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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犬》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鮮菱角

  臥房裡一絲人氣也沒有,仿佛沒了陳三少,分會裡最後一丁點溫情也隨之而去。林海把輪椅搖到床邊,指尖沿著三少爺躺過的痕跡緩慢移動,不停地摳著被褥上的印子,最後揮拳狠狠地捶起床板。

  他不該放任陳軒讀那封信的。

  火爐裡的煙灰還沒散盡,林海低頭瞧了一眼,別說信紙了,半形能看的字都沒有,盡是些黑漆漆的灰。他又起身,嘗試著站起來,雖能勉強扶住床柱往前移,但還使不上力。

  萬事皆沉入穀底,往日的溫存都如過眼雲煙,一吹散就是今日的晦暗。

  可林海畢竟是分會的行長,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短暫的頹然過後,他已然打定注意,就算陳軒不在乎他的真心,他也捨不得三少爺受苦。

  「雲四。」林海坐在書桌邊寫信,「去趟陳記。」

  雲四早就侯在了屋外,此刻跑進來替他研墨:「找三少爺?」

  「嗯。」林海並不避諱,「去看看他吃不吃得慣陳記的飯菜,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

  雲四不解,也是不瞭解陳三少處境的緣故:「行長,那可是陳記的三少爺,怎麼可能過得不好?」

  「讓你去,你就去。」他懶得解釋,寫好信遞過去,「這封信寄給季達明,我覺得是時候聯繫少東家了。」

  雲四接信出門,林海又把遠方喊進屋。

  「咱們在陳記安排過人嗎?」他開門見山,扶著輪椅的手有節奏地晃動,「如果沒有,盡快安排一個,替我看著三少爺。」

  「有。」遠方略一思索便肯定道,「老早就安插人進陳記了,只是近不了陳振興的身。」

  「沒關係,只要能看著三少爺就行。」

  「行長,要不咱們去趟陳記,說不准三少爺看到您就想回來了。」遠方也給他出主意。

  林海嗤笑著搖頭:「人家都提了要求了,我哪有不滿足的道理?」

  「可您不會娶錢家的二小家啊!」

  「我是不娶,可我不會讓陳軒知道。」他陰沉著臉轉身,說出口的話句句帶氣,「娶了他就是我上輩子造的孽!」

  墨汁滴落在整潔的宣紙上,像陳三少別彆扭扭的神情,林海想把紙撕碎,可抬手時又捨不得,只得不情不願地把褶皺都撫平,最後終是耐不住把下人都趕了出去,一個人悶在屋子裡看賬本。

  這一看就看到後半夜,公館裡靜得連隻野貓都沒有,只剩寒風還在呼嘯,廊下的燈籠忽明忽滅,明日大約又是個陰冷的天。林海擱下筆,搓手時瞥見了陳軒的手爐,心裡咯噔一聲,覺得三少爺要挨凍,頓時坐立不安起來,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進陳記去把陳軒捆出來。

  但想像終究是想像,林海搖著輪椅過去拾手爐,換了塊碳抱著取暖,撫摸著鐵片上刻的名字時無聲地嘆息,指尖卻忽然摸到另一塊凹陷下去的字跡。

  兩個歪歪扭扭的字趴在「陳軒」下面,是他的名字。

  林海怔怔地將手爐舉到燭台下,對著光照了照,那兩個字一看就是陳三少自己刻的,也不知道拿的什麼刀,每一筆深淺都不同,應該是重複刻了多次才刻好的。

  「傻。」林海輕聲感慨,抓著手爐的手發起抖。

  只這兩個字,就算三少爺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辭。林海把手爐貼到胸口放著,溫熱的觸感與陳軒的胸口很像,他覺得自己的付出不是沒有回報的,三少爺只是傻,只是遲鈍,但不是一塊毫無感情的石頭。

  陳軒也是別彆扭扭,心不甘情不願地愛著他的。

  黎明劃破天空,林海徹夜未眠,靠在床邊盯著手爐發呆,沒有外人的時候他才會顯露出倦態,渾身上下都籠罩在孤獨的陰霾裡。從陳三少那裡拿回來的桂圓和花生被他擱在了書桌上,是一抬眼就能看見的位置,可三少爺卻見不著了。

  「行長?」遠方不知何時回到了公館,敲門進屋,「已經和安插進去的人說好了,看著三少爺。」

  他點了點頭,扶額嘆息:「錢家的那個夥計呢?」

  「吃完早茶就準備回上海了。」

  「攔著。」林海把輪椅搖到書架邊,「綁也要把人給我綁在分會。」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管他什麼錢家的人,如果搞不清這樁婚事的真實目的,別想活著走出南京城。」

  錢家的確如夥計所說,在上海灘名氣很大,但擱在南京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分會好歹算是半條地頭蛇,哪裡容得一個小小的夥計撒野?林海把冊子擱在腿上,看著書頁捲起的邊,心裡長出了草,對著心尖拼命撓。

