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上
季容做了個夢。
那是一片開滿了鮮花的草原,旁邊有一條河,水波粼粼,十分乾淨。他和一個少年一人騎著一匹馬,少年的頭髮後系著一根紅色的發繩,和他的繩兒一樣。
王上——
他叫著他。
季容忍不住追上他,就好像一直跟著他,就能到達前方的光。
他們一直奔跑,可等待他的盡頭,是王宮那華麗卻了無生氣的雕梁。
季容睜開眼。
太醫給他下了記猛藥,總算將他給弄醒了。他看了眼床榻邊的人,不外乎是閔後、趙將軍、太子,還有一兩個近臣……他命人扶著他坐起來。
他的神色異常地寧靜,也異常的安和,和先前的那股瘋勁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王上可有覺得什麼地方不爽快?」
閔後服侍齊王喝了碗粥。季容搖搖頭,說了句「寡人無礙」,便又臥下了。
齊王歇了數日,精神就好多了。
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這件事,就如同那些後宮里常常發生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一樣,永遠不會再被人提起。
可是,季容並沒有忘記。
季容餵著太液池里的魚,他將魚飼扔進池中,那些魚就會朝他聚攏過來,爭相搶食。
「你看,」季容問身邊的人,「它們這個樣子,像不像寡人身邊的那些人?」
齊王這句話,委實太過輕邪,嫪醜不敢應,只靜靜地跪在王上的腳邊。
齊王將最後一把飼料散出去,那些魚吃完了之後,還會在他跟前游一陣子,等發現再沒有吃的以後,就散開了。
逐漸平靜的水面映出了齊王的倒影,季容看著水里那清瘦得五官幾乎凹陷的人,恍覺不知是人是鬼,他卻輕輕地莞爾。然後,他說:「把鄭侯給放了。」
「……王上。」
季容緩聲道:「鄭侯年少氣盛,不過是和寡人玩笑一場,你們何須要大驚小怪。即刻去傳寡人的諭旨,派人護送鄭侯出城。」
「本宮早就料到了。」
閔後放下了手爐。近陣子,氣候反常,這秋天還沒到,外頭居然又下雪了。
所謂反常,必有邪——
王后身上穿著暗紅色的鳳袍,她坐姿端莊雅正,頭頂上的鳳釵玉珠在微熹的光下散髮著刺眼的冷芒。
「趙將軍。」她輕喚。
趙黔跪在捲簾外,應了聲:「末將在。」
那塗抹著鮮紅胭脂的唇揚了揚。她說:「為了王上,一定不能讓他活著。」
趙黔宛如石雕,面無表情。
「是。」
一隊人馬離開了王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這場大雪,連連下了七天。
來到一座山上時,他們停了下來。
為首的人騎在黑馬上,他拉下了遮擋風雪的面巾,露出了那一張足可蠱惑眾生的臉。他扯著繮繩往前走了幾步,遠處是白茫茫的一片,而眼前,則是瞧不見底的深崖。
「這不是去鄭地的路。」他回頭,掃視著他們。
「唰唰」數聲,這些人都拔出了刀劍。
死到臨頭,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驚慌的神色。只是,他眼裡的火苗已經熄滅殆盡,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是王上要你們取我的命?」
「鄭侯,小人們……得罪了!」
元熹三十四年,齊王季容封無極為鄭侯,令其前去鄭地就藩。路上,鄭侯遇刺,所幸並無大礙。後世對於齊王此舉,提出了四個字——放虎歸山。
同年,武安侯韓紹離開齊國。
元熹三十四年末,魏、韓、楚私下會盟,協議一同抗齊。
元熹三十五年春,齊軍和魏韓楚三軍於汾城會戰,齊國險勝。
四月,晉國、魯國加入戰盟。
同年六月,齊王發詔令,使齊國諸公出兵抗敵。鄭侯應召,出兵,伐盟。
年末,齊國上將軍廉隅派人從前線傳信回臨緇,布上用血寫了四個字:鄭侯已反。
鄭侯用兵如神,又詳知齊國軍隊佈置,可謂是敵知我而我不知敵。自此,齊軍連連潰敗。
戰術上,鄭國交遠而攻近,攻勢之猛,可在三月內攻下十座城池。在鄭侯的身邊,還有個善謀之奇才,屢次為其出奇謀,傳聞此人神似武安侯韓紹。
元熹三十五年末,齊王派使臣至鄭都洛水。鄭侯以劍挑去齊王詔書。
元熹三十六年初,鄭侯正式向齊國下戰書。
兩軍交戰,整整兩載。
元熹三十八年,四月。鄭侯無極攻破潼山關,率三十萬大軍直逼臨緇。
第二十章 下
四月,本該是花團錦簇,奼紫嫣紅。
今兒卻狼煙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屍山血海。
江山傾覆在即,凶濤之下,豈有完卵——
在那朱紅的牆垣之後,宮人倉皇逃散。一個閹奴被旁人撞倒,滾了一滾,手裡的行囊掉落在地,從包裹里飛出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
