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一
從北向南,千里的路,唐閔重回京城時,當真覺得物是人非。
想來也不過是過去了一年的時間。唐家一朝跌落泥裡,他一度以為他們再也爬不起來。做好了準備在西北邊陲碌碌度過一生,卻沒想到眨眼間就改朝換代,九州翻了新篇。
站在京華城樓底下,望著遠處依然繁華的長街,他知道變的不是風物,而是心境。
如今他的身形更加挺拔,被風沙蕩去了一身富家公子哥的習氣,不知不覺間磨礪出了那根能撐起全家的脊樑。
唐閔攙著滿頭華髮的唐大人,一步一步走進城裡。雖然不知道新帝怎麼會想起唐家,也不知是那位貴人幫忙引薦,確是幫了大忙。
唐家一事本就是冤案,被起用也是民心所向。新帝對唐大人頗為信任,不僅復了官,還給了唐閔一個官位,從此唐二公子過上了按時點卯的日子。
忙了好一陣,有天驚覺夏天已到尾聲,才想起回來後從沒有四處逛過。
於是唐閔換了行頭,沒帶小廝,一個人走上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熟悉,鼻尖動了動,聞見一股熱烈花香。
他心口驀地跳空,慌忙轉頭去看——
道旁有個梳著總角的小丫頭,在賣花。
他想起來了。
記憶深處那張清秀極了的臉,被那陣花香一勾,霎時鮮妍起來。
他記得,當年他還有約未赴。
可是……已經那麼久,偌大京城,哪裡還能再見?
唐閔低頭自嘲地笑了笑,心裡有點難以形容的空,但他畢竟不是那個在女子面前手足無措的少年了。
於是他搖了搖頭,也沒了閒逛的心情,轉身打道回府。
——然後就在那時,他看到了陶枝。
路邊有家鋪面,不知是賣的什麼,生意好得很。方才門前堵滿了人,唐閔就沒瞧見裡邊情況。
一會兒工夫,人群散開了,他看見那淺色衣裙的姑娘端坐案後,髮髻梳得低,正垂眸笑著。
唐閔微張著嘴,好半天不知道說什麼,鬼使神差地在店外呆立了好一會兒。
過片刻,有人從他身旁經過,狐疑地打量他兩眼,口氣輕慢:「兄弟,看啥呢?」
唐閔這才回過神,連忙收回視線:「沒什麼——」
眼前是個頗英氣的女子,眉目雖平平,一身勁裝煞是利索,看著爽朗極了。
沈青玉聳聳眉尖,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索性不想了。出於禮貌問了句:「進去嗎?」
唐閔一揚眉,他已經看出來陶枝這店仍做的是妝品生意,眼前這姑娘倒不像是對這些感興趣的樣子。但他只溫和地笑笑:「姑娘先請。」
沈青玉平日接觸的都是糙爺們兒,倒是不太會和這種公子哥交流,便抬腳往店裡走,朝陶枝打了招呼:「嫂子。」
陶枝一見她就揚起唇:「青玉。」
「今兒不忙?」沈青玉吊兒郎當地趴在櫃檯上,笑嘻嘻的。
「這會兒還好。」陶枝笑著道。
兩人閒聊幾句,沈青玉便要繞到後院去,忽然被陶枝叫住:「等下——」
「怎麼了?」沈青玉又趴回來。
陶枝旋開一罐口脂,顏色並不豔,自然又提氣。她小指勾了,點在沈青玉唇上,然後才笑眯眯地拍拍她肩膀:「去——他在呢。」
這下沈青玉騰地紅了臉,難得露出忸怩,摸摸自己的嘴唇,飛快跑走了。
陶枝笑著收回視線,餘光裡有人影微動,她一抬頭,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
「陶姑娘。」唐閔咳了一聲,「好久……不見。」
陶枝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唐公子?」
她還記得,唐閔笑起來,點頭:「是我。」
確是好久不見了,陶枝還以為他搬離了京城,便笑著寒暄:「唐公子這些日子喬遷別處了嗎?」
唐閔一愣。唐家的事她竟不知,像是……被人好好地保護起來了一樣。
是那時那個男人嗎?
