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瓜子
林海仰起頭,與陳三少四目相對,交叉的雙手猛地攥緊,嘴裡說出的話卻毫無波瀾:「行。」
輪椅被推出公館,磕在路牙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就這樣?」陳軒小心翼翼地問。
「就這樣。」林海扶著雲四的胳膊鑽進車廂,繼而拍了拍身側的位置,「上來吧,三少爺。」
陳三少蹙眉上車,在他身邊正襟危坐,半晌終是忍不住,別捏道:「你怎麼一點也不驚訝?」
「驚訝什麼?」林海閉著眼睛歇息,晦暗不明的光在眼皮上晃動,跟陳三少煩起人來一模一樣。
「我剛剛說的話。」陳軒氣得咬牙切齒,「我說要跟你一輩子,你不感動嗎?」
「感動?」他霍地睜開眼睛,冷笑著反問,「陳軒,你嫁進我家的門,還想跟別人?」明明是一句貼心的話,到林海嘴裡,立刻有了咄咄逼人的味道。
陳三少聽得面頰發白,蹭到車窗邊不搭理他,自顧自地生悶氣。
然而林海偏要去招惹陳軒:「過來。」
陳三少的頭依舊扭向車窗,只屁股往他身側貼了貼。
「三少爺。」林海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因為長時間閉目養神所以不太適應刺眼的光,自然看不清陳軒的神情。
但他每每拖長嗓音講話,三少爺都會服軟,這次也不例外,陳軒猛地貼到他身側,囁嚅道:「你最近總是兇我。」
林海蹙眉思索一番:「你該。」
陳三少縮著脖子嘀咕:「果然說慣我,都是哄人的。」
「不哄你,我還能哄誰?」
「你總有道理。」陳軒放棄與林海辯駁,把腦袋擱在他肩頭,打了個哈欠,「我說不過你。不過林海,過完年你打算怎麼辦?」
陳三少難得正經起來:「陳安死得不明不白,雖然你們讓他看起來像無意中葬身火海,可明眼人都知道,事情有蹊蹺,更何況陳振興……」
嘴上說幫忙奪家產是一回事,如何行事又是另一回事。林海明白這個道理,陳軒也是。
「如果我們能把陳安掌控的那一部分家產奪到手,起碼有了和陳振興攤牌的資格。」他如實相告,毫無隱瞞,「年後我會寫信給本家,告訴季達明南京的情況。 」
「季達明?」陳軒來了興致,直起身問,「你們商會的會長?」
「嗯。」他揉了揉陳三少的腦袋,「若是本家能給予支持,拿下陳記倒也不是不可能。」
「季達明……」陳軒卻還在念叨這個名字。
林海不滿地捏住三少爺的臉頰:「想什麼呢?」
三少爺愣愣地搖頭:「沒什麼,就是頭疼了一下。」說完又皺著眉頭道,「若是本家覺得與陳記作對風險太大,你怎麼辦?」
「首先,如果季達明連這麼好的機會都放過,他就坐不到如今的位置。」林海嘆了口氣,耐心地與陳三少解釋,「你別看分會在南京被陳記壓過一頭,但其實出了南京城,陳振興不算什麼,換了天津,又或是別的城市,各有各的商會。」
「其次,就算本家真的不想出手,到時候我們拿下這些生意,陳振興也不敢貿然與我們撕破臉。」他說得口乾舌燥,按著陳軒的後頸,不由分說貼過去吻了會兒,「無論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都太冒險了。」
「你要為我冒險?」陳三少明知故問,語氣裡的愉悅藏都藏不住,尾音都上翹了。
林海哪裡會讓三少爺如願,乾脆答也不答,把探頭探腦的陳軒按進懷裡,車行到秦淮河邊才鬆手。
不過即使知道林海會生氣,陳三少一瞄見煙雨裡的樓臺,還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介紹起來:「林海你瞧那個,就是有陽臺的那棟樓。」三少爺難掩興奮,「有時下最當紅的角兒,據說師從當年進京給皇上唱戲的老師傅……那個!那個最高的屋子,天天搭戲臺到半夜,我大哥成婚時還請他們家的戲子唱了三天的戲呢。」
遇見林海前陳軒的人生光怪陸離,陰謀詭計掩藏在光鮮亮麗的日子背後,人前人後相差甚遠,有時林海覺得三少爺為人處世過於事故,有時又覺得陳軒像個孩子,聽聽曲兒就能將一切煩惱拋卻在腦後。這闊少就是個矛盾的結合體,讓人又愛又恨,不知不覺間還跑到了他的心尖上,死活不肯下來。
雲四按照三少爺的話,把車停在第一棟樓前,陳軒先激動地跑下車,彎腰看立在門前的告示板,繼而提高聲音對車上的林海喊:「今日的戲票還沒賣完!」
林海扶著雲四的肩從車上下來,搖著輪椅湊過去瞧了瞧,果真如陳軒所說,今日的戲票還未售罄。
