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鴿子湯
幾個時辰前的溫存都變成了泡影,林海抹掉額頭上的雨水,一言不發地往院外去。
遠方急急忙忙撐開雨傘,替他擋雨,又伸手扶輪椅,林海卻不動了。
「記得讓人給三少爺多添幾個火爐。」他的聲音被滂沱的雨水打濕,聽起來模糊不清,「他怕冷,如果不暖和,根本睡不著。」
這回連遠方都替他不值:「行長,你圖個什麼?」
林海垂下頭,看著掌心裡的指印,苦笑道:「我就是覺得三少爺在故意趕我走,可如果連我也走了,這世上哪有人還會在乎他?」
他說完頓了頓:「最後一次,我最後心軟一次。」
「如果陳三少還是蠻不講理,以後就這樣吧。」林海搖著輪椅出了陳記的大門,陳軒的院子早已籠罩在一片水幕裡,只一點昏黃的燈火在雨中飄搖,那間小小的臥房仿佛是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一艘破舊的船。林海想,如果連自己都不去拉一把,陳三少就該溺死在陳記的深海裡了。他哪裡會捨得。所以就算被傷得百孔千瘡,林海也會奮不顧身地伸手拽住三少爺的手腕,與這闊少爺共沉淪。
遠方把車開離陳記時,輕聲感慨:「還好陳振興不在家,要不然肯定又會拿咱們來看三少爺的事情做文章。」
林海坐在後排揉腿,心思百轉千迴,最後塵埃落定:「等雨停,記得去查查今天陳振興去了哪兒。」
他蹙眉道:「我還是覺得那封信有問題,三少爺看完信以後神態不太對,還當著我的面把信燒了。」
不是林海為陳軒的所作所為找藉口,而是那天早上的情形處處透著詭異。
「行長,您怎麼沒看看那封信?」遠方調轉車頭,避開電車軌道,「三少爺燒信,您也該攔著啊。」
林海懊悔不已:「我哪裡會拆別人的信看?我只當陳振興寫信來罵三少爺,沒想到信裡還會有別的內容,如今想來他燒得突兀,一點道理也不講,定是信裡有不能被我看見的內容。」
汽車在夜雨裡緩緩而行,林海盯著被水滴模糊的車窗沉思,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陳三少到底在信裡看見了什麼,只覺得自己第二次著了陳振興的道,憤怒不可抑制地在胸腔裡跳動。
「先回家。」他被徹底惹惱了,嗓音低沉,「繼續派人看著三少爺,我覺得他會忍不住跑回來。」
回來比去時走得更艱難,皆因雨大路滑的緣故,等汽車好不容易停在分會門口,雲四已經等候多時,林海一下車,他就巴巴地湊上來。
「行長,出事了。」雲四扯林海的手臂,「錢家的那個夥計今天鬧得厲害,說什麼車票就是今天的,非要出門,我們攔著,他竟急得用頭撞門,這下可好,一撞,把自己都給撞昏死過去了,差點救不回來。」
雲四的性格林海瞭解得很,說出口的話總帶了三四分水分,所以並不在意,只吩咐遠方盯緊錢家的夥計。
他勾起唇角,邊往臥房去,邊自言自語道:「陳振興今日出了門,這夥計也鬧著往外跑,天下能有這麼巧的事?」
臥房的桌上散落著幾顆桂圓,林海捏住,又鬆開,扶著床柱往前走了幾步,繼而捲起褲腿換藥。雖然他對外宣稱斷了腿,實際不過是皮外傷,如今結的疤慢慢脫落,新生的皮肉飛速生長,每到半夜就痛癢難耐,睡眠變得可有可無。況且三少爺又不在身邊,林海更沒了睡意,他點燃燭火把早上未看完的冊子攤開,還沒看幾眼,遠方就端來了一盅鴿子湯。
「行長,您在三少爺那兒肯定沒吃幾口晚飯。」
林海擱下冊子輕輕嘆了一口氣:「沒胃口,你先放著吧。」說完又忍不住嘀咕,「早知道家裡有鴿子湯,就該給三少爺帶去。」
「他肯定愛喝。」林海捏著湯匙,嘴角有了絲笑意,「誰都沒他金貴。」
窗外的淒風苦雨打斷了他的思路,林海回過神,吹散湯麵上的油光,低頭呷了一小口,溫熱的湯汁墜入腹,飢餓感才重回他的身體。
「對了,那個手爐你放哪兒了?」
遠方說叫人去換碳了,一會兒就送來。
「挺好用的。」林海笑笑,「怪不得三少爺喜歡。」
也正因為三少爺喜歡,他才把手爐帶了回來。愛他所愛,想他所想,即使見面就要爭吵,分離時誰也不比誰好過。
天在不知不覺間亮了,遠方一大早來找林海,說陳三少又一夜沒睡。
林海聽得火起,摔了冊子罵:「除了糟蹋自己,他還會做什麼?」
「那咱們怎麼辦?」
「我幹嘛要管他?」他冷笑著把冊子拾起來,過了會兒乾巴巴地吩咐,「去給他弄點安神的香,偷偷點在火爐裡。」
