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思豆腐羹
他不動,陳軒便會錯了意,指尖勾著林海的下巴復又吻上去,濕軟的唇輕柔地摩挲著他的嘴角。
日光徹底被烏雲遮擋,林海抬眼,打量陳軒蹙起的眉,遊走在對方腰後的手微微用力,將人壓在床板上掌握了主動權。
原來唇舌糾纏過後才會熱,才會燒。
陳軒放軟了身段,倚著他放開牙關,讓林海的舌肆意攪動,面上無悲無喜,再也沒睜開過眼睛。
然而熱勁兒過去,還是不對。林海托著陳軒的後頸,用舌尖舔了舔對方的上顎。
陳軒立刻睜開眼,困惑又茫然地望著他。
林海便明白缺了什麼,這個吻裡有慾望,也有情動,只獨獨少了一份歡喜。陳軒沒有,他也沒有。
起風了,林海鬆開陳軒,唇齒間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戰栗,也不知是不是那日一語成讖,所謂不喜歡女人,倒對陳三少起了慾念。好在這感覺也就親吻的時候冒出來一絲,等他們分開,便漸漸散去。
林海望著陳軒微紅的眼尾,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臉:「滿意了?」
「滿意?」陳軒反問,「這話該我問你。」男人艱難地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向床上倒去。
林海順手把人摟住,冷笑:「怎麼?親完你倒冷淡了。」
一時無人再開口,陳軒半晌才喃喃道,我以為你與旁人不同。也不知道這話是個什麼意思,林海卻覺得自己覺察出了深意。
「你是不是覺得我該坐懷不亂,將你推開?」他將陳軒放在床上,捏著被角輕笑,「三少爺,你再好好想想,親我的人是你自己。」
陳軒咬唇不答,背對林海閉目養神。林海也不在意,坐在床邊,將雙手擱在火爐上取暖,猩紅的碳火忽明忽暗,他斟酌片刻,問:「三少爺,聽說你們家裡最近死了個孩子。」
被褥裡橫出一隻腳,指甲修得工工整整,略顯蒼白的腳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陳軒倏地起身抱他的腰:「你查我?」語氣急促,竟很得意。
林海心裡咯噔一聲,驚覺自己又掉進了陷阱,然而為時已晚,陳軒含住他的耳垂:「林行長,你查到的那個死去的嬰兒,是我大哥的孩子。」
「不可能。」林海不信。
陳軒不滿地咬他的耳朵:「真的,孩子是被活生生悶死的。」
窗外刮過一陣北風,寒意刺骨。陳軒察覺不到自己說了驚悚的話,手臂自林海腰間纏過:「因為我爹不喜歡。」
「……林行長,告訴你一件事。」陳軒聲音低沉下去,「陳記明面上的這三個少爺,沒一個是陳振興親生的。」
林海想說「不可能」,可聽陳軒的語氣,這事兒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了。
「我爹疑心重,家裡沒子嗣時他擔心香火斷絕,可我大哥有了孩子,他又覺得是野種,不配姓陳繼承祖業。」陳軒語氣輕快,眼神裡透出絲輕蔑,「剛巧我二哥做成了一筆大生意,瞧著比大哥還適合當陳記的當家的,我爹便把剛出生的孩子用被子悶死了。」
院裡有人在掃雪,竹刺嘩啦啦地滑過地面,本該磨牙般的聲響被積雪緩和,讓人無端想起冬日寂靜的午後。這聲音該配著熱滾滾的茶聽。
陳軒說完,累了,倚著林海的背喘息,許久以後再次伸手夠桌角的湯碗。
林海自震驚中回神,按住他的手:「涼了。」說罷,將吃食全部端走,叫人去廚房重盛了些熱湯。
陳軒挑眉道:「我只喝那道羹。」
林海便盛了一碗遞過去。
也不知是不是親過的緣故,兩人不再疏離。說到底都是精明的人,面上一派和氣,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算計。
林海栽了兩回,不敢掉以輕心,坐在床邊烤火,順帶思忖陳軒說真話的可能性。要說陳振興的兒子全不是親生的,實在太過離奇。陳記可是南京城最大的商會,但凡此種商會,必定在意血脈,在意大權旁落,萬萬不會把祖業傳給他人。
祖業祖業,看中的就是薪火相傳。
陳軒坐在床上喝羹,翠綠色的勺子在他手裡靈巧地翻動,碗再小,調羹也碰不著碗沿,喝湯時也幾乎不發出聲音,舉手投足間全是少爺的氣派,一眼就能看出教養很好。
若不是親生,陳振興捨得從小培養陳軒嗎?
