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鍋巴
然而三少爺不明白這些道理。
或者說明白,卻揣著明白裝糊塗,原因自然是為了林海好。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他恨鐵不成鋼地揉陳軒的臉,「所以說互相太喜歡了,也走不到一塊去?」
三少爺哭哭啼啼地搖頭:「能的。」
「這怎麼能?」林海頹然會退一步,端著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你越喜歡我,越要把我往外推,現在都要我娶別人了。」
「你以前最愛說我是你一個人的。」他盯著茶碗裡的茶沫,滿嘴都彌漫起苦澀,「說我這輩子只能娶你。三少爺啊,若是相守註定要經歷委曲求全,你又何苦待在我身邊?」
林海說:「我比誰都知道你是多驕傲的人。」
他的話句句懇切,都講到了陳軒的心裡,於是陳三少呆住了,趴在欄杆邊聽河風裡的水聲。
早晨的鬧劇最後以雲四開車送輪椅收場,陳三少剛上車就睡著了,趴在林海懷裡被車顛得左搖右晃。
「行長,你們一大清早可真夠鬧騰。」雲四沒心沒肺地感慨,「剛剛遠方去接錢家的二小姐,估計跟我們差不多時間到家。」
他摟著陳軒的腰,心不在焉地嗯了幾聲,低頭親三少爺的額頭時,歎了口氣:「本家那邊有回信了嗎?」
「哎呦,這年節裡的,哪能那麼快?」雲四調轉車頭,隨口問,「行長,您著急等回信?」
「儘快收到自然好。」他揉著眉心感慨,「要不然我們在南京的行事太容易受限。」
路上的行人較之清晨多上不少,林海和雲四聊了沒幾句,陳三少就醒了。
陳軒困頓地打哈欠,抱著他的脖子犯迷糊。
「我屁股疼。」三少爺還沒清醒,說出來的話毫無遮掩,「應該是腫了。」
林海清咳一聲,把陳軒的腦袋按進頸窩:「回去給你擦藥。」
「好。」三少爺乖巧地點頭,「你擦。」
「嗯。」他安撫性地拍陳軒的後背。
於是得到肯定答覆的陳三少平靜下來,迷迷瞪瞪睡了會兒,又騰地坐起:「錢蕊……」
原來還惦記著分會的處境。
林海的面色瞬間黑了,恨不能掐住三少爺的腮幫子用勁兒擰:「現在跟你說話,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陳三少縮了縮脖子,扭頭去看窗外的風景,裝糊塗:「我要吃那個。」三少爺蹬了蹬腿,「雲四,停車,我要買鍋巴。」
鍋巴這種零嘴,林海也只有小時候才會吃,也不知道陳三少怎麼想起來吃了,約莫是看見路邊的招牌,心癢了。雲四將車停在馬路邊,陳軒立刻推開車門,左顧右盼,見沒有別的車,蹦蹦跳跳地竄到街對面。
「行長,你不陪著去?」雲四轉頭調侃。
林海疲憊地搖頭:「買個鍋巴而已,哪裡需要我?」語氣哀怨,到底還是被三少爺氣著了。
陽光終於從雲層外透出來,林海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自打娶了陳軒,他總是這樣沉思,連雲四都習慣了,握著方向盤探頭探腦地看街對面的三少爺。
「行長,你說錢蕊真的只是為了自家的帳簿來的嗎?」雲四納悶道,「還是想嫁進分會啊?」
「你說呢?」他如今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錢家二小姐的名字。
雲四摸摸腦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到答案,最後乾脆繼續趴在窗邊看陳軒,誰料馬路上忽然竄出十幾輛黃包車,鬧哄哄地擠做一團,誰也不讓誰,甚至還有一兩輛車的車夫打得難解難分。
「怎麼回事?」林海蹙眉推開車門,拂開一個被擠到車前的車夫。
雲四也下了車,仰起脖子往街對面望:「不知道啊,今日有廟會嗎?」說完又驚叫起來,「行長,我瞧不見三少爺了!」
他心裡一驚,沖到街上,瞬間被兩個爭執的車夫堵住,此時林海已經隱隱有了不詳的預感,他直接伸手粗魯地推開面前的人,踩著黃包車的踏板翻身躍起,腳剛沾地,就有更多的車夫湧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海的心猛地攥緊,也顧不上會不會傷到人,直接蠻橫地撞開面前鬧哄哄的車夫,跌跌撞撞地撲到街對面,可那裡哪裡還有什麼三少爺?