「滾!別擋你爺爺的路!」
「鄭軍已經攻進城了,再不跑可就來不及了——」
閹奴匆忙爬起來,想去撿起地上的財物,卻被洶湧的人牆不住推遠。
這座傳承了千年的巍峨宮殿,終不保矣——
金麟殿。
宮牆外血肉橫飛,這裡卻還擊鼓奏樂,殿中的舞者戴著青銅面,揮著艷紅的水袖,猶如一個個鮮紅的鬼影。他們圍繞著中間的一人,那人跟前擺著箜篌,臉上戴著一個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雲流水,他雙眼微闔,彷彿沈醉其中。
在上首處,坐著齊國的王后和太子。
太子和弼額頭冒著虛汗,聽著外頭的廝殺聲,臉上極是惶惶不安。王后則穿著隆重的朝服,她的臉上畫著精緻而濃艷的妝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凌亂的腳步聲由遠漸近,內侍監嫪醜闖了進來。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蹌地跪倒在殿中,未語先哭,顫巍巍地朝殿上的貴人們下拜:「王上,趙將軍……殉國了——」
樂聲到了高潮,「錚」地一聲,畫上了休止符。
齊王抬起雙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淚隨之墜落。
他輕道:「你們都走罷。」
舞者步伐無聲地退了出去。
齊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來,腦後的頭髮幾乎已經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長而孤寂,恍似站在這兒的,不過只是困在這座深宮里的一縷殘魂罷了。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來到了王后的面前。
閔後緩緩抬眸,季容伸出手,溫柔地拭去王后頰邊的淚水。他說:「帶著太子走罷,去魯地、去上揚,哪裡都好。」
王后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為何不走?」季容不應。她咬牙質問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還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來,膝行到齊王的腳邊,抱住他說:「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鄭侯已經帶人殺進來了!兒、兒還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們罷王父——」
「太子?!」閔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太子匍匐在齊王的腳邊,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來,摸了摸太子的腦袋,眼裡是近乎憐憫的慈愛:「太子別怕,王父必會保你們母子二人周全。」跟著說,「內侍監,伺候筆墨。寡人要立詔。」
「是。」嫪醜哽咽地應了聲,起來退出去。
「王上……!」閔後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閔後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氣像是被一點一點地抽離,最後頹然地跪坐在地。
「母后、母后,救兒,兒不想死啊——」太子爬起來,緊緊抓住王后的裙角。
閔後卻睜大著雙眼看著前頭那越走越遠的背影,她伸長著手臂,無聲地叫著「王上」,像是拼死都要攔住什麼。但是,她終究還是沒能留住他。
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留下來過。
殘燈如幽火。
那青白癯瘦的手握著筆,一字一字地寫下:
「寡人在位三十餘載,天下蕩覆,危而覆存,幸賴鄭侯子氏無極,服膺明哲,輔吾齊室,勳德光於四海。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寡人羨而慕焉,遂循訓典,禪位於鄭侯。」
季容將王印蓋在末端,然後連同齊王的玉璽一起,將詔書交給了嫪醜。
在它們都交出去的那一瞬間,季容瞬間覺得壓在他身上的重物,終於都卸下來了。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像這具軀殼里的生魂兒也要一並散去了。
「王上。」殿中,只響起了老奴的聲音。
季容緩緩開口:「都安排好了麼?」