心思百轉千回,終究得不出答案,又或者說真相太過荒謬,世人通常不信。
林海是世人,也是俗人,所以他不信,但他穩重,再懷疑也不會宣之於口,讓陳軒抓住破綻。
「林行長,你們家廚子做的文思豆腐羹不好,改天我帶你去喝正宗的。」陳軒喝羹時忘了旁事,盛起雪白的豆腐絲感慨,「廚子的手不夠穩,切得不細,長短還不均勻。」
林海將陳軒手裡的碗奪走,又盛了些:「我這分會入不了三少爺的眼,還請你趕快養好傷回陳記去。」
陳軒托著下巴,望他笑:「趕人啊?」
林海不答,將碗遞回去。陳軒沒接,反而捏住他被咬出牙印的手悶悶發笑。
「我知道你想趕我走。」陳軒摳了摳林海手背上暗紅色的痕跡,「但你沒睡我之前,我絕不會離開你半步。」
林海再好的涵養也禁不住陳軒的死纏爛打,當即變了臉色:「我說了不會摻和陳記的家事!」
「我的事不是陳記的家事!」陳軒的臉色比他更陰沉,「林海,你給我聽好了,被上的是我不是你,別擺出一副柳下惠的姿態裝模作樣。」
林海氣極反笑:「勾引我的人是你,嫌我被勾出感覺的人也是你……三少爺,我沒什麼大的野心和抱負,就想守著分會好好過日子,你別在我身上費力氣了,南京城誰都有可能幫你,我……決計不可能。」
啪——陳軒失手打碎了湯碗,粘稠的羹湯在地上氤氳出暗色的斑紋。
「你以為我想?」陳軒眼裡忽地燃起瘋狂的怒意,然而還不待林海細看,怒火就燃燒殆盡,只剩陰狠的決絕,「林行長,我只有你這一條生路了。」
「你我在此之前素昧平生。」他垂下眼簾。
「可我瞭解你。」陳軒倒進床榻,氣喘吁吁,「林海,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觀察了你很久……我知道你的性格,瞭解你的為人,如今能解我困境的人只有你了。」
烏雲飄遠,光又聚攏,卻再也聚不到床頭。
林海喜歡敞開天窗說亮話,即使這個話題荒唐可笑,他也樂意問下去:「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憑你笨!」陳軒嗤笑道,「只見一面就敢把我抱進來治病,還是在初遇那般不愉快的情況下……林海,你說你是不是笨?」
答案顯而易見。林海推了推眼鏡,不置可否:「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可我還沒傻到拿整個分會的未來開玩笑。」
「……我和你不同。」他語速漸慢,「我只是分會的行長,季家的生意於我而言即是責任,也是義務。生意好,那算是我恪盡職守,生意不好,是我疏忽大意,可不論如何,商會對我的意義和對你的意義都是不同的。」他話至此,陳軒早已聽明白了。
不是本家的人,位置坐得再高,於商會而言也是外人。林海並不是沒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不在權利上,而是擱在了生意上。
他倆果真不是一路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可陳軒就是要搏一搏。
「林行長,我大哥失勢不足為懼,可二哥勢頭正好,眼瞧著就要接管陳記大部分的生意。」陳軒攥住林海的衣袖,指尖微微發顫,「他一得勢,必定剷除異己,我大哥倒下,那我便是下一個……」他話鋒一轉,「你救了我,在他看來便是和我扯上了關係,到時候咱倆誰也跑不了,你的分會也經不住陳記的打壓。」
原來陷阱裡最後的利刺在這兒等著他呢。
林海被紮了個對穿,心裡涼颼颼刮著寒風,想也不想,轉身就將陳軒壓在床上,欲發火,滿腔都是暴虐的恨意。
可一望進陳軒的眼睛,什麼都顯得無趣起來。
林海知道,與亡命徒置氣是沒用的,受傷的永遠是自己。陳軒就是個亡命徒,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他在這樣的人面前無計可施,倒不如想想如何補救。
「林行長,我考慮了很久……」陳軒目光深沉,「你是我唯一有把握利用的人,也是最適合的人。」
「因為我笨?」他自嘲地笑笑。
陳軒終是不再笑話他,反而鄭重又尊敬地解釋:「因為你的為人。」
林海並不覺得自己被讚美,翻身坐在床頭揉捏眉心。
「真的。」陳軒輕聲道,「你是我猜的,唯一一個在知道我的身份和目的以後,依舊選擇幫我的人……現在看來,我猜對了。」
「我寧願你猜不對。」
「林海,救人一命……」
「陳軒!」林海惱了,「你憑什麼將我與分會同時推上風口浪尖?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他卻又說不下去了。
陳軒瞪著雙猩紅的眸子,捨棄了一身的傲骨,在他面前寬衣解帶。
「林海,你不與我睡,我總不放心。」陳軒嗓音沙啞,「我是在利用你,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可我不甘心永遠做個體弱多病的三少爺,所以我不怕你恨我,哪怕事後你打我,羞辱我也好,只要你不與我實實在在地扯上關係,我永遠不會甘休!」
瘋子。
林海攥住陳軒的手腕,怒不可遏:「雲四,請三少爺出門!」
陳軒聞言猛地仰起頭。
四目相對,滿滿都是意味不明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