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齊王季容和少年無極二人墜下山坡,積雪坍塌,淹沒山道,而後連著三日飛雪,在食水匱乏的窘境之下,季容卻又一病不起了。
無極寸步不離地守著王上,季容高燒難退,凍得不住打哆嗦。無極只好煮熱雪水,讓他飲下驅寒,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前幾日風雪雖大,尚能視物,可現在寒風如刀,白天黑夜都辨明不清,雪體時不時崩塌,不說去尋出路,就算是找些吃的,也怕是會有去無回啊。
火堆前,無極用燒完後的木炭,在洞牆上划了一划,他無聲地數著……第六天。他們已經困在此地六日了。
風雪沒有止住的跡象,他自昨兒早到現在,就半點東西不進,把吃的全留給了齊王,可就算是這樣,他們最後的一點能吃的,也在今兒全吃完了。再這樣下去……
「咳咳……!」無極速速回頭:「王上!」他快步到季容的身邊。連著數日挨餓,季容臉頰微陷,雖是一臉病容,滿身狼狽,可氣度仍在。他靠在少年身上,無極忙用竹筒裝熱水,讓他服下。季容神情疲倦,手抬起來,啞聲喚:「無極……」
無極急忙握住他的手心,低聲道:「無極在。」
季容虛弱地闔了闔眼,燥裂的唇翕動道:「將……寡人的袖子,撕下來。」
無極雖不明他意,仍舊照做。季容勉強坐起,猶在咳嗽,像是已經病入骨髓。無極滿心擔憂地道:「王上要做什麼,無極可代為效勞。」
季容勉力提起精神:「寡人要立遺詔。」無極猛地一跪,淒聲喚:「……王上!」
季容動作一滯,渾濁的眼眸看著少年,嘴角溫柔地一扯。他伸手,摸了摸無極臟污的臉龐,輕嘆一聲:「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在寡人的身邊。」
無極緊緊抓住他的手掌,不住地搖著腦袋:「不……不……!」他咬牙道,「王上絕不會有事,無極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死守王上周全……!」
季容聽他此言,也不禁動容,兩眼盈著薄霧,輕聲道:「無極啊,是人皆有一死,就算是春君蘇闔,不也逃不過作為人的宿命,更何況是寡人啊……」他望著少年,嘆道,「寡人唯獨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雖然聰慧,可仍舊年少,易受蠱惑,若再給寡人幾年,必能交給齊國一個治世的明君。所以,你之後要好好跟著太子,代寡人看著他,一心一意輔佐他,知道麼?」
無極卻恨道:「恕無極不能遵從聖意,要是王上……無極一生不侍二主,請王上讓無極跟著您!」無極放開季容的手,伏跪下來,腦袋死死地磕在地上。
「愚忠……」季容搖頭嘆息,恨鐵不成鋼地道,「無極,你這是愚忠啊……!」
無極抬起頭來,問:「王上可記得,王上說過的那句話?」季容看著他,無極亦望著他的眼,「王上說,山海去無極……」他通紅著眼,嘶啞輕道,「那無極,就是王上一個人的無極。」
季容怔怔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他此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或喜、或驚、或悲、或哀……所有作為人該有的情感,全部糾結到了一起,撕扯著他的胸膛。他只覺有什麼壓在他的胸口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感覺,是如此地陌生,是如此地讓人感到害怕,而又是如此地令人神往……
「起罷。」季容支身,將少年扶起,跟著又低咳起來。無極忙扶住了他,季容擺手,靠在他的懷中。從此,他看無極的眼神,再也不同於他人。
季容用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語氣說:「把匕首給寡人。」
無極滿臉遲疑,最後還是拿出來奉給王上。就看季容用匕首割破了指腹,一滴滴鮮血滾落在布帛上。
齊王在布帛上,用自己的血寫下了詔書,將王位傳給太子和弼,令長安侯、武安侯監國,又冊封無極封中郎將,盡心輔佐齊王,可若無極不從,則不可強迫,去留盡隨他意,而若無極死殉……季容一顫,終一筆一畫地寫道——若無極死殉,則與寡人同葬。
他將遺詔折起,交給了無極:「風雪一停,你毋須顧及寡人,拿著這封詔書,即刻趕往臨緇。告訴趙將軍,誰人不從,則殺無赦,一個都不許留。」他又將自己的扳指摘下來,一起交給少年,「你將此信物交給王后,她看到以後,必會相信你所說的一切。」
無極一一聽著他的安排,神情木然呆滯。最後,季容嘶聲說:「你要替寡人守住王后和太子,替寡人……守住齊國。」
無極跪了下來,朝齊王一拜,說:「無極必服從王上的諭令,將詔書送達。」他吸了吸氣,喑啞道,「無極……定會將王上帶回臨緇,絕不會將王上留在此地。」