  「遠方,開車送我去陳記。」他忍不住了,「我去看看三少爺。」

  「他不肯回來,那我總能去看看吧?」林海自嘲地笑笑,又囑咐,「去把三少爺平日穿的衣服都帶上,廚房還有新鮮的菱角,都一併送去吧。」

  遠方聽得忍不住笑起來:「行長,您這是做什麼,陳記哪裡會虧待他們的三少爺?」

  林海也笑:「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帶著吧。」

  昨夜寒風蕭瑟,白日裡果然飄起雨點,遠方替林海打傘,上車時看見了他懷裡的手爐:「行長,這也帶著?」

  「嗯。」林海的手緊了緊,「帶過去給他看看,才不給他用。」

  再沉穩的人偶爾也有點莫名的壞心思,更何況是他這種本身就滿肚子壞水的,要是剛剛的話被陳三少聽了去,肯定要好好地鬧一番。

  分會距離陳記不算近,他們開了半個鐘頭才到。陳家門前已經貼好了對聯,簷下更是掛著成排的紅燈籠,瞧著熱鬧非凡,只是門前冷落得連只麻雀都沒有。

  「行長?」遠方停穩車,等他的意思。

  「先看看。」林海嘆了口氣,坐在車窗邊往陳記的門裡看,宅院深深,也不知道陳三少在哪裡,他明知這樣看沒有任何用處,卻在車裡枯坐了許久,直到雨下大,才抓著油紙傘下車。

  門口打盹的下人見了林海,訕笑著將他往裡迎,他也不問三少爺在哪兒,只跟著對方往前緩緩搖著輪椅,雨滴劈裡啪啦砸在暗黃色的傘面上,像他紊亂的心跳,原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真的。

  「林行長,這就是三少爺的院子。」下人把他送到門口就不動了。

  林海接過油紙傘,搖著輪椅,費力地沿著石子路往裡走,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腿,寒意正順著他的腳踝瘋長,可林海眼裡只有坐在樹下的三少爺。

  沒了他的陳軒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明明身旁放著一把傘,卻非要淋雨,身上藏青色的長袍沾滿了泥水,狼狽不堪,哪裡有點少爺的模樣?林海的心猛地攥緊,隨著酸楚散發開來的還有憋悶的惱怒,他搖著輪椅磕磕絆絆地趕過去,將傘遞到陳三少頭頂。

  陳軒沒有抬頭,反而把腦袋埋進了手臂中。

  「淋給誰看?」林海滿心的酸楚付諸於口又是冷冰冰的責備。

  「要你管?」陳三少的聲音啞得差點被滂沱大雨蓋過。

  他聞言忍不住伸手去拉陳軒的胳膊:「我不管你,誰管你?」

  誰料陳軒猛地揮開他:「你在門口等了那麼久不進來,不就是不想管我嗎?」

  林海微微一怔:「你知道?」

  陳三少終於抬起頭,哭腫的眼睛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笑:「我知道!林海,你不想管我就別上桿子往上湊,我不稀罕!」

  「稀罕。」他伸手去摟三少爺,見陳軒要掙脫,瞇起眼睛,故作傷感,「我看是你嫌棄我的腿,不肯跟著我過了。」

  陳軒一聽這話,忙不迭地撲到林海懷裡,連油紙傘都撞掉了:「你……你明明知道不是這個原因的。」

  林海當做沒聽見,抬手撫摸陳三少被雨水打濕的脊背:「先回屋,換身衣服。」

  陳軒哼哼唧唧地應了,冒雨幫他推輪椅,進屋以後才覺得冷,滿屋亂竄找衣服,一腳一個水印子。林海看著心疼,搖著輪椅湊過去,把藏在懷裡的手爐塞進三少爺手裡:「從家裡出來前換了塊碳,先捂捂手。」

  陳三少一見手爐,眼淚就下來了,蹲在他的輪椅旁嚎啕大哭:「我想……我想回家。」

  「只想回家?」林海的鼻子也有些發酸,硬是把三少爺拉進懷裡,「不想我?」

  三少爺不答,哽咽著親他的頸窩,濕冷的吻貼上去才開始發燙,也把林海的心燙熱了。

  「先換衣服。」他強忍著鬆開手,拍了拍陳軒的屁股,「小心著涼。」繼而打量起三少爺的臥房。

  陳記三少爺的房間不算太奢華,但也有些闊少爺的架勢,就是冷清,連牆上的掛畫都是高山流水,看久了心裡冷。陳軒在櫃子裡翻出一件長衫,換時猶豫了,悶聲悶氣地讓他轉身。

  林海偏偏不轉,還搖著輪椅靠上去:「你哪裡是我沒見過的?」說完又放緩語氣,「我幫你。」

  「可……」三少爺扭扭捏捏的。

  「可什麼可?」林海眉毛一挑,直接將陳軒的衣衫掀了起來,入眼是陳三少沾著雨水的白花花的肚皮,他忍笑拿了帕子擦,邊擦邊暗中打量對方的神情。

  「想不想我?」

  「不想。」陳三少嘴硬,看都不看一眼林海。

  「我想你。」他並不介意,耐心地幫三少爺把濕透的衣袍放在椅背上,「昨晚都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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