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西洋參茶
「相公……」陳三少像林海還在時那樣,哭哭啼啼地追在屁股後,淚眼朦朧,還不讓下人扶,硬挺著走到門前才擦乾眼淚,顫抖著接過林海的遺像,走到隊伍中央。
他不言不語,目不斜視,只望著照片上的男人目光繾綣。
「等我。」三少爺親了親相片,「我們說好了一起走黃泉路的,等我解決了陳振興,等我替你把分會發展成南京城最好的商會,我就來找你。」
彼時甜蜜的承諾,如今竟是陰陽相隔的誓言,相片上的林海都彷彿受到了感染,眉宇間瀰漫著愁容。陳三少卻看得入迷,這是他愛了好些年的男人,亦是寵他慣他,把他從陳記的深淵救出來的愛人。
漫天白色的紙錢隨風飄揚,沉悶的腳步聲迴盪在靜謐的街道上,陳軒腳步漂浮,抱著相片的手用力到泛白,臉也慘白得嚇人,就眼睛通紅,淚卻哭乾了。
因是意外身亡,又因三少爺不肯相信林海已經走了,所以出殯時並未完全遵循古禮,只下葬前遠方當著所有人的面遞給陳軒一口小盆。
這是舊時的規矩,誰接受亡者的遺產,誰就要在墳前摔盆。
三少爺毫不猶豫地接過,捧在懷裡跪下,撫摸著墓碑上林海的姓名,再狠狠將盆砸碎在身前,飛濺的瓷片劃破了他的手,他就用滴著鮮血的指尖描摹林海的名字,直到棺木入穴,一捧一捧的黃土覆蓋上去。
「相公……」一開始陳軒只是淒涼地呼喚。
等棺木被土掩蓋以後,三少爺忽然吊起嗓子:「林海!」
樹林裡的鳥雀被驚飛大半,他扶著墓碑站起來:「你回來啊!」
陳軒喊完,面若金紙,癱倒在地上向墓穴的方向爬:「我不怕鬼,你索我的命吧……帶我一起走……我不要一個人活著……」邊說邊咳血,嚇得遠方和雲四連扛帶抱把人塞進車送去了醫院。
這回醫生的診斷結果不樂觀,說三少爺的症狀像是肺癆前期,驚得知道真相的遠方一身冷汗,卻抽不出身去後山找林海,誰料陳軒得知病情以後竟反常地配合治療,甚至強迫自己吃飯。
「我還有事情要做。」三少爺似乎知道遠方心裡的疑慮,平靜道,「等我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我自會去找林海。」
遠方不知所措,陳軒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好半晌才幽幽開口:「我做夢了,遠方,我夢見自己翻過好多高山,跨過無數河流,最後在一片雪地上看到了你們行長的背影。」
「我真的盡力了。」三少爺眼角滑下一行淚,「我為了找到他吃了那麼多苦,可眼睛一睜他又不見了。」
陳軒的語氣茫然大於悲傷:「你說我怎麼才能把他再找回來呢?」
或許是福靈心至,遠方答:「行長以前和您說過的話,您還記得嗎?」
三少爺低頭摳病床的被單:「記得啊。」
怎麼會忘呢?
林海說過,他會是山間的風,林間的雲,會是潮起潮落,會是雲卷雲舒,會是世間萬物。只要陳軒想,他就在陳軒身旁。
可三少爺同樣固執:「遠方,我是個俗人,我不在乎林海是什麼,我只要他陪我,要他這個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來陪我。」
病房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遠方是因為不知如何接話,陳軒則是因為思念成疾。
後來陳三少先開了口:「這幾日的流水我都看了,往後的生意你們既然交給我,就要有個心理準備。」三少爺翻開賬簿,「我和林海不是一路人,他不屑的,瞧不上眼的歪門左路都是我的強項。」
「我要的是結果。」陳軒把賬本推給遠方,「所以我會不擇手段地給分會鋪路,等陳振興倒臺,南京城就再也沒有能與分會抗衡的商會,到時候直接讓季達明接手生意便好。」
遠方站在一旁把這些話全聽進了心裡,最後問:「那……那您呢?」
「我?」三少爺笑得釋然又嚮往,「到時候我就可以去見林海了,雖然會被他責備用的法子不正當,但那又何妨?他肯定也很想我。」
「戲文裡說奈何橋不長,我不能讓相公等太久。」陳三少略微有些急躁,「若是他等不及,喝了孟婆湯,我如何去尋他?」言罷猛地抬頭。
「遠方,我要你去散播謠言,說林海的死是陳振興害的。」陳軒定定地註視著下人,「如此一來他就無法再派人來勸我回陳記。」
「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從此再無所謂的父子關係。」
陳軒說得果決,是沒遇見林海以前精於算計的模樣,也是為了林海掩藏起來的模樣。他本就是棱角分明的商人,又因從小跟著陳振興耳濡目染,骨子裡並不是好人,只因遇見林海,滿心滿眼全是對方,才軟化成綿綿情意的公子哥。
