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少年郎意氣風發,身似游龍,同那雷雨一般轟隆密集的鼓聲,配合得可說是天衣無縫。最後,鼓聲定住,殿里鴉雀無聲。戴著面具的武士們維持著終曲時的姿勢,動也不敢動,直到突兀的擊掌聲響起。
是鄭侯。他慢慢地拍了三下,沈重而有力,跟著,聲音低沈地說了句:「好。」
百官皆如夢初醒,台上的年輕武士收起兵戎,紛紛摘下了臉上的面具。他們個個都滿頭大汗,背上濕了一片。便看這些年輕人的模樣,都還未褪去稚澀之氣,可個個都精神氣足,大多是可造之才。鄭侯依舊神色淡淡,想是當年鄭侯自己便是英雄少年,風頭之盛蓋過萬千,還有誰可與之相提並論,光陰易逝,如今早沒有當年那意氣飛揚的少騎郎將了,只有令人聞風而喪膽的鄭國侯。
「哪個是春君?」鄭侯緩緩問道。內侍監又傳了一遍鄭侯的問話:「國主問,誰是春君。」
當他們當中的一人走出來時,鄭侯的長公子瀛不自覺地便攥緊了雙手——這下,他總算是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聽說,歷來飾演春君者,必是龍霆軍里的頭號人物,就看那走到前頭的,確確實實是個英姿颯爽的年少人,年紀瞧著和大公子無二。他此刻一頭是汗,暗紅色的抹額都被汗水給浸透,可依然遮掩不住那俊朗的眉目。他一跪下,抱拳:「小人魏風,拜見國主。」
鄭侯靜靜地打量著此人時,瀛公子不知為何提起了一顆心。好在鄭侯並未有絲毫為難,反是微一頷首,道了聲:「不錯。」
鄭侯可是當世梟雄,能得鄭侯一句嘉賞,比什麼賞賜都來得有用。那名叫魏風的少年再是持重,也難掩激動:「多謝國主贊賞。」按照慣例,國主當賞春君,鄭侯於賞賜有功之人方面,從來不吝嗇,便直言道:「想要什麼,說罷。」
這般直白了當,確實是鄭侯的作風。那少年許是未料鄭侯如此慷慨,只經過短暫地猶豫斟酌,便說不要財物,只想要編入鄭侯的親軍之中。原來,龍霆軍在當年鄭侯攻入臨緇時,曾遭到血洗,後來有十幾年都一蹶不振,後來換了個統領上任,這才有扶持了起來。鄭侯身邊的黑甲武士,都是他自鄭國帶來的。說起他們,鄭國的官員無不談虎色變,這些武士是鄭侯手裡的最銳利的刀,往往國主要取何人性命,只要一聲令下,不出三更,一家老小人頭必定帶到,乃是真正的活閻王。
鄭侯聽到少年的請求,皮笑肉不笑地一揚嘴角:「有這氣魄,好——」他喚了聲,「丁六。」一個黑甲武士從黑影里走出來,然後就聽鄭侯說,「就由你調教罷。」
瀛公子便看人漸漸散場,他說不上心境如何,只久久不能平靜,不知究竟是因為那場激動人心的舞蹈,還是因為,那個叫魏風的少年。可是,大公子再如何在意此人,卻也不能做何,只道是此時遇見,真要結識他,怕是沒有這樣的時機。瀛公子每每想到此,心裡便有三分苦悶,他豁然發現,原來,他在這宮里,居然是如此不得自由,連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般悶在屋裡數日,等到瀛公子慢慢想通,即將要放下之時,那叫魏風的少年,連帶著陰謀和對慾望的沈淪及毀滅、種種的幸與不幸,都不期而至地來到他的生命當中。
今兒天氣極好,院裡的內侍就將窗戶門扉都打開來,省得屋裡不過風,把大公子悶出病來,還不得教他們被國主叫人扒下一層皮來。瀛公子一早便伏案練字,他自小身子便不結實,練武騎射自然就不必說,一概勉強罷了,故此公子也只好寄情於字畫詩樂,如此年少,字已寫得極好,便是鄭侯素不喜文弱書生,對大公子的字,也曾是親口贊揚過的。
