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桂圓紅棗茶
陳軒站在門前等了他好一會兒,不耐煩地向掌心哈氣,白茫茫的霧氣氤氳了神情,林海忍不住下車走過去。
「怎麼不進屋?」他拉住三少爺凍僵的手。
陳三少開開心心地隨他往裡走:「等你。」言罷悄聲嘀咕,「總是我等你。」
林海也嘆了口氣,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不繼續問你二哥的事兒了?」
三少爺猛地驚醒,跑到他面前擋住去路,板著臉裝兇:「我二哥說什麼了?」邊說,邊惡狠狠地咬牙。
林海停下腳步,雙手揣在褲子口袋裡:「你覺得陳安也想嫁給我?」
「誰知道呢。」陳軒撇撇嘴,「現在南京除了你,沒人夠得上格幫我們。」
「你們?」他輕笑。
「我!」陳三少張開手臂攔林海,「只有我一個,你當時答應只娶我一個的。」
林海走過去,讓陳軒抱住自己的腰:「只你一個。」
三少爺立刻滿意了,鬆手往屋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冷:「林海,我的銅手爐呢?」語氣裡的得意是藏不住的,林海稍稍縱容一點,陳軒就能上天。
屋裡的火爐滅了,大概是他們不在家的緣故,下人也沒繼續燒,陳三少把手擱在爐子上晃了晃,感覺不到熱氣,又跑回去找林海,將冰似的手指往他口袋裡插。
「拿開。」林海也嫌冷。
陳軒有恃無恐,親著他耍賴:「不拿,握在一起暖和。」
林海嘴上嫌棄了三少爺一路,到底還是沒把陳軒推開,兩人膩膩歪歪地走進屋裡,再一起哆哆嗦嗦地往被子裡鑽。
「進來做什麼?」陳軒把他往被子外面踢,「你明明一點也不冷,手都是熱的。」
林海不管不顧地鑽進去,把陳軒摟在身前。三少爺扭了會兒,屈服於溫暖,趴在他胸口抽鼻子。
「越來越冷了。」陳三少憋悶地嘀咕,「腿疼。」
「腿疼?」林海伸出手,撫摸陳軒透著徹骨寒意的膝蓋。
「以前被陳安打的。」陳三少不以為然,「一到刮風下雨就疼,習慣了。」可即使嘴上說習慣,陳軒見他在意,立馬蹙眉裝病,「哎呦哎呦」叫喚個不停。
「別裝了。」
陳軒吃癟,半張臉埋在被褥裡:「這幾天化雪還好,等再下雪又要開始疼了。」
「你怎麼這麼慘?」他伸手幫陳三少掖被角,「新傷舊傷不斷。」
「那你還不對我好點?」陳軒腆著臉往他懷裡鑽。
「幹嘛要對你好?」林海反問,「三少爺,對你好就是對商會不好,你已經坑我一次了,還想坑我多少次?」
「再……再幫幫我。」陳軒的聲音小下去,鼻息噴灑在他頸窩裡,暖融融的,像流淌的日光。
林海不喜歡和三少爺討論商會的事,枕著胳膊翻身。
三少爺卻掀開被子,灼灼地盯著他的臉:「林海,再幫我一次,帶我回陳記。」
「自己回去。」
「我一個人回去沒有用的。」陳軒固執地懇求,「只有你現在能給我撐腰了……如果你肯幫我一起向陳振興施壓,我就能慢慢接手我二哥原先掌管的生意。」
「……這樣對分會也好。」陳三少說得愈發認真,「我如果奪回家產,不會虧待你的。」
林海霍地睜開眼睛:「我需要你的錢?」
陳軒難堪地縮回被子。
他卻不肯輕易放過說錯話的陳三少,硬是把人又從被子裡扯出來:「你以為我容忍你到現在,是想以後通過你控制陳記?」
「……我的確在意分會的利益,可救你的原因我很早就說過。」林海把三少爺的頭髮揉亂了,「我只是不能眼睜睜看你被打死罷了。」
陳軒趴在被子上哼唧,也不知道滿不滿意他的回答,過會兒又騰地坐起來:「但你是個商人,商人重利。」
說得跟嘲諷林海似的。