然而世間再無林海,陳三少便褪去乖巧聽話的殼,城府深得無人能看透。
陳軒在醫院沒住幾日就回了分會,此時謠言四起,坊間皆傳聞陳振興因為無法要回自家麼兒,設計謀殺了林海,又因有人暗中煽風點火,謠言愈演愈烈,最後到了警局出面調查的地步,這下子陳振興是再也無法喚三少爺回家了。
不過陳振興這次是真的吃了個啞巴虧,虧在林海出事前三番五次前往分會,眾人雖不知其目的,但皆目睹陳記的夥計往來於兩家商會之間。再者林海出事以後,三少爺不僅不回家,還接手了分會的生意,似乎以實際行動證明謠言的真實性。
若換了以前的陳記,定不會在乎流言蜚語,可如今陳振興接連失去三個兒子的支持,獨木難支,陳軒又在暗中搗鬼,不僅夥同警局隨意調查陳記的貨物,還遣人散佈更多的謠言。
其中最為世人震驚的便是陳振興常年搜羅稚童,養在暗處培養成繼承人,且手段殘暴,少有孩子倖存,就算保住命也滿身都是傷。此舉與人販子無疑,瞬間引發了眾怒,尤其是丟過孩子的,往日因懼怕陳記的勢力不敢造次,如今有警局撐腰,不斷有苦主前去報案。有說孩子在陳記附近走丟的,也有說夜半聽見孩子哭聲的。
這事沒過上半日就鬧到警局遣人搜房的地步。
自然是不可能搜出孩童的,但惡有惡報,警員在陳記尋到好幾雙小鞋,其中一雙當場被人認領,那位悲痛欲絕的母親哭成淚人,說這鞋是自己好幾年前親手縫的,又因她以織佈為生,所以左鄰右舍都能證明鞋子的針腳源自這位母親。
如此一來陳振興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脫身,雖沒立刻入獄,但名下財產皆被警局扣押,偌大的公館門前人庭冷落,連普通老百姓路過都要吐上幾口唾沫。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始至終沒出門。
陳軒坐在床上,抱著林海送的手爐喃喃自語:「我太卑鄙了吧?你會不會怪我利用別人的同情心?」
三少爺瘦得兩頰凹陷,雙目失神:「我倒寧願你還能活過來怪我。」
貓仔趴在窗下望牆上慘白的光斑,尾巴一搖一晃,絲毫沒有察覺到主人的心酸。
陳軒捏著被角起身,費力地挪到床頭,打開床頭櫃,衣袖落下半截,赫然露出傷痕累累的小臂。他拿出一把薄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在手臂內側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我又完成了一件事。」三少爺注視著血液流淌,趕在它們滴落前用帕子擦了,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放下衣袖,「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遠方剛巧進門送飯,雖聞到淡淡的血腥氣,卻找不到來源,便沒往心裡去,只覺得日日送滋補的湯藥,三少爺喝了卻愈發消瘦,真是不知如何才好。好在這幾日陳記的事佔據著大家的視線,他覺得今晚自己就能就出去找林海。
「三少爺,今天是西洋參泡的茶。」
陳軒抬起的手微微顫抖:「給我。」
遠方連忙遞過去。
三少爺蹙眉一飲而盡,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潮:「遠方啊,我又做夢了。」陳軒自打從醫院出來,夢魘纏身,卻死活不肯吃藥,皆因夢裡有林海的緣故。
「我夢見自己逆著人流往前走,林海就在人群前等我。」陳軒把頭倚在枕頭上,自言自語,「你說是不是他託夢催我快些去奈何橋?」
「三少爺,行長……」
「定是如此。」陳三少打斷遠方的話,「要不然他怎麼會三番五次進入我的夢呢?」
「我相公等了我好久。」三少爺忽然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這才幾日,為何我覺得……我覺得竟像幾年般漫長?遠方啊,我在陳記時都從未像這般度日如年。」
「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他。」
「沒他,我活不下去。」
……
最後三少爺是哭著睡著的,遠方嘆息著替他蓋被,離去前那隻被拾回來的貓蹲在屋前喵喵叫了幾聲。下人拎著昏暗的燈籠駐足,貓的眼睛在也理髮著幽幽綠光,遠方被看得心虛,拔腿就往城外跑。
那裡也有一個肝腸寸斷的人在等著他講三少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