連鍋巴攤子都沒了。
「行長?」雲四也滿頭大汗地擠來了,「三少爺人呢?」
林海沒有回答,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沉思。
「行長!」
「車裡有槍嗎?」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
雲四卻打了個寒顫,戰戰兢兢地點頭:「有……有一把,但是子彈不多。」
林海抄手站在路邊,輕聲道:「無妨,拿來吧。」
「行長,我們再找找,說不定……」
「拿來!」他陡然提高嗓音,握在身側的手微微發抖。
雲四嚇得連連後退,望向林海的目光甚是陌生,仿佛見了鬼,但最後還是跑回車邊拿了槍,藏在衣服裡鬼鬼祟祟地擠到林海身邊。
「行長。」雲四哀求道,「您若是打死了人,咱們分會在南京城裡又要落人口實了。」
他一言不發地搶過槍,大踏步地走到人群間,抬手對天鳴了三發子彈。車夫們飛速安靜,顯得槍聲一聲響過一聲,繼而以林海為中心,街道口忽然多出一大塊空地。他打完也不逗留,將槍揣進懷裡,招手喚來還在愣神的雲四。
「一個都別放走。」林海冷聲吩咐,「誰敢溜走,我今天就打死誰!」後面一句話是刻意提高嗓音喊的,他就是故意喊給街上所有的車夫聽。
這場事故來得突然,陳三少失蹤得蹊蹺,一切都仿佛是提前安排好的,林海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查出黃包車車隊由誰指使,這樣或許還能找到零星的線索,所以車夫一個都不能放走,哪怕要殺雞儆猴,林海也不會吝惜槍子,至於分會的聲譽……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目光無比堅定。什麼都沒有三少爺的命重要。
車夫們被林海的話威懾,且都是沒見過大世面的鄉野村夫,三發子彈的效果比他想得都要好。
街上的場面才控制下來,遠處就駛來一輛車。
「行長,」遠方隔得大老遠就搖開車窗喊,「出什麼事了?」
林海搖了搖頭,等遠方下車以後才低聲道:「三少爺不見了。」不是他刻意懷疑錢蕊,而是非常時刻,防人之心不可無。
遠方望瞭望噤若寒蟬的車夫,瞬間什麼都明白了,他先是按住林海握槍的手暗暗搖頭,再喊雲四去搜每個車夫的身。
「如果有人綁走了三少爺,肯定還沒走遠。」林海深呼吸了幾口氣,平復了紊亂的心虛,強迫自己冷靜,「你和雲四在這裡查人,我去沿路找陳軒。」
「行長!」遠方點頭,再抓住他的衣袖,「您的腿……」
「罷了。」林海苦笑一聲,「裝斷腿是為了他,如今出了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別人故意試探我,看看我的腿是真瘸還是假瘸。」他揉著眉心歎息,「那就如他們所願。」
「惹我的下場……」林海陰測測地勾起唇角,剩下的話沒有說出口,可就算說了,也必定是狠毒的威脅。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一觸及心中的底線,平日溫和的表像就消散殆盡,也就三少爺成天鬧騰,因著這個闊少爺就是林海的底線。
沒了鬧哄哄的車夫,林海上車以後飛速駛離了這條街,他沿著原路返回,並不覺得綁架陳軒的人會往分會的方向去。
說來這闊少爺也算是命途多舛,從小被陳振興虐待,長大後又與兄弟爭奪家產,連嫁進分會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如今更是成了要脅林海的籌碼,說被綁架就被綁架了,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綁走的。
事到如今,林海不想冷靜也得冷靜,他踩了刹車,將臉埋在方向盤上梳理紛亂的心緒。首先,三少爺是無意中看到路邊的鍋巴鋪子,才想起來下車的,所以綁架一定早有預謀。而遠方車上的錢家二小姐比他們先走一步,無法提前得知陳軒下車的時間,所以她出手的可能性並不大。
然而排除了錢蕊,剩下的便只剩陳振興和被翻出走私鴉片生意的掌櫃的。
林海想到這裡,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靈光——他們早前去過的館子叫福壽館,而鴉片又稱福壽膏,二者有沒有聯繫,一目了然。他念及此,再冷靜,後背也沁出一身的冷汗,那兩碗雞絲涼麵誰都沒有動,可萬一裡面放了不該放的作料,問題就大了。
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林海才終於明白為何飯館的招牌如此陰森。舊時的鴉片館,哪裡會是窗明几淨的?這館子八成是在原先吸食鴉片的宅院的舊址上改造的,如今又與走私牽扯上關係,三少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被綁去了那裡。
不管這樣的猜測對不對,林海都決定去看一眼,他狂踩油門,尋著記憶力的路線趕到福壽館的後門,只見那盞殘破的燈籠還掛在門前,門板卻開了一條細細的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