力掙脫。
只聽,公子有些恍惚地道:「懇請王父……多多保重身子。」
到了月末,許是這一回試的藥對了,鄭侯的頭疾大有好轉,那原先籠罩住整個鄭宮的陰霾才有所緩和。季日,鄭侯在宮中舉行大宴,邀請百官同賀。
泰和殿上,蕭瑟合鳴,身穿紅衣的伶人在大殿的中央獻舞。鄭侯在高座上,他身著玄黑色的王服,臉色絲毫不似久病之人,依舊是威厲嚴肅,教人望而生畏。鄭侯久不露面,此刻設宴,想也是為了穩定朝堂,制止流言。
在王座的下首處,便是鄭侯的三位丞相和四個公子。公子們皆是盛裝,撇去大公子不說,另幾位公子和鄭侯模樣皆不甚相似,都長著張剛毅方正的臉型,只眉目勉強能看得出一點端倪。
「國主,可要傳龍霆軍?」酒過三巡,內侍監便來請示。今夜,鄭侯和百官飲了不少酒,眼裡倒是清明,說了句:「宣。」
龍霆軍曾是齊國歷代帝王的親軍,專門遴選天賦極佳的孩子,自小調教,他們對王都忠心耿耿。相傳,鄭侯在當年,也曾是龍霆軍里的一員。故此,鄭侯入主齊宮之後,並未廢去龍霆軍。
就看,前頭一列披著玄甲的少年武士步伐齊整地走到大殿中,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樣的青銅面具。
過去齊王在時,龍霆軍有在重要的宴會上獻祭舞的傳統。鄭侯做國主之後,這祭舞廢就止許久,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又再度命人排練。這對原先來自鄭國的朝臣來說很是新鮮,而臣子里也有幾個齊國以前的舊臣,看到此景,無不暗覺唏噓。而公子們亦是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唯大公子原是興致乏乏,他近陣子時常如此,走神走得厲害,不知憂愁何事,直到前方的武士里走出一人,瀛公子一見他的身影,就怔在當處。
「臣等,為國主獻舞,祝願國主千秋無期——」那從面具後傳出的聲音極是清朗,讓人為之一振。他說完話之後,所有人就跪下來,一起呼喝萬歲。
「開始罷。」鄭侯緩緩道。他神色如常,眼裡並無半點波動。
跟著,鼓聲就響起。
無數雙的眼目不轉睛地台上的年輕武士,他們似乎都沈醉在了春君的神話里。在他們之中,鄭侯的大公子瀛的目光更是無比地熱切。他的兩眼牢牢地鎖在那舞刀的春君身上,雙手難以克制地抓緊了衣袖——
山海去無極。
他找到了,那張畫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