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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犬》第7章
第七章 薑糖

  第二日氣溫回暖,滴滴答答的化雪從簷角匯聚成溪流。

  林海不習慣睡覺時身旁有人,早早地醒了,披著衣服站在門外看雪。南方的雪總也攢不過夜,太陽還未升起,院裡的白色便淡去大半,他聽見屋裡平穩的呼吸裡夾雜著呻吟。

  很輕很淺,是陳軒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示弱,醒來肯定會掩飾得很好,繼續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地為自己的命運抗爭。

  林海嘆了口氣,心更軟了。

  也許陳軒說得對,他笨,還過於好心,明知是個陷阱,還忍不住往裡跳,就算跌得粉身碎骨,也想瞧一瞧陳三少的未來到底是何種模樣。

  這麼一想,被利用,倒有幾分「該」的意味。

  他在陳軒睡醒前走了,去城裡的商舖查賬,順便打探陳記的動向,不肯承認是在躲人。雲四認認真真地辦事,沒一會兒就察覺出他的走神。

  「行長?」雲四將賬簿遞給林海,「沒問題,去下一家吧。」

  他接過來草草看過,明明還處在冬季,心底卻長了發芽的嫩草,葉片下繁雜的脈絡正飢渴地吮吸他的靈魂。

  林海長嘆一聲:「你去,我先回公館。」

  他急著想見陳軒,想看看恢復元氣的陳三少會用什麼姿態對待他。

  公館前停了輛小車,賣薑糖,既有硬硬的糖塊,又有裹了糯米的團。林海下車時猶豫了一瞬,走過去買了些。

  陳軒挨了凍,該吃些薑暖暖胃。

  林海捏著薑糖的紙包,不知道自己這番舉動源於憐憫還是別的什麼,總歸這樣的情緒於他而言是少見的,他不想深究,徑直往臥房走。

  陳軒竟還在睡,修長的腿擱在床角,手指虛握著,在風中微微顫抖。

  「三少爺?」他曲起指節,敲了敲房門。

  陳軒在床上囈語著翻身,錦被跌在地上,隱隱露出赤裸的腰腹。林海暗自嘆息,走進去替陳軒蓋被子,手指觸及對方額角時驀然驚住。

  滾燙的,宛如火爐裡的碳。

  「三少爺?」林海丟了薑糖,將人抱進懷裡。

  陳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來人是他,得意地翹起唇角,似乎想要嘲諷他幾句,可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最後摟著林海的脖子悶悶地咳。

  「發燒了。」他蹙眉。

  「不用你救!」陳軒記仇,冷笑著往林海懷裡湊,「反正林行長也不樂意救我。」知道他心軟以後,陳軒倒蹬鼻子上臉了。

  林海的耐心又恢復如初,將人用被子裹了放在床上,轉身去喊遠方請郎中。陳軒也就鬧了一小會兒便沒了力氣,昏昏沉沉地倚在床頭罵他。

  「林行長,你真是蠢……」陳軒的嗓音沙啞異常,像是哽咽過後帶著鼻音的控訴,「你不該救我,這下好了,多大的累贅!」

  林海不答,專心擰沾了涼水的帕子。

  「你笨!我就是利用你……」陳軒喊著喊著就蔫了,趴在床邊瞪眼,「因為我瞭解你……林海……沒人比我更瞭解你了……」陳三少越說聲音越低,等林海把濕毛巾擱在他額頭上時,人已經燒迷糊了。

  遠方帶來了郎中,繼而俯在他耳畔輕聲道:「行長,陳記的二少爺回南京了。」

  往常他們不會關心陳記的家事,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稍微有些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和分會畫上聯繫。

  「出去說。」林海放下毛巾,剛欲起身,手腕就被陳軒拉住了。

  陳三少窩在床榻上瞇起眼睛盯著他:「林海,我不會放過你——」郎中用溫熱乾淨的帕子堵住了陳軒的嘴。

  「勞煩行長。」郎中抽了幾根銀針,「寒氣入體,得逼出來。」

  原來是要針灸驅寒。

  林海暫時把陳記二少爺的事放下,按住陳軒的雙腿,瞧著郎中把細細的銀針一根接著一根插在細嫩的皮肉上,再看它們隨著陳軒的呼吸輕輕顫抖。

  他還從未見過這般委屈的陳軒,口不能言,眼尾通紅,活脫脫跟個掐住了七寸的白蛇似的,直挺挺地僵在床上。

  林海忍不住笑起來,指腹輕輕摩挲陳軒的腳踝。陳軒有所察覺,梗著脖子瞪他,汗水順著額角流進蒼白的頸窩,沒一刻又力竭,頭跌進了枕頭。

  這回林海笑出了聲。

  「最近天氣不好。」郎中施完針,一邊將陳軒嘴裡的布取出來,一邊與林海說話,「病好得慢。」

  林海心道指不定郎中一走陳三少就活蹦亂跳,誰料郎中又道:「三少爺體虛,像是年少時生過病,大病。」

  他連忙重視起來。

  「又或者是……」郎中微微蹙眉,猶豫一瞬沒有說下去,只吩咐他用冷水浸的帕子繼續替陳軒敷額頭。

  陳軒把郎中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等人一走,立刻耀武揚威地坐在床邊指使林海給自己擰帕子。

