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極地冰原,雷聲陣陣。
黑色的雲朵不斷在空中積聚,陰沉沉地似乎能就此將一切壓垮,單手持劍站在黑雲下,陸淮神色鎮定地等待著他的四九雷劫。
心境不穩,元嬰期的臨門一腳他竟整整卡了兩年,雖然直至現在他也沒能甩脫心魔,但靈氣的累積已到達金丹期的頂點,就算陸淮不想,他也不得不被迫一腳踏入了元嬰的門檻。
坐在完全不會被雷劫波及的遠處,仍舊沒有找到合適機會攤牌的林果蹙著眉望向劫雲之下,神色間滿是焦心與擔憂。
他能感覺到陸淮近兩年愈發受心魔所擾,但身體受限對方又拒絕與他溝通,哪怕強如林果,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該怎麼從這委婉版「我不聽我不聽」的情況中破局而出。
是故若是把握得當,這必須直面心魔的四九雷劫,反倒有可能成為兩人之間最關鍵的一處轉折。
心中分析的頭頭是道,但真到了雷劫降落的一刻,林果的心還是忍不住高高地吊了起來,屏住呼吸看向遠處身形模糊的少年,林果不自覺地捏緊了自己的雙手。
「轟——」
像是終於攢夠了足夠多的怒氣,水桶粗的黑色天雷流星般地從天而降,隨後精準地劈到了那白衣少年的身上。
抬劍以對,少年身上除了寒蟬外沒有一件法器,白中染藍的劍氣呼嘯而出,霎時間便將那駭人的天雷劈成了兩半。
一九、二九、三九……
就在少年揮劍迅速地斬落第四十八道雷劫後,那孕育著天雷的劫雲忽地一滯,而後呼吸似的一起一伏起來。
瞳孔一縮,陸淮不由繃直脊背握緊寒蟬,被天雷所傷的手背上還殘留著焦黑的傷口,可少年卻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連眉頭都沒有多皺一下。
四九雷劫的最後一道天雷,正是被修真界稱為「生死關」的心魔劫。
哪怕平日裡偽裝得再好、哪怕你早就將那些事忘在了腦後,在天道面前,任何人的秘密都會像新出生的嬰孩般無從遮掩。
「咔嚓——」
夾雜著能將整個冰原一瞬點亮的閃電,最後一道雷劫攜著風雷之勢轉瞬即至,沒有再做無謂的抵抗,陸淮閉上眼,任由那漆黑的雷劫當頭劈下。
冰原上呼嘯不停的風聲漸漸消失,陸淮睜開眼,毫無意外地發現自己出現在了玄誠子洞府之下的密室中。
嵌在牆壁中的照明晶石自顧自地幽幽亮著,架子上永不熄滅的火焰熱得人發慌,渾濁骯髒的空氣中,陸淮竟還能清楚地辨別出自己鮮血的味道。
四肢被綁在靈木所製的刑架上,青年的後背處赫然是一處驚悚的空洞,支撐身軀的脊骨被人無情地抽走,青年靠著嵌入體內的法陣殘喘苟活,模樣可怖一如傳說中的怪物。
原來他還是在畏懼這一刻嗎?
自嘲一笑,陸淮根本沒有將那自己早已習慣的疼痛放在心上,他抖了抖被縛魔索綁住的手腳,果然無法從體內感到任何一絲魔力。
「徒兒醒了?」
透明的結界被人拂開,身著宗主服的中年男人邁步而入,臉上仍掛著那副令人作嘔的偽善表情。
男人面色紅潤氣息圓融,顯然是已將青年那塊成色最好的魔骨煉化完成,這幻境構築逼真,陸淮甚至能真的感受到對方境界上的一點鬆動。
「犯了錯就要受罰,」心情愉悅,玄誠子卻說話行事卻仍然謹慎,哪怕周圍再無旁人,他也仍舊撒著那個瞞過了整個宗門的彌天大謊,「身為九霄首徒卻自甘墮落墜入魔道,淮兒,此事你可不要怪為師心狠。」
「不要叫那個名字。」冷冷地抬眼,黑髮青年手中忽地多了一把花紋古樸的長劍,反手割開捆住自己的縛魔索,陸淮唰地一聲將劍搭在玄誠子的頸邊——
「你還不配。」
鮮血噴濺,方才還活靈活現趾高氣昂的無恥男人立刻癱軟在地化成了一縷黑煙,背後的傷口眨眼癒合,很快便好似從未出現過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踪。
然而,未給對方任何可以思考的時間,下一秒,一把正氣凜然的單手劍便憑空出現刺破了青年的心臟。
好痛,彷彿是見了烈日而迅速消融的雪花,早已完全被魔氣浸染的心臟被那滾燙的劍尖灼出一個黑洞,空蕩蕩地似乎能聽到風的回聲。
周遭場景變幻,卻邪劍的主人顯形而出,他白衣無暇,眉宇間充斥著一股高高在上的憐憫:「欺師滅祖、叛宗墮魔,大師兄,你真的讓我等很失望。」
隨著他的聲音,那日九霄道場上所在的所有人都出現在了四周。
拋卻憐憫憎惡,每個人眼裡都有著一層蓋不住的欣喜,直至此刻,陸淮才發現自己將當日的一切記得那麼清楚。
身子一動,那卻邪的劍尖立即又深入了幾分,全然不在意肉體上傳來的疼痛,陸淮四下張望,只盼能見到自己最想又最怕見到的那個人。