接下來幾日事無钜細,只要和陳軒有關的消息,遠方都告訴林海了,上到三少爺早飯吃了幾口,下到被陳振興喊去談了幾分鐘的話,他就跟真的看見一般,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陳三少一直沒像林海預期那般逃出陳記,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煙也重新抽了起來,除了遠方和雲四,誰也不敢近他的身。
直到年節前一天,遠方少見的慌張,敲門衝進來說陳三少翻牆跑了。
林海的腿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聞言騰地站起來:「跑哪去兒了?」
雲四跑進來插嘴,說三少爺順著秦淮河跑去了彩雲軒。
他差點把輪椅的扶手捏碎:「好一個三少爺……」
遠方連忙推著雲四出門,在林海暴怒前趕回來:「跟著的下人說三少爺沒進去,就蹲門口抽煙來著。」
「抽煙?」林海的神情瞬間緩和,只語氣還是冷淡的,「以前就讓他別抽煙,現在非要抽,看來不教訓一頓是不行了。」
雲四被遠方擋在門外,急得跳腳:「行長,咱們把三少爺請回來吧?」
「請?」他一聽就笑了,「想得美,你們派幾個夥計把人給我捆回來,記得蒙臉,我倒要看看陳三少有什麼能耐,跑得出陳記,還能跑得出我的分會?」
遠方和雲四聽得面面相覷,不敢說林海的法子不好,只是要綁三少爺,心裡還是打鼓,不過雲四心大,猶豫片刻就扯著遠方跑了。
「行長心裡有數。」
遠方憂心忡忡:「行長一碰上三少爺就莽撞,這回要把人捆來,怕是不妥。」
可遠方的話還沒說完,雲四就拿著麻袋和繩子去院子裡喊人了,於是倒楣的闊少爺最終還是被塞進麻袋,捆進了分會的大門。
林海早已侯在臥房,身邊跟著兩個三少爺沒見過的小廝。
「你們……你們不要命了!」陳三少縮在麻袋裡尖叫,「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個小廝聞言,立刻拿著鞭子抽地板,「啪嗒」一聲脆響把陳軒嚇住了。
「我相公……我相公是林海……」帶著哭腔地哽咽從袋子裡飄出來,陳三少連人帶袋在床上滾了一圈,「他會來救我的。」
被點名的林海哭笑不得,接過鞭子又抽了一下地面。
陳三少嚇得聲音更小:「你們不怕林海嗎?」
「……他,他可厲害了。」
「他特別在乎我,你們現在把我放了還好說,如果不放,他肯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林海沒來得及繼續嚇唬陳軒,陳軒倒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他好笑地揮手遣走小廝,從輪椅上慢慢站起來,傷腿雖然在隱隱作痛,但到床的這一小段距離還是可以忍受的。陳三少也聽見了腳步聲,蜷著身子往床裡縮,林海忍不住伸手,隔著袋子戳三少爺的腰,還沒怎麼樣呢,三少爺就哭即哇啦地喊他的名字。
——林海,林海。叫得跟真的很愛他一樣。
林海就當陳軒很愛他,抬手把麻袋扯開,陳三少立刻灰頭土臉地爬出來,眼睛還被布條遮著。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戳三少爺的腰,陳軒哭哭啼啼地躲,林海戳左邊,三少爺就往右邊爬,戳右邊,他就往左邊蹭,挪著挪著忽然碰到了手爐。
林海想,這下子陳軒再怎麼害怕都該猜出來自己身處分會,哪知三少爺忽而坐起,哀嚎著往他懷裡撲:「你把林海怎麼了?」
「你們殺我可以,放了林海!」陳三少的恐懼一掃而空,開始拿額頭拼命撞他的胸口。
林海被撞得喘不過來氣,卻一點也不惱火,反而硬著頭皮把發瘋的陳軒摟在懷裡。三少爺的眼睛看不見,就張著嘴狠狠地咬,從他的頸窩咬到下巴,舌尖舔過胡茬時驟然僵住,皺著鼻子嗅了嗅,繼而戰戰兢兢地喚他:「林海?」
「嗯。」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啞著嗓子替陳軒解眼前的布。
三少爺傻愣愣地坐在床上,眼前的布條沒了也不肯睜開眼睛,就伸著手摸林海脖子上的牙印,一摸一手血。陳軒搓了搓手指,又低頭拼命嗅,眼淚奪眶而出:「你傻啊?」
「……喜歡被我咬?」
「誰會喜歡被你咬?」林海矢口否認,「我就是想記住,喜歡你的滋味有多痛苦。」
「你有毛病。」
「我有毛病才喜歡你。」他毫不留情地反擊,「三少爺,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我可聽得一清二楚,別想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