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枇杷膏
遠方並不驚訝,只是吹熄蠟燭替他推門:「那需得快些,三少爺離了您怕是會驚醒,若是被他發現了,有得鬧呢。」
林海深吸一口氣,愣是沒邁進書房的門。心裡所想和付諸於行動是兩個概念,他明知休書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卻無法把它當成計劃來實施,畢竟陳軒是他此生摯愛,哪裡割捨得下?
遠方把書房的燭火點燃一盞,不敢太亮,連燭心都不撥。那點搖曳的火光在墨色的夜裡寂靜生長,頑強又絕望。林海捏了捏眉心,終是走進去,把宣紙平攤在桌上,再捲起衣袖細細研墨。
「我娶他時,都不曾這般鄭重。」林海淒涼地笑,指尖一顫,斑斑點點的墨汁濺在桌角。
「可是行長,一封休書並不會讓三少爺死心。」遠方用衣袖擦拭桌子,緩緩抬頭,「您就算假意休了他,他也不會回陳記去。」
「我知道。」他說到這裡,竟握不住筆,「我和陳軒只要在一起,陳振興就有機可乘,所以我不能再在這裡了,我要死。」林海捂著心口喘息,「我要讓三少爺覺得我死了,這才能扼殺掉他心裡所有的希望。」
讓愛人親耳聽見自己的死訊,這要有多殘忍?
遠方聽了都心驚,呆呆地問:「行長,您這麼做,三少爺定要發瘋。」
「他不會。」林海用雙手撐住桌沿,勉強壓制住滿心的苦楚,「因為他要為我報仇,也要帶著我那份好好活下去,他是陳記的三少爺,是我林海明媒正娶回來的男妻,就算不想活下去,也會拖著陳記同歸於盡。」
要說瞭解,這世間沒人比他更瞭解三少爺,可此時此刻他寧願自己不瞭解。
「而且我若不死,陳振興永遠不會放鬆警惕,只有我的'死訊'傳遍城裡,陳記才會想方設法要回他們的三少爺,畢竟那時分會的生意也由陳軒掌管。」林海說得苦笑連連,「這時陳振興就會露出破綻,他也不會提防一個'死人'。」
林海言罷,拿手指狠狠戳自己的心口:「我想了好些天,只有這一種法子可以扳倒陳記,即時我會假意帶你出門談生意,走山路時被落石砸死,我等會寫的休書你務必幫我收好,待死訊傳入城中便拿給三少爺看。」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他定會為我……亦是為自己活下去。」
燭火爆了朵燈花,明明是好兆頭,林海卻看得眼眶發熱:「此事是我對不住三少爺,可若不這麼做,他便在我身旁磨沒了棱角,和平時日倒無甚關係,然而如今南京城裡還有虎視眈眈的陳記。」
「我要他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我要他活著。」林海把「活著」念得極重,「所以我寧願以這種方式換一個未來。」
四下裡靜得驚人,遠方聽完神情哀切,望他搖頭:「行長,你和三少爺是一路人,對自己都狠心。」
林海自嘲地笑,只道:「可不是?」
公館裡人人都道陳軒離不開他,殊不知他也離不開三少爺,他們二人的命運早已糾纏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誰心傷了痛得都是兩個人。
「行長,不早了。」
遠方出聲提醒,他才驚覺天邊已經發青,原是不知不覺中陷入回憶中無法自拔,連硯台裡的墨都半乾了,他提筆,只寫「吾妻陳軒」四字便如飲下苦酒。
當年三少爺在合巹酒裡加了一味情動,如今全沉澱成苦澀的藥渣,在林海心底四散開來,他已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渾渾噩噩間只覺得天地間靜得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而那盞燭火太飄搖,晃得字影晃動,唯獨「結緣不合,各還本道」八字太刺眼。
本道,本道……他遇見三少爺以後哪裡還有什麼本道?林海捏著毛筆幾乎站立不住,寫完以後踉踉蹌蹌地撲到書房門口,扶著門框撕心裂肺地咳,嚇得下人跑上來扶,他卻推開遠方,自顧自地往臥房走,形影單只。
簷下的蓮花燈大都昏暗,皆是蠟燭即將燃盡的緣故,林海走走停停,恍若遊魂,他想起這些時日來和三少爺由怨生情,再情根深住,那時院中的梧桐樹還枝繁葉茂,如今卻是滿目瘡痍。
再也回不去了,林海終是繃不住濕了眼眶。
「相公?」他身後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陳軒帶著鼻音的呼喚傳來,緊接著是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最後林海腰間環上一雙手。