林海懶得解釋更多,翻身去夠床頭的衣服,陳軒也就是嘴硬,見他要走還是捨不得,撲過去挽留:「冷呢,別亂動。」
「鬧什麼?」林海有些頭疼地看著腰間的手。
陳三少的腦袋從他肩頭冒出來:「不鬧了,你別走。」眨眼間,語氣又可憐兮兮起來。
林海沉默片刻,將腰間的手掰開:「別裝了,你只有在有求於我的時候才會好好說話,如果你還在想回陳記的事,今晚就一個人睡。」
真話聽起來不近人情,他卻實在沒心情與三少爺周旋,屋後傳來黃包車咯咯噔噔碾過石板路的脆響,林海伴隨著這些聲音一起出門,過了會兒又回來。
陳軒蜷縮在寬敞的床上,兩隻微紅的眼睛追隨著他的身影。
「還冷?」林海蹙眉掀開被褥,將銅手爐塞進陳軒手裡,「抱著。」
陳軒欣喜不已,把銅手爐抱進懷裡:「我的。」
「嗯。」他坐在床邊,把碼頭的進貨單攤開,「邊上刻了你的名字,丟了也能再找到。」
陳三少連忙把銅手爐舉到陽光下,眼巴巴地尋找自己的名字,找到以後咧開嘴笑了,繼而把它小心翼翼地貼在胸口。
「別燙到。」林海頭也不抬地叮囑。
陳軒小聲說「好」,慢騰騰地往他身側挪,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而感慨:「我忽然不想要家產了。」
林海猛地低頭。
陳三少眼裡閃著黯淡的日光,宛如正在熄滅的星光:「可我不能……」陳軒垂下視線,「林海,我不能放棄。」
人都是貪心的,又想要毫無保留的愛,又放不下心底的執念。
林海有一瞬間感同身受,伸手捏了捏三少爺的腮幫子:「把手塞回去。」
陳軒整個人都往被褥裡縮了縮,神情複雜地蜷在林海身邊,手指在銅手爐上的花紋上來回摩挲,後來又去抓他擱在枕頭邊上的眼鏡,指尖在鏡架上逗留,不斷移動鏡片的位置,讓刺眼的光匯聚在掌心裡。
「林海,我聽說馬上要通火車了。」陳三少的心思不知道飄去了哪裡,「你以後會去天津嗎?」
「我去天津做什麼?」林海掌心裡的進貨單上搖晃著破碎的金色日光。
「季家在天津。」陳軒輕聲說,「你萬一不想在分會待了,可以去本家,那不就是去天津嗎?」三少爺說完,苦笑道,「也不知道火車能不能把我送到你面前。」
林海把手裡的貨單放下:「我沒想走。」
「萬一呢?」陳軒嗓音嘶啞,「不過就算你走了,我也肯定會把你找回來。」
「為什麼?」
「你是我的。」陳三少執拗地拉他的手,「我一個人的……這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
林海心裡微微發燙,反握住陳軒的手:「真是個闊少爺,一點也不講道理。」
陳三少的下巴抬了抬:「所以你千萬不要丟下我,要不然我會不講道理的。」
林海忍不住笑出聲:「你現在講道理?」
這問題刺到了三少爺的自尊,陳軒忽然不吭聲了,抱著銅手爐發呆,很久以後,久到林海都以為他睡著時,陳三少忽然問:「是不是在你眼裡,我就是個胡攪蠻纏的闊少?」
「不是嗎?」林海反問,順手幫陳軒掖被角。
「不是。」陳三少悲傷地喃喃自語,「我只是……」聲音低沉下去,林海的手卻猛地一抖。
「別說了。」他將貨單收攏,看也不看陳軒的神情,匆匆走出門。
午後的光已經全然不刺眼,彷彿在為不久的晚霞積攢力量,林海靠在門上喘息,手指滑進髮梢,頭皮發麻。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麼,他怕陳軒說自己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太愛他。
「行長?」
林海緩緩回神,尋聲看見了從廊下經過的雲四。
「手裡拿的什麼?」他問。