「雲四,去買三張。」他吩咐完,撩起眼皮輕飄飄地掃了三少爺一眼,陳三少立刻乖乖繞到輪椅後。
「林海,你是不是從不聽戲?」陳軒有些急,「那雲四肯定不知道買什麼位置好。」
「你知道?」林海輕聲問。
陳三少張了張嘴,不敢說自己知道:「聽……聽別人說起過。」
他見陳軒真的怕了,反而笑起來:「別擔心,雲四可不是遠方,在找樂子的方面精著呢。」
還真不是林海安慰陳三少,雲四喜歡聽曲兒,公館上下都知道,只有嫁給他時日不長的闊少不曉得。午後來聽戲的人不少,大抵是年關將至,手頭有了余錢,又恰逢各家商會歇業之際的緣故,陳軒推著林海往門邊站了站,可在人堆裡,還是扎眼。林行長的腿斷了的消息傳出去是一回事,讓大家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當林海安安穩穩地坐在輪椅上時,很快就感覺到無數隱晦的目光掃過來,陳軒也感覺到了,卻覺得是自己的西裝好看,美滋滋地趴在他背上笑。
「傻不傻?」林海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怎麼?」陳三少咬他的耳垂,「反正我都嫁給你了,別人看看又不會少塊肉。」
林海聞言,反手捏了捏三少爺的鼻尖:「會。」
「不會。」陳三少悶聲悶氣地反駁。
他笑著搖頭:「你呀,不會懂的。」感慨完,見雲四拿著票往回跑,就催陳軒把自己推進酒樓。
陳軒還對林海說的話耿耿於懷,一邊推,一邊自言自語:「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衣服是你買的,也是你逼我穿的,人家看我,我又不能捂著人家的眼睛。」
酒樓裡本來就吵,林海耳邊還多了個喋喋不休的闊少,只覺得頭疼,忍不住把陳軒從輪椅後拽過來:「我就是不想人家看你。」
陳三少扶著輪椅眨了眨眼睛。
「我心裡不舒服。」他狠狠地揉陳軒精心打理過的頭髮,「跟少了塊肉似的,心疼。」
雲四代替三少爺推起輪椅,而被林海膩歪到的三少爺拎著外套,貼著輪椅,邊走邊哼曲兒,嘚瑟的勁兒惹得他連聲歎息。
他們正在樓裡轉著圈尋找位置,堂上的戲已經開場,陳軒貓腰在隔間裡穿梭,最後實在是尋不到,直接扯住路過送茶水的小廝。
誰料小廝見了陳軒立刻眉開眼笑:「這不是陳記的三少爺嗎?有些日子沒見著您了,咱們老闆還以為您不聽戲了呢!」
陳軒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以前是來聽過戲,和尋常紈絝子弟一樣,愛包廂房消磨時光,可如今嫁了個成天管著人的林海,只覺得後背都被滾燙的視線盯出一個洞,頓時愁眉苦臉地回答:「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快領我們去。」
小廝訕笑著應了,接過戲票,再次語出驚人:「這位置還行,可不及您以前包的。三少爺,那位子咱們還給您留著呢,要不……」
「帶我們去。」林海不知何時出現在陳軒身側,笑吟吟地注視著小廝,說完又握住陳三少冰冷的指尖,「三少爺,沒少來啊?」
陳軒慌了,可憐巴巴地替他推輪椅:「林海,我以前……」
「你以前怎麼樣我不管。」林海回頭瞄了一眼,「從今天起,要是再被我逮到跑出來找樂子,以後就別想出門了。」
陳三少蔫頭耷腦地應了。
他又怕三少爺憋悶,緩了緩,道:「想聽曲兒的時候告訴我,我帶你來。」
「真的?」陳軒猛地抬起頭,推著他小跑著追上小廝,「林海我跟你說,不是我吹,我那位置是真的好!」
好了傷疤忘了疼,這話用來形容陳三少再適合不過。林海聽得啞口無言,再也不想安慰闊少爺了。
小廝帶他們去了二樓,又往正中走,沿途陳軒不免撞上熟人,只得苦著臉寒暄,目光一直膽戰心驚地往林海身上瞟,見他沒出聲責備又莫名不滿。
「喂。」三少爺輕輕踢了踢輪椅。
林海正往包廂裡去,頭也不回地問:「怎麼了?」
陳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就是煩上了,跟著他往雅座裡一坐,抱著碟子埋頭嗑瓜子,台下的戲子開唱了都不聽。
「三少爺。」陳軒見二樓清淨,每間雅座都被竹簾隔住,便直接攬住陳軒的肩,不去聽戲,反倒去聽三少爺深深淺淺的呼吸,「想什麼呢?」
陳軒往他嘴裡塞了顆瓜子仁:「你不生氣啊?這裡的人都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