「你去哪兒了?」三少爺不滿地嘀咕,「你不在,我冷。」
他握住那雙冰涼的手,強顏歡笑:「前院有盞燈燒壞了,遠方喊我去看。」
陳軒迷迷瞪瞪地點頭:「帶我……帶我去……」
「已經沒事了,相公抱你回去歇息。」林海轉身把三少爺打橫抱起,「好不好?」
陳三少哪有說不好的道理,當即纏著他的脖子傻乎乎地笑:「相公抱。」笑完,已經被放在了床上,就曲起膝蓋頂林海的腰,「摟著我睡。」
「寶貝兒啊……」林海把臉埋在陳軒的頸窩裡,嗓音裡的顫抖沒壓抑得住,好在三少爺困頓,絲毫沒察覺出異樣,窩在他懷裡須臾就睡熟了。
然而這晚對林海來說註定是個不眠夜,他輕柔地撫摸三少爺的頭髮,直到天光乍破,晨曦透過玻璃窗宛若流水一般湧進屋內。陳軒醒得不早不晚,八九點鐘的光景,先是哼哼唧唧地揉眼睛,看清林海的睡顏以後黏糊糊地貼上來,把他的臉頰和脖子都親遍了,再偷偷摸摸地掀開被角鑽進去摸,該摸的不該摸的全摸了一圈以後饜足地撓了撓自己的肚皮,最後蹭到床邊輕輕喚貓仔:「喵喵喵。」
貓仔的腦袋從窩裡探出來,一步一軟倒地往三少爺身邊挪,還沒學會走路呢。陳軒一看就急了,剛欲下床,腰就被林海抱住。
「不記得相公說的話了?」他嗓子啞得厲害,把陳三少嚇了一跳。
「你……你生病了?」三少爺淚眼汪汪地轉身。
「你只能和相公睡覺。」林海抱住陳軒,親闊少爺的臉頰,看見淚以後無奈地嘆息,「昨夜出去吹了些冷風,不礙事。」
陳軒卻不聽,硬是掙紮下床,套上鞋就往屋外跑,他躺在床上聽三少爺咋咋呼呼地喊下人熬枇杷膏,半晌又是紛雜的腳步聲,想來是闊少爺帶著遠方等人進了屋,片刻他就聞見淡淡的醋味。
是燒過的醋,三少爺端著個鍋在屋裡繞圈圈,那隻貓也跟著後面咬尾巴。
林海掀開床帳,注視著陳軒站在微光裡的模樣,漸漸看癡了,直到這人跑來床邊才回神。
「枇杷膏不苦,你等會多喝些嗓子就不痛了。」三少爺說得認真。
他把人攬進懷裡,纏著親了幾口,陳軒顧及他的身體,皺著眉給親,就是嘀嘀咕咕地嫌林海不會照顧身體,半夜去看什麼燈。
「不是你說容易起火的嗎?」他把手插進三少爺的頭髮。
陳三少趴在他懷裡哼哼,把手指伸過去給林海聞:「酸不酸?」
結果林海直接張嘴把闊少爺的手指尖含住了。
「你怎麼這樣……」陳軒漲紅了臉,蹬掉鞋爬上床,替他掖被角,掖完撅著屁股往床尾逃,結果還是被林海輕而易舉地抓住,抱在懷裡親。
一早上親了太多次,三少爺煩得揪被單,他卻因為要分別怎麼都不肯撒手,最後邊吻邊揉揉陳軒的肚子,把陳三少折騰懵了,雙腿軟綿綿地岔開,竟是洩了身的模樣。
林海繃不住勾起唇角,替三少爺換褲子,都扒乾淨了這人才緩過神,嘴巴一歪就是要鬧:「你你你……你怎麼這麼壞!」說完伸手推他的肩,捂著屁股往被子裡鑽,氣得身上都泛起淡淡的紅暈。
「你相公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林海抓著陳軒的腳踝把人拉出來抱著,「壞著呢。」
三少爺眼眶發紅,心驚膽戰地瞄下身,生怕他再欺負自己,林海瞧著好笑,故意伸手摸,把陳軒驚得渾身緊繃,叫著往被褥裡躲,躲了會兒又探出頭,望著他嘿嘿直笑。
「想欺負我?」三少爺得意地挑眉,「沒門。」
活脫脫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陳軒也只有在林海面前才會展露外人不知的一面。他伸手示意三少爺過來,這人卻不肯。
「生病的時候別欺負我。」
他點頭說好,陳軒這才爬回來,可林海把人摟住以後繼續摸。
「你怎麼說話不算數?」三少爺蹬著腿掙扎,哭唧唧地望著他亂動的手。
「忍不住。」林海長歎一聲,把陳軒摟在身前,「只覺得和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好,怎麼待都待不夠……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呢?」
他與三少爺不同,心裡的喜歡甚少付諸於口,於是話一出口,陳軒驚住了,須臾面頰和耳垂都爬上紅暈,垂著腦袋問:「有多喜歡?」
「要多喜歡就有多喜歡。」
這下子陳軒不生氣了,乖乖地給林海親,親了會兒終於想起自己的貓咪,慌慌張張地爬到床邊低頭,那只貓仔正蹲在床頭櫃邊舔爪子,似乎感覺到三少爺的視線,懶洋洋地歪著腦袋喵喵叫。
陳軒又去問貓有沒有聞到醋味,就像是貓仔真的能聽懂人話似的。林海的手還環在三少爺腰間,見他認真地模樣暗自發笑,正笑著,臥房的門卻被遠方敲響了。
下人站在簷下的陰影裡,神情模糊不清:「行長,城外新來了一批貨物,您去不去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