唐閔暗自搖了搖頭,那人看著並不長情,應該不會……
「沒有,只是……忙了一陣,」唐閔不自覺地遵從了別人的心意,也本無意博取同情,只溫和笑著,不動聲色地打探:「闊別這麼久,姑娘似是有新生活了?連鋪面都是新的。」
「是啊……」陶枝眸色淺淺,笑容清澈,手習慣性地搭在小腹上,「的確變了不少。可惜公子不在京中,不然是要請你來吃喜酒的。」
唐閔一怔,聲音有些澀:「姑娘,你……」
「我成親了,」陶枝彎唇,周身透著股極安好嫺靜的氣質,「夫君姓程。」
—
沈青玉捏了捏袖子,大步走到後院。
這是程漆盤下來的院子,在繁華地段,前院給嫂子倒騰生意,後邊給兄弟們容身。在北樓混了這些年倒也還是有點好處,至少別的沒有,錢不差著。
宮中一切穩定了,世上再不需要北樓,程漆還管他們,把人都叫來,開了家鏢局。
他們走的不是尋常鏢。
程漆只是稍微放出點消息出去,全京城的權貴立刻趨之若鶩——高位之人誰還沒點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處理這些見不得光的事,還有誰比北樓更在行?
從入夏開張到現在,沈青玉居然也沒過的比以前清閒多少。
這會兒梁蕭和程漆都在院子裡,借著一棵老樹的陰涼,對著地圖商量事情。沈青玉遠遠望一眼,又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力咳了兩聲,故意嬉皮笑臉地走過去:「這說什麼呢?」
梁蕭一聽見她聲音立刻抬起頭,眼中一片柔和:「在說護送王爺的情人去江南的事。」
「啊,」沈青玉下意識地撇開眼,撓撓後腦,心不在焉道:「聽說那個情人美得不得了……」
程漆嗤笑一聲:「也就那樣兒。」
梁蕭贊同地點點頭,目光看向沈青玉,含笑道:「嗯,也就那樣。」
氣氛莫名曖昧,程漆掀起眼皮看他倆一眼,見那副彆彆扭扭的德性,有點想笑又有點手癢,「嘖」一聲站起來:「我就不跟這兒礙眼了。」
沈青玉臉上發燙,拼命想找補點什麼,腦中靈光一閃:「哦對了哥——外邊有個公子站了好半天呢,我覺得他是在看嫂子……」
程漆瞬間掉了臉,冷聲問:「長什麼樣?」
「挺白,挺……俊?」
話沒說完,程漆已經帶著怒氣轉身走了。
院裡一時只剩他倆,梁蕭的目光溫柔又專注,沈青玉不敢回頭,拇指摩挲著指骨,耳尖緋紅。
梁蕭等了一會兒,乾脆直接走到她身邊。
沈青玉下意識想躲,卻沒捨得,胳膊碰到了他的,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動。
光線從樹影間漏下來,落在他們臉頰和肩上,沈青玉眯了眯眼,然後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手裡。
都是握刀劍的手,掌心裡有相同的繭子。
沈青玉難得有些羞赧,手縮了縮。別的姑娘不說長得有多美,至少手都是小小的嫩嫩的,她的手卻粗糙得像男人。
她一動,梁蕭卻握得更緊,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低聲道:「我喜歡。」
沈青玉耳邊轟然作響,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流,眼睛眨了幾下,不會說話了。
梁蕭轉過身沖著她,雙手合起來把她的手舉到眼前,一字一句認真道:「喜歡你。」
沈青玉愣愣地轉過臉,心幾乎要跳出胸口,手指尖都微微發抖。
梁蕭嘆了口氣,伸手把她總是乖張不順的頭髮別到耳後,聲音溫柔:「你傷都好了嗎?」
沈青玉僵硬地點頭:「好了……」
「那我們在一起,」梁蕭盯住她,到底學不會程漆那樣的霸道,語氣帶著商量和詢問:「……好嗎?」
可沈青玉覺得,她真是喜歡極了。
刀光劍影之中那從一而終的溫柔。
她莫名眼底一熱:「好啊……」
話音一落,人就被拉進了一個寬厚的懷抱。
這個人並沒有出眾的外表,不風趣還有點悶,循規蹈矩不出格。但是,喜歡她,對她好,看著他就覺得一眼到頭,未來的路都好走。
沈青玉伸出手摟住他的後背,閉上了眼睛。
—
程漆趕到前屋的時候,只看見了沈青玉口中那位公子的背影,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唐家二公子。
雖然唐家算是他叫回來的,但程漆沒想到這人剛回來沒多久就找上了陶枝。這算什麼?還他娘的挺有緣分?程漆心裡一陣強烈的不爽。
他往店裡一掃,心裡的火更盛。
往常也沒注意,什麼時候店裡多了這麼多男的?
他們用得著抹粉塗嘴嗎?