  「三少爺,您還真是……」他把手浸在冰涼的井水裡,「不把自己當外人。」

  陳軒隨手扯過林海擱在桌上的外套披上:「你該知道,救了我就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語氣得意又傲然,彷彿世間種種全在自己的掌握中。

  林海盯著滴水的帕子愣神,既恨又無奈,轉頭看陳軒時,不免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三少爺,利用我讓你很有成就感?」

  「沒有。」陳軒瞇起眼睛,舒舒服服地等著他來敷額頭,「但利用一個明知被利用的人……很有成就感。」

  林海有一瞬間想把陳軒再一次扔出門外。

  換了三四輪帕子以後,陳軒的燒勉勉強強退了,人也精神了,鍥而不捨地煩著林海。林海握著一卷冊子頭也不抬,被陳軒拿走一本就再拿走一本,連墨水被打翻了都不生氣,只喚遠方來清理。

  「林行長。」陳軒坐在他腿上安生了片刻,「你……真薄情。」

  林海用鋼筆在書冊上批註了幾個字。

  「以後你若是喜歡什麼人,也這般晾著他?」陳軒似是不甘心,「一句體己話都沒有?」

  「三少爺,以後的事不勞您費心。」他淡淡道,「之所以不與你說話,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陳軒的眼神霎時變了,恨恨地咬牙。

  「你也不喜歡我。」林海把陳軒推開,從書架上又拿了一冊書。

  「林行長,你忒無趣了。」陳軒坐在書桌上,神情莫測。

  「對無趣的人,自然也無趣。」

  「林海!」陳軒聞言,黑著臉去抱他的腰,抱住以後又換了副神態,笑瞇瞇地吻他的耳根,嗓音輕柔得彷彿在哼曲子,「你試試……說不定就能發現我的好了。」

  落在卷宗上的光被遮住了,林海皺了皺眉,剛欲推開陳軒,就看見泛黃的紙張上出現了一簇飄搖的陰影,想來是陳軒額角翹起髮絲,他竟忍不住笑起來。

  「林海?」陳軒不滿地咬住他的耳垂,「我真的好。」

  「你試過?」林海脫口而出,嗓音裡有難掩的沙啞。

  「你猜……」陳軒聽出來了,挑眉輕笑,手臂繞到他身前往腿間摸,得意忘形了。

  可試沒試過與林海何干?他拍開陳軒的手,坐回桌邊喝了一口溫茶,繼而回頭平靜地說:「昨天,你二哥回南京了。」

  屋外飛過幾隻聒噪的麻雀,嘰嘰喳喳地抖落了樹叉上的殘雪。

  陳軒聽了,又像沒聽見,轉頭定定地註視著窗臺上的光斑,手指攥著衣角收了又緊。

  「我……幫你換藥。」他心軟,轉移了話題。

  陳軒卻向他走來,俯身將林海困在方寸大的座椅裡:「幫我。」

  「三少爺,我不過是個……」他話音未落,雙唇已被陳軒吻住。

  林海垂下眼簾,陳記的三少爺當真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只這一次的吻從一開始便是燙的,林海按住陳軒的後頸把人拉進懷裡,於是陳軒從俯視改為仰視他,眼底碎了點溫暖的光,鼻樑上也有明晃晃的光影。

  寫滿字的冊子在風中嘩啦啦地翻著頁,他們都沒有閉上眼睛,互相在對方的眼底尋找著某一味情緒,然而他們誰也沒找到,於是這個吻開始降溫,冷卻,直到— —

  陳軒將林海推開,唇上蒙了一層瀲灩的水色。

  林海心裡很困惑,卻沒有表現出來,他在心裡尋找一種溫熱的悸動,買薑糖時出現過,可剛剛親吻時卻完全沒有。他和陳軒都把精力放在了互相猜忌上,還奢望能找到對方的破綻?

  「你二哥……」林海又把話題轉移回了陳記,「剛做成了一筆大生意。」

  「廢話。」陳軒起身走到窗邊,冷冷道,「他若是沒有繼承家產的把握,不會回來。」

  「那你準備怎麼辦?」林海轉身望過去,陳軒的身影鍍了層暖融融的金邊。

  「我?」陳軒的脊背挺直了,像株青蔥的翠柏,「我永遠不會去討好陳振興,也不會讓他看到我的手段有多厲害……」

  一陣風捲過,梧桐在院裡窸窸窣窣地搖動著樹葉。

  「我不用他將陳記的家產傳給我。」陳軒的語氣狂妄到了極點,「我要親手將它搶過來!」

  溫熱的,漸漸發燙的情緒在林海心底滋長,像是尋覓許久終於探到縫隙的溫泉,早已在暗中流向四肢百骸,此刻徹底爆發,瞬間就將他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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