「桂圓紅棗茶。」雲四屁顛屁顛跑過來,「今早山東剛來的棗子,特甜。」
「三少爺不愛吃甜的。」林海接過時嘆息。
「不一樣,這種甜不膩味。」雲四不以為然,順手幫他把貨單收進懷裡,「給遠方就行了吧?」
林海輕輕「嗯」了一聲,又叫住雲四,欲言又止。
「行長?」雲四莫名其妙地回頭。
陳三少的臉在他眼前轉來轉去,林海苦惱地揉頭髮,繼而頹然擺手:「你先去吧。」
「好嘞!」雲四抬腿就跑。
林海端著桂圓紅棗茶轉身,面對禁閉的房門,猝然驚醒,想起早上陳軒敞開衣服站在門前的模樣,又扭頭大喊:「雲四!」
雲四嚇得腳下一個踉蹌。
「去給陳記下拜貼。」他說,「明天我帶三少爺歸寧。」
「行長,這都幾天了……」雲四提醒道,「歸寧一般都是成婚三天后。」
「哪兒那麼多話?」林海煩躁地用肩膀撞開門,「照辦就是。」
話音剛落就看見陳三少坐在床上換紗布,陳軒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全得益於冬天天冷,不易發炎的緣故,只是那些傷看著實在礙眼,林海把瓷盅狠狠砸在桌上:「不能安生地躺著?」
陳軒委屈至極:「疼。」
他把人扯到懷裡:「你以為我不疼?」
「啊?」陳軒愣住,「你也受傷了?」說完,驚慌地拉扯林海的衣衫,「快讓我看看……」
林海心裡的煩躁被三少爺的驚慌壓下去了,微妙地滿足,也不拂開身前亂動的手,直接幫陳軒換了藥和紗布。
「你到底受沒受傷?」陳軒摸到最後也沒將林海身上的長衫扒下來。
「還有心思管我?」他把桂圓紅棗茶端到三少爺嘴邊,「喝吧。」
三少爺眨巴著眼睛往碗裡望,看見紅棗以後撇了撇嘴,估計是嫌甜,但當著林海的面什麼也沒抱怨,伸長脖子喝了好幾口。喝完神情倒是舒緩了,看來這茶勉強合了陳軒金貴的胃。
「林海,你到底哪裡疼?」陳三少耿耿於懷。
「你在意?」他捏著空碗愣了一瞬,把陳軒按到床上,不等三少爺回答,就搶著說,「我出門一趟,不去秦淮河也不去找你二哥。 」
「哦。」陳軒對他眨眼睛。
林海只得繼續解釋:「你坑了我的分會,還有些損失需要我親自清點。」
陳三少哧溜一下縮進被子,挺難堪地蹬腿:「你不要怪我。」
林海氣得牙根發癢,隔著被子打陳軒的屁股。陳軒自知做錯了事也不躲,乖乖趴著,然而被打多以後也惱了,通紅的臉探出來,氣鼓鼓地喊:「別打了,再打我硬了。」
林海的怒火煙消雲散,伸手去摸陳三少的腿根,還當真有點感覺的架勢。
「三少爺,您這愛好有點嚇人。」他忍笑揉。
陳三少用胳膊肘推林海:「打哪兒不好,一定要打屁股?」
林海略一思索,覺得這話有理,放過三少爺的小兄弟,轉而去按陳軒癟癟的肚子。
陳軒給他按,含含糊糊地追問:「你哪兒疼啊?」
林海瞬間撤了力,站在床邊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不答,只囑咐道:「下午餓了就叫雲四給你做吃的,晚上我回來得遲,你先睡,別等我。」
語氣溫和,與尋常晚歸的丈夫無甚區別。
陳三少的臉更紅,弓著要去蜷縮在被褥裡,嘰嘰歪歪催他走。林海反倒不急著走了,好整以暇地盯著三少爺,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自己弄完記得擦手。」
「林海!」陳三少惱羞成怒。
林海終是笑著走了,推門時夕陽西下,他摸了摸胸口,心道三少爺也沒多聰明。
他還有哪兒會疼呢,不就是一顆被陳軒一點點的歡喜填滿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