正寫好一木簡,公子讓人用繩接上,突然便聽見由外頭傳來聲響。
瀛公子這院子素來鮮少有人來,他起來去到走廊上,正好聽見內侍不知訓斥著誰人:「當此處是什麼地兒,豈是任人來去的,要不是看在郡主這只貓的面兒上,你小子早沒好果子吃——」
「多謝公公行個方便,下回定拿酒來孝敬公公。」
院子里站著個身著黑甲的英俊少年,就瞧他兩手上還抓著只大白貓。此貓可是大有來頭的,那是長樂郡主養的。這長樂郡主是鄭侯的親弟弟,定陽公的長女。據說郡主模樣長得跟遠嫁的紅纓夫人極其相似,故得鄭侯盛寵,常使其出入禁宮,甚至還流出了鄭侯曾幸郡主的荒唐韻事來。貓是郡主的貓,至於那來人,可不正是日前宮宴上得到鄭侯青眼的少年——魏風。
魏風畢竟是練武之人,一聽見步伐聲,就猜到來者何人,未等內侍發話,就忙屈身下跪,正要抱拳,無奈發現自己兩手捉著白貓,愣住之際,白貓便用力掙脫了去。
「哎——」內侍和少年都叫出了聲,卻看白貓靈活地跳了幾跳,最後一躍躍上宮廊,扭著尾巴,去纏住了大公子的腳。
魏風這才見到鄭侯的長子瀛,他原就聽說過鄭侯的四個公子,對大公子的印象遠不如其他幾位來得深,還道是個病怏怏的藥罐子,誰想到竟如此雋秀,好似一塊白淨無瑕的美玉。那大白貓想也是認得公子的,極有靈性。瀛公子屈下身來,兩手抱起了白貓。這本來多凶悍的野東西,就這般乖乖地由公子摸著毛。
瀛公子轉過來,他看著魏風: 「我認得你,」 少年公子溫婉地一莞爾:「你就是那一晚上,扮演春君的人。」
「——見了大公子,還不快問安,規矩呢?」直到內侍呵斥,魏風這才回過神,連忙跪下抱拳:「小人魏風,見過大公子。」
跟著,瀛公子就命內侍取來竹籠,把貓關了進去。魏風瞧見先前那耀武揚威的貓主子,這下只能在籠子里「喵喵」叫,不由笑說:「我看你還如何得意……」而又想起自己是在鄭侯的公子面前,忙斂斂神色道,「公、公子,小人失儀。」
瀛公子沒曾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當日的少年,心下自是歡喜。今見他跟一隻貓兒較真,和當日那威風厲害的春君好是不一樣,亦不覺不好,反是認為這少年好生有趣。可惜他未能再多和魏風多說說兩句話,在旁的內侍就細聲提醒道:「公子,魏大人還得回去復命呢。」
說得也是……瀛公子眼垂了垂,雖覺可惜,但公子實也是個容易滿足之人,遂將籠子遞給了魏風,好讓他早早回去向郡主復命。
原想這不過是一場偶然,不料這才過了兩天,瀛公子便又再見到那個少年郎。
這一日,公子依舊在抄書時,聽到了動靜。內侍在外室待著,他不知想到什麼,刻意放輕了聲音,起身到窗邊一看,沒想還真是魏風。瀛公子笑著小聲問他:「你可是,又來尋貓了?」
魏風想是避開他人耳目,悄悄來見公子。他見瀛公子探出腦袋,嘴角一咧,露出了一雙虎牙來:「小人今天不用找貓,是特地來尋公子的。」
「尋我?」瀛公子奇道,「找我何事?」
就看威風從兜里掏出什麼,左右看看,就抬手扔給了公子:「公子接著。」
瀛公子忙伸長手接住,低頭一看,原來是個梨子。跟著看少年又摸出了一個,咬了一大口,邊嚼邊擦嘴說:「公子幫小人抓貓,小人便以這顆梨報答公子。」
瀛公子在宮中日久,還不曾見過這般率直之人。瞧他吃得可口香甜,便也用袖子擦擦梨子,咬了一口,果真是不一般地甜。
忽地聽到腳步聲,魏風便抱拳說:「小人先走了,公子再會。」瀛公子便看著少年匆匆攀牆而出,目光久久都沒移開。
