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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犬》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燕窩

  「怎麼辦啊……」陳軒瘋瘋癲癲地搬起石頭,拽著血肉模糊的手臂,驚慌失措,「林海……林海你的手冰了!」

  遠方和雲四面面相覷,倒是想起來拉住陳軒,可他們哪裡拉得住,最後三人一起把石塊推開,露出殘缺的屍體,遠方都不忍看。三少爺卻看得認真,看得仔細,每一寸被砸爛的血肉都看進心裡。

  「他不是我相公。」陳軒後退一步,邊說邊搖頭,「我相公說去給我買松子糖,說晚上回家陪我,還說要再娶我一次……這怎麼可能是我相公呢?」三少爺說著就往前走,走過屍體,忽而猛地沖向搬開的石塊。

  林海站在山頭心一下子空了,萬箭穿心般的痛處瞬間爆發。

  陳軒要陪他一起死,根本沒猶豫。

  遠方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陳軒的衣擺,奈何三少爺求死的心太強,雖有阻攔,額角依舊撞得鮮血如注,倒在地上望著屍體無聲流淚。

  山間的風在哭嚎,林海躲在山崖上的樹後捂著心口喘息,他不敢再看陳三少,不敢想陳軒到底有多絕望,更不敢猜測看見休書以後的闊少爺會如何。林海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決絕,第一次懷疑計畫是否太過偏激。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遠方和雲四把陳軒扶起來,這人癡癡地望著地上的屍體不肯走,最後硬是叫下人把「林海」裹起來給自己抱著,才一步一踉蹌地上車。

  「我帶你回家。」三少爺的淚啪嗒啪嗒掉在衣服上,「枇杷膏還沒喝呢。」

  貓仔忽然咬住闊少爺的褲管,喵喵地哀嚎。

  「你做什麼?」陳軒低下頭,「我要帶相公回家。」

  貓仔不肯走,急得拿爪子刨地。

  「你想走了?」三少爺會錯了意,輕聲感慨,「你們都不要我了。」說完枯站片刻,淚如雨下。

  「你們都不要我了……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我了?」

  遠方生怕陳軒哭暈在荒郊野嶺,拉著抹眼淚的雲四咬牙商量著把三少爺送回家,再者行長的死訊也要傳達回去,畢竟分會在南京城的生意不能丟。

  「都是行長的心血。」遠方啞著嗓子道,「如今只剩三少爺一人撐著,咱們得幫忙!」

  「如何幫!」雲四哭著問,「行長沒了,那三少爺定是要回陳記去,他一回去誰還會幫我們?」

  遠方急紅了眼,扯著雲四逼問:「你看不出來三少爺對行長用心?如今行長沒了,那分會就由三少爺打理。」下人喘了口氣,又道,「行長生前曾經想到過若是自己出事,三少爺被陳記接回去的情況,所以提前做了準備。」

  「什麼?」雲四已經糊塗了。

  「他寫了休書。」遠方也懶得解釋,直截了當,「這樣一來三少爺不是男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陳振興的家產,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手分會的生意。」

  「那現在……」雲四似懂非懂,「我們怎麼辦?」

  「自然是帶三少爺回去!」遠方恨鐵不成鋼地沖上車,遞帕子給陳軒擦額頭上的血,可陳三少不理不睬,只低頭瞧著那張被砸得看不出人形的臉默默流淚。

  遠方只得轉身開車,卻聽見後座陳軒哭哭啼啼的呢喃。

  「相公我受傷了。」

  「頭好痛。」

  「你幫我擦擦好不好?」

  ……

  林海葬身石堆的消息沒過半天就傳遍了南京城,世人皆是唏噓不已,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嘆息無奈的。

  人各自有命,再精於算計也難逃一死。

  而分會的公館內卻是另一番景象了。

  當日回來後,遠方費勁心思也沒能讓陳軒鬆開屍體,最後實在沒辦法,讓雲四把人敲暈了才罷休。陳三少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發起高燒,躺在床上哭著喊林海的名字,喊完又道「相公」,喝了幾罐湯藥都不見好,最後瘦回他們初見時的模樣,病歪歪地倚著床目光空洞。

  貓仔被雲四抱回了公館,已經學會了走路,一直蹲在床邊對陳軒喵喵叫,三少爺卻不讓它上床。

  「相公說了,我只能和他睡。」陳軒說得認真,用手指頭把抓著被角的小貓推開。

  遠方猶豫幾日都沒敢拿休書,直到頭七,要下葬了,他才戰戰兢兢地把林海先前寫的休書從盒子裡取出交給陳三少。

  這日氣溫驟降,陳軒站在靈堂前燒紙錢,身上穿得還是年節時林海特意做的新衣,臂膀上綁了一塊白綾,面上空白一片,眼裡全是死氣。遠方竟不敢上前,只覺如今的三少爺變了個人,連他都不敢靠近。

  「什麼事?」陳軒卻先一步回頭,將紙錢塞入鐵盆,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遠方身邊走。

  「三……三少爺……」下人磕磕巴巴地說,「行長……行長留給您的。」

  陳三少臉上宛如迴光返照一般湧起零星的紅潮,急切地伸手搶過遠方手裡的信,拆開前按在心口寶貝似的撫摸。然而三少爺臉上的血色在瞧見信的內容以後消散殆盡,遠方不忍離去,小心翼翼地隨著陳軒走進靈堂,只見他攥著休書往火盆裡砸,可手剛落下就忍不住抬起。