一個個賊頭巴腦的,看著就不懷好意。
陶枝送走了唐閔,一回身就看見程漆抱著胳膊站在門邊,臉色不大好看。
她揚眉走過去,仰頭戳戳他:「怎麼了,事情不順利?」
「剛才那人,」程漆盯著她故意問,「誰?」
「唐公子,你忘了?」陶枝道,「好久沒見,差點沒認出來。」
程漆臭著臉,抱著胳膊:「認出他幹什麼?」
「原先阿婆賣花,他特別照顧生意,」陶枝嘆了口氣,「我說了成親的時候應該叫他來吃喜酒的……」
程漆眉尖一動,臉色稍緩:「你說了?」
「是啊,」店裡人多,陶枝還要忙,就轟他:「你快走開,我還有事。」
程漆眼一掃,看店裡好幾個年輕男子探頭往這邊看,眼裡滿是探究。他心中邪念陡生,忽然抓住陶枝的手腕,收著力氣往懷裡一帶:「什麼事有我重要?」
這還是在店裡,陶枝立刻紅了臉,氣得重重踩他:「你發什麼瘋!」
店裡的人明顯蠢蠢欲動,程漆心裡冷哼一聲,心想:看什麼看?老子的人。
然後他猛地一低頭,當眾封住了她的聲音。
還不是淺嘗輒止。程漆一手箍在她後腰,一手扶著後腦,死死壓在懷裡,沒給她一點掙動的空間。然後舌頭長驅直入,光明正大地把她裡裡外外嘗了個遍。
一吻良久,再抬頭,店裡果然一個人都沒了。
程漆十分滿意。
但懷裡的人明顯就不那麼滿意了。
直到關了店門,陶枝都一句話沒理他。
回家的路上她氣衝衝走在前邊,程漆無奈地跟在她屁股後邊。
「我錯了。」
「你打我唄?不行,你肯定捨不得。」
「那爺讓你親回來?」
眼看晚上就要落得自己睡的下場,程漆一個大步擋到她身前,硬是把人摟住,膩歪地蹭她的臉,「我錯了寶貝。」
這招對陶枝特別管用,程漆平日裡太獨斷,一旦稍微服軟,陶枝就特別容易心軟。
果然,這樣摟著膩歪一會兒,懷裡人明顯鬆了下來。
程漆就含著她耳垂,含混問:「消氣了沒?」
陶枝推開他,眼中含著薄怒:「那一屋子都是人。」
程漆點頭:「是。」還有好多男人。
「你這樣,我明天怎麼去店裡?」
程漆又湊過去,親在她下巴上:「怎麼不能去了?」
陶枝氣急,轉頭就想走:「跟你說不明白。」
程漆趕緊把人又撈回來,旋身抵到牆上,無奈道:「我是不明白,那你明白明白我行不?」
陶枝怒瞪他:「明白你什麼?」
「先是個什麼公子來找你,」程漆裝出一臉煩悶,「然後還那麼多個陌生男子盯著你,你讓我怎麼放心?」
陶枝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呢。」
「在我眼裡他們都沒安好心。」程漆一下下啄著她鼻尖嘴角。
陶枝眨下眼睛,半晌後憋出一句:「你好無聊。」
可心裡的氣卻真的散了大半。
程漆半真半假地嘆口氣:「鏢局剛走起來,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得出遠門,到時候你什麼亂七八糟什麼人都有,我怎麼安心?」
陶枝不知道他心裡還有這些顧慮,看著程漆臉上罕見的憂色,心頓時軟了,「怎麼會?你不要亂想啊。」
程漆垂下眼,擋住眼裡的笑意,聲音卻低沉:「你還跟我置氣呢,我可太傷心了。」
陶枝摟住他的腰:「我沒真的氣。」
程漆抬起眼:「可我是真的傷心了,怎麼辦?」
陶枝眼神溫潤,含著一汪水,程漆清晰地看見了自己險惡的嘴臉。
他壓住笑意,指了指自己的嘴,眼神示意。
陶枝含住嘴唇,心裡到底過意不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湊上前,勾住他脖頸,溫柔地吻上他的薄唇。
程漆眼裡的促狹早就化成柔軟的光,乖乖地讓她親完,在她退開時又笑著湊上去親了一口。
陶枝不好意思地摸摸臉,小聲問他:「回家?」
程漆笑得志得意滿。
他家姑娘太好哄了,可怎麼辦呢。
只好拿時間彌補,哄她一輩子了。
「回家。」程漆笑著,牽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