嫪醜答道:「回王上,都照著王上的旨意,安排妥當了。」跟著就朝齊王磕了三次頭,「老奴自建文三十二年服侍王上,至今也有四十年,懇請王上讓老奴先行一步,好給王上探探前路。」
說罷,就抽出藏在袖子下的匕首,扎進自己的胸口之中。
嫪醜抓住一截留在胸口外的刀柄,一隻手在地上抓著。他痛苦地看著齊王:「王上,幫、幫……奴……」
季容來到他的身邊,他雙手用力握住那放在刀柄上的一隻手,他咬牙,一排血液的細粒隨之橫過臉龐。
之後,齊王微微搖晃地站了起來,孤身走進了內室裡頭。
漫天飛揚的帷帳,影影綽綽。
慢慢地,齊王拿起了一把劍。
劍是好劍,刃上反著寒光,映著那張容長清俊的臉龐。
「咣咣」的刀劍聲越來越近,地面傳來隱隱震動。
他輕喃了聲:「他來了。」——這就好像是,他一直盼著誰來一樣。
齊王驀地笑了。
「山海去無極……」
他怎麼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
很久以前,他對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山海去無極,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大軍包圍齊宮,殘破的旌旗飛揚。
金麒殿上,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冰冷的王座前。他身上披著染血的玄甲,腰間的龍紋刀散髮著嗜血的戾氣。
他站在這座巍峨宮殿的最高處,而匍匐跪在他腳下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齊國士族,他們現在一個個像是泥偶一樣,朝齊王以外的人折下腰身,跪屈伏拜。這裡頭,不只有齊王的重臣,還有他的妻兒。
閔後帶著太子和百官,由她親手將齊王的詔書和玉璽交給了篡奪王位的人。
他走到了火光下。
火炬熊熊燃燒,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臉——那張面孔,如同穹頂上的崑崙玉一樣白璧無瑕,輪廓卻如刀刻,秀致而肅殺。
他不是玉。他是一把刀,染血的刀。
在藩地為主數載,同群王逐鹿天下,這些經歷,都在打磨著他。
如今,他已不是當年那個會在金麟殿上,衝動拔劍的少年了。
他是鄭國侯。是竊取了主君之位,篡謀王權之人。
「怎麼只有你們?」
鄭侯只瞥了眼禪讓的詔書和玉璽,似乎它們對他而言,還不如一個亡國之君來得重要:「齊王呢?」
鄭侯為侯數年,隨著積威愈重,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輕。然而,無人會忽略他的聲音。無人敢。
齊國的舊臣和儲君都縮著脖子,唯有王后閔氏。她褪去了盛裝,只著一件白衣,頭上沒有金簪,只別著一朵白色的玉蘭花。她雖然跪著,卻挺直著脊梁,一張臉無懼無悲。
鄭侯一步步走近她。那黑色的陰影慢慢攏來,閔後依然動也不動。
——據史料,鄭侯和齊王的王后鮮少接觸,可卻無人知,為何鄭侯如此怨恨閔氏,甚至在閔氏死後,以發覆面,以糠塞口,劣木為棺,意為令她死也不得超生。
眼下,鄭侯看著閔後,他微微俯身,問她道:「季容呢?」
——季容?
這一聲季容,叫得倒是親熱纏綿。想必是他日日夜夜,都將這兩個字懸在心口上。事到如今,他終於不用再叫那個人「王上」,而是季容。
閔後猛然揚起雙眼,那秀麗的眼眸里在頃刻間迸發出激烈燃燒的邪火,可這樣的怨恨,只不過是一瞬間。
她的光已經徹底離去了。她的眼裡,再也沒有光了。
「王上……不就一直都在這兒麼?」她說。
鄭侯聽到這話,就舉目看了一圈。
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有可能是季容的人。可是,他看到了太子和弼的手裡,抱著的一個錦盒。
那個盒子用白色的布蓋著,絲毫不起眼。可太子雙手捧著它,絲毫沒敢放下來。
鄭侯蹙眉,他聲音微揚:「那是何物?」
閔後微微垂首,應道:「這是妾身的夫君,送給新任國主的禮物。」
鄭侯遂命人將那個盒子拿到眼前。
他沒有馬上打開它,然而,放在刀柄上的手,竟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打開它——
有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打開它,你就能解脫了……
在命人將它打開之前,他忽地聽到了水滴下的聲音。
他循聲低頭一看——
從盒子的底部,一滴滴的血滴落下來,在光滑的地上積成一小灘的血窪,宛似池子里綻放的紅蓮,妖冶異常。
「唰——」
鄭侯霍地將白布掀開。
之後,大殿里就響起「空」的一聲,鄭侯雙膝著地,直直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