若是注定要在這幻境中受盡傷害,他寧願那個施予他痛苦的人會是師尊。
可是沒有。
無論陸淮怎樣去找,他都沒有再見過那抹熟悉的緋色身影,哪怕他一次次地拔出卻邪、哪怕他一次次地斬了玄誠子、哪怕他一次次地用足跡踏遍九霄,他都無法再找到閻酒的存在。
禁地、瀑布、靈植園,那些曾經佈滿他與青年回憶的地方,如今都只剩下了個毫無意義的空殼,儘管明知這裡是幻境,陸淮卻仍舊不能自控地迷失其中。
怎麼會呢?明明師尊才是自己最難解的心魔,哪怕對方厭極了自己,也該用一把熊熊的烈火燒了自己才對。
「因為他根本就不愛你。」
獨立於九霄正門之前,早已復活又死去過無數次的玄誠子再次出現:「不愛不恨、不怨不憤,陸淮,閻酒的態度分明是漠然。」
「真可憐啊,枉你苦苦在這裡掙扎,終究還不是一場虛妄。」
「閉嘴!」被耳邊忽遠忽近的聲音弄得心煩,陸淮斂目回身,一劍向玄誠子的方向斬去。
彷彿被逼至了極點,這摻雜著怒氣與心虛的一劍足足用了陸淮十成力,直到那劍氣撞上一層之前沒有的透明屏障,陸淮才好似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猛地回頭。
滴落的鮮血火花一般地無聲綻放,身形消瘦的紅衣青年取代了玄誠子所在的位置、正一臉蒼白地看向他。
眉心的火紋暗淡,唇色也只剩下了一層虛弱的淺粉,見陸淮終於注意到了自己,渾身鮮血淋漓、好似要在火焰中重生的青年驀地張口——
「不要!」
「陸淮,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天雷轟隆劈下,陸淮呆呆地愣在原地,連手中的寒蟬都虛幻了幾分。
這就是他最畏懼的存在。
他不讓青年開口,不是怕對方怨他、罵他、憎恨他。
他只是怕閻酒不要他。
寒蟬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又凝實,冰原上特有的風聲再次在耳邊放肆地叫囂,喉頭一甜吐出大口鮮血,陸淮仰頭看向那勢不可擋的最後一道天雷,終是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
魂血禁制強行被破,他的師尊,竟然選擇了在這樣一個時刻離開自己。
罷了。
若是這樣便能還給閻酒一份對方想要的自由,他又何苦繼續狼狽地反抗掙扎。
「乾位後退!」
耳邊乍然傳來一聲熟悉卻又許久未聞的低喝,陸淮還未來得及睜眼,便被人狠狠地撲在了冰面之上。
染血的唇瓣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覆上,縈繞著淺淺酒香的小舌靈活地叩開自己的齒關,陸淮怔住,任由對方渡給了自己一口純度極高的藥液。
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陸淮正巧撞入對方因焦急和憤怒而泛紅的鳳眸,黑色天雷氣勢洶洶地劈著青年撐起的無色護罩,煙花般劈裡啪啦地在四周高聲炸開。
閻酒救了他。
被動地嚥下青年渡過的不知名藥液,陸淮欣喜若狂,哪裡還顧得上外傷內傷的疼痛。
「誰准你就這麼去送死!」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林果嗓音發顫,強行才壓下了心裡的後怕。
天知道剛剛的情況有多凶險,如果他時機差上半分、如果陸淮沒有捱過破禁的反噬、如果那道天雷再強上那麼一點,他就真的要失去對方了。
「別哭,」伸出還帶著焦黑的左手,陸淮用乾淨的指腹輕輕撫了撫青年的眼角,「師尊,是陸淮錯了。」
是他錯了,可他不悔。
若是一場雷劫便能換來對方的真情流露,陸淮倒是寧願自己再多經歷那麼幾次。
「死不悔改。」憤憤地瞪了對方一眼,林果哪裡能不知道少年道歉背後所掩藏的真正心思?可一見到對方大傷小傷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林果也只能學著陸淮以往的樣子親了親對方,「有句話、為師一直都很想和你說。」
「我答應你了,」勾了勾唇角,紅衣青年眼帶笑意,間或還能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陸淮,我心悅你。」
「還有,」見對方驚喜地似要回應什麼,林果忽然伸手按住了對方的唇瓣——
「後悔嗎?若不是某人作死下了什麼勞什子魂血禁制,這話你或許早在兩年前就可以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