公子和少年,不知該說是緣是孽,可在這王宮裡頭,如此純粹的感情實在是鮮有。而那魏風不能說是常來尋公子,然一小段時日下來,也足以讓二人彼此熟稔起來,雖每次見面,不過一言兩語,便已經讓瀛公子十分歡欣。
又說鄭侯。他頭疾緩和,先是在宮里舉行大宴,不到半月,便又攜群臣一起狩獵,這樣一來,自然便打破了鄭侯日子不久的傳聞。
鄭侯素愛打獵,此次出宮,除了兩位公子,竟難得還帶了大公子一起出遊。就看鄭侯威風凜凜地坐在一匹黑駒背上,一身騎裝,瞧著倒不比幾個公子年紀大多少的樣子。這種時候,素來是公子們在王父面前爭面子的機會,鄭侯的兒子之中,尤以三公子狴最為善武,他曾大言不慚地說:「若王父箭術堪稱天下第一,狴便可稱第二。」
三公子狴雖然能武,可傲慢自大,且脾性暴虐如父,有時還更甚。今兒國主帶眾公子遊獵,三公子早盼著大顯身手,幾次出言挑釁二公子櫺。二公子武方面雖不如他的兄弟,然而他心思活絡,身邊養了幾個擅弓術的武士,倒也不懼老三的威脅。
狩獵時,狴公子牽馬到瀛公子身邊說:「哥哥索性與我同獵,也有個好照應,免得你一個獵物都沒中,又要被王父叱責。」
卻聽瀛公子溫言道:「多謝弟弟美意,哥哥自己走就行了。」狴公子暗道,這老大是給臉不要臉,一會兒又在王父面前出醜,休怪他們做弟弟的不照應哥哥了。
故此,兄弟幾人分頭。合該是高興的一天,豈料偏偏就有意外發生,而且還是和鄭侯的心尖尖兒有關——
烈日下,鄭侯從馬背躍下,他陰著一張臉往狴公子大步而來。狴公子看見王父,本來還氣急敗壞地鞭笞他人,此下竟被那臉色驚得脊背一涼,直直地跪下來。他一跪,其他人自然就跟著跪下來了。
鄭侯掃視眼前數十人,寒聲問:「——子瀛呢?」
狴公子支支吾吾,櫺公子臉色微白,斷斷續續地稟告道:「回王父……是三弟弟射出的那只箭,驚著哥哥的馬,這才……」
「子櫺!你敢陷害我!」狴公子抓住老二,櫺公子掙扎地推開他:「是你非要和我搶那獵物!箭是你射出去的,你敢說我有半句虛言!」
狴公子忙爬到鄭侯腿邊:「王父,你別聽他一派胡言!確實是兒臣射出的箭,可分明是子櫺故意激怒兒臣,且說,兒臣實不知哥哥人在那裡!」他絲毫不覺自己有過錯,「哥哥連弓都拉不動,何必還爭著同王父出來遊獵,他就不該——啊!」狴公子猛地發出一聲慘叫,往後一滾,竟活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是鄭侯一腳重重踹在了三公子的胸口上,這還不夠,他接著拔出了刀,竟打算直接砍殺了狴公子!
「國主不可!」幾位近臣拼死拉住了國主,狴公子也害怕地忙鑽到了人後,他沒想到……沒想到王父竟為了瀛公子,要當場斬殺他。
近臣唯恐鄭侯當眾殺子,慌忙進言道:「誰人的責任,之後再追究亦不遲,此下還是先找到大公子方是要緊啊——」
櫺公子此時搶話說,他已經派人去追瀛公子了,量那馬兒也跑不遠。卻看鄭侯恨意難消,可還是擔心子瀛猶甚,便顧不得他人,要親自帶人去找大公子。鄭侯如此緊張大公子,也令群臣暗暗心驚,看來,國主並非他們所以為的如此厭惡瀛公子。
鄭侯方要上馬,就聽見馬蹄聲從一頭遠遠傳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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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