  「明明你都不要我了,我卻……我卻捨不得!」三少爺噗通一聲跪在棺木前,「你什麼都沒給我留下,就一紙休書……我……我怎麼捨得… …」

  「你給我的……我什麼都捨不得丟啊……」陳軒痛哭出聲,將信按在懷裡聲嘶力竭地哀嚎,「哪怕是休書,我也……我也留著……」說完身形搖晃,直挺挺地對著地面載倒。

  原是風寒沒好又急怒攻心昏厥了。

  遠方連忙喊著旁人幫忙抬三少爺,又慌慌張張地喚郎中來瞧,倒忘了下葬的事,還是陳軒半夜驚醒,光著腳往靈堂跑,誰也攔不住,只癡癡道:「我相公回來了……我相公今晚回來了……」繼而站在梧桐樹下呆愣愣地笑,彷彿瞧見林海的模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還伸開了雙臂直直地走到院中的池塘邊,一頭栽了進去。

  噗通一聲水聲,眾人齊齊呆住,竟等著池面的漣漪淡去才想起救人,陳軒卻已凍僵,連夜送去醫院搶救才保住半條命,醒來人徹底變了,見誰都冷冷的,唯獨對著那隻貓仔會稍顯正常。

  然而對貓仔說的話卻怪異萬分,遠方時常聽見三少爺笑嘻嘻地對貓咪道:「我沒有相公了。」說完嘴角翹起,淚卻撲簌簌地落個沒完。

  陳記聽聞林海的死訊,派人前來悼念,旁敲側擊地詢問他身亡的細節,也遣人偷偷摸摸地繞著山崖調查,最後確認無誤以後便正大光明地來分會要人,打得是接三少爺回去認祖歸宗的旗號。

  當日陳軒抱著貓在分會的正廳接待陳記來的夥計,安安靜靜地坐著,等夥計說明來意,從懷裡掏出一份報紙,那上面正是陳振興將他從族譜中除名的聲明。

  「陳記沒有三少爺。」陳軒用手指撓貓咪的後頸,語氣冷然,「我是林海的男妻。」

  「可林行長已經……」

  夥計還沒說出「死」這個字,三少爺就抬起了眼,陰沉沉地盯過去,愣是把對方嚇住,握著茶碗戰戰兢兢地喝了一口茶。

  靈堂的佈置還沒撤去,陳軒一身黑衣,懷裡灰白斑紋的貓仔瞇著眼睛炸毛,穿堂風在哀嚎,分會一派死氣沉沉。陳記的夥計沒說上幾句話就嚇得魂不附體,顧不上來前陳振興的囑咐,灰溜溜地跑了。

  陳軒依舊坐在原處喝茶,蒼白的指尖拂過賬簿,再按住貓咪的腦袋把它按進懷裡。沒了林海,三少爺連話都少說,這幾日更是滴米未進,眼瞧著要油盡燈枯。遠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硬著頭皮叫廚房熬了一盅燕窩。

  「三少爺。」遠方把碗擱在桌上,「喝一口吧。」

  「放那兒就好。」

  「三少爺……」下人心一橫,「您這樣,行長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心的。」

  陳軒聞言猛地抬頭,猩紅的眸子裡滿滿都是遠方讀不懂的情緒。

  「我相公會……會生氣嗎?」三少爺像個孩子一般無助,抱著貓咪哀哀地問,「我不吃飯他也會知道嗎?」

  遠方遲疑地點頭。

  陳軒立刻拿起勺子,盛起一大勺往嘴裡塞,再被燙得渾身發抖,還咬牙把燕窩往嘴裡塞,下人只得撲上來阻攔,陳三少的嘴裡卻已經燙破了皮,話都說不清。

  「我不要……不要惹相公生氣……」

  三少爺癡癡地盯著那碗湯:「我以前總惹他……我以為他一輩子都會慣我……」

  「林海……林海!」陳軒忽而砸了碗,趴在桌上哭嚎,「你回來啊,我又不聽話了,你來管管我好不好!」

  空蕩蕩的分會裡只有幾隻棲息在屋簷上的烏鴉回應他的話,三少爺哭得哀切,誰也勸不住,最後還是遠方硬著頭皮上前問何時下葬。

  「三少爺,頭七已經過了,不能再停棺了。」

  陳軒含淚望過去,只道捨不得。

  「三少爺!」雲四也來勸,「行長已經去了,你這樣我們分會怎麼辦?」

  遠方聽得心裡一驚,猛地扯住雲四的衣擺,想阻止對方說下去,可雲四就是個急脾氣,蹦起來指著靈堂大聲說:「今日行長也在,我就把話說明白了,我們都知道您難過,但分會的點點滴滴都是行長生前的心血,我們只有靠您才能守住,如果您繼續魂不守舍地過日子,那行長留下的東西真的要被折騰光了!」

  簷下的鳥撲棱棱地飛走,幾根黑色的羽毛隨風飄落,陳軒抱著貓慢吞吞地站起來,強忍著淚水往屋外走。

  他說你放心,林海的東西我會守著。

  「這是我相公的東西,誰也碰不得!」陳三少踉踉蹌蹌地走向靈堂,跪倒在棺木前拼命把淚水咽下去。

  「相公,不是我讓你走,是……是我必須把你的心血守住。」三少爺的淚順著棺材滴落,每一滴拖出的痕跡都像血,「我不想啊,我真的不想,我就想每天跟在你身後什麼也不做……相公你別走好不好?你親親我……」越是說到後面,陳軒的聲音越小,等抬棺的人來,終是扶著牆硬生生站起來,站在靈堂裡脊背挺得筆直,目光釘在棺材上,直到分會的大門打開,冰冷的光湧進來,才嘔出一口血,搖搖晃晃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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