季容做成了此事,總算安心下來,之後就沈沈地睡下去。
齊王季容天生性子軟和,有婦人之仁,若天下泰安,則可為仁君。只是他掌國時,天下已經大亂,季容為君三十年,說到底,能做之事也實在沒有多少。他這兩日里暈暈沈沈,每次醒來再闔眼,都覺得不會有下一回,卻不想到了隔日,自己居然還活著。
季容是被喚醒的,他靠在無極的身上,嘴邊有一碗熱湯湊過來。
「王上、王上……」無極哄著他,「吃些東西再睡。」
季容睜了睜眼,他聞到了一股血腥氣。他虛弱地問:「這是……哪來的?」無極說:「……這是,無極獵到的兔肉,請王上服用。」
外頭冰天雪地,寒風不止,無極又是上哪打到的肉?可是,齊王已經糊塗了,他原先不覺得飢餓,喝了一口湯後,胃里就如火燒一樣鈍鈍地疼。他接住那個熱湯,囫圇地吃了下去,一股血腥氣衝鼻,可過度飢餓使他只能遵循著求生的本能。季容吃完了肉湯,胃里稍覺好受,臉色也好了一些。無極抱著他,兩個人一起裹著件氅衣,洞外漫天飛雪,微弱的火光前,他們緊緊地挨著彼此。
季容萬萬沒想到,竟是這一口肉湯,救了自己的命。
他吃過了以後,當夜便出了大汗,翌日,他的燒竟是退了。外頭的風雪未停,但比起前些天,已經緩了許多。
季容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趁著眼下天色稍霽,你快帶著詔書回去。」無極卻不肯從,他將齊王背到了身上,季容臉色微變,斥道:「還不快放下寡人,無極,你要以大局為重啊!」
無極卻駁說:「我說過,我就是死,也不會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季容一怔。只看少年臉色慘白,額頭竟滲出了薄汗。他一背起齊王,就吃痛地嗚咽一聲,兩人一起跌回地上。
無極方要為自己口出不遜而告罪,季容卻不知想到什麼,緊緊抓住了他:「你……你受了傷?」
「我……」無極搖首,要再次扶起季容。季容卻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無極都覺得生疼。他眼尖地瞧見無極的右臂上滲出血,在少年恍惚的時候,將他的衣袖卷了起來——
瞅見那手臂上的剜傷時,季容猛地怔住。
無極將手從齊王手中抽回來,跪地道:「是、是無極無用,打獵時不慎受傷……」
「荒唐!」季容激動地呵斥,打斷了少年的話。無極暗暗攥緊拳頭,欲要請罪,可卻聽到一聲哽咽。他一抬頭,就看見王上抬袖掩面,雙肩顫顫,竟是落了淚……
「王上……」無極膝行過去,著急地用雙手攬住了季容。季容以掌遮住眼,淚流滿面。「王上、王山……」無極啞聲地急喚著他,最後緊緊抱住了季容。
二人相擁,季容哭了一陣,終漸漸止淚。他令無極做了一個拐杖,自己站了起來:「走,你扶著寡人,我們一起出去!」
季容原先已經萌生死意,後來發現無極為了讓自己活下來,居然割肉侍君,震驚痛心之余,亦覺十分慚愧,便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這條命,和無極一起踏出雪山。
兩人一起攙扶著,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前進。
「無極,」季容邊一拐一拐地走,一邊說,「寡人自以為對你不算寬厚,你究竟是為何對寡人如此?」
季容深知,能為齊王而死的人,不少;能為季容這個人而死的人,卻沒有幾個。到了眼下這種境地,無極尚能對他如此,怎能令季容不覺困惑。
少年扶著齊王,呼著一團團的霧氣,道:「王上莫不是忘了,是王上救無極在先。那無極這條命,自然就是王上的。」
「寡人何時救過你?」
無極道:「當年,無極不過是個連親生父親都不曾疼惜的賤子,身份之卑微,豬犬亦不如。」他暗暗看向季容,眼神里帶著溺人的溫柔,「王上作為一國之君,卻對無極這樣的賤子以禮相待,當時,無極便認定,要一生效忠王上。」——他又該如何說,當年那謙謙君子,通身清貴,似華茂春松,站在自己的眼前,他還當自己見到了天上來的神君,「人人都說,春君蘇闔如何風華絕代,對無極來說……王上才是無可匹及的君子。」
季容不由笑了起來:「那是你太高看寡人了。」他望著遠處,輕嘆:「寡人雖是天子,卻也是個凡人。是凡人,就有私慾,就有弱點。」
「那王上的私慾又是什麼?」無極突地轉向他。季容看著那妍麗的臉龐,陷入了一瞬的失神,他的私慾……無極遲遲等不到答案,笑著幫齊王說:「無極知道,王上的願望,是統一中州。」他一臉篤定地道,「無極發誓,定會為王上平定四海,將這天下……獻給王上!」
二人在雪地裡走了許久,也說了許多的話。許多年後,鄭國侯無極剿滅三國,諸侯歸屬,統一了中州,可他答應要將這天下獻給的那一位,卻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