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四
牆角窩著個小小的人形。
黑,又瘦,裹著一身破爛的衣服趴在角落裡,半天也不動一下,像是死了。
賣饅頭的攤主用力地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腳,那小孩抽搐一下,卻一聲不吭,死死護著懷裡的東西。
攤主啐了一口,罵一句「雜碎」,恨恨走了。
過了好久,那人形終於動了動,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費力地靠在牆上,劇烈咳嗽兩聲。
還真是雜碎。
他有姓,姓程,沒名,可不就是個雜碎。
小孩抬起青腫的手背蹭一下破了的嘴角,稚嫩的臉上竟是面無表情。然後他兩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慢慢從懷裡掏出那個雪白的饅頭。
熨在懷裡,還熱著,蒸熟的白麵發出甜蜜的香。
小孩天生冷淡的臉這才露出變化,眼中透出渴望,用力咽了咽口水。為了搶這個饅頭,他差點讓人打得命都沒了,此時卻只看了,明明已經餓到了極點,卻沒吃。
他就那樣盯了好久好久,巷口那輛馬車也停了好久好久,終於,車裡的人按捺不住,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小孩死死盯著手裡的饅頭,忽然,視線裡出現了一雙繡工極精細的緞靴,順著向上看,是一身華貴綢袍,看著就非富即貴。
那人背著光,小孩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本能地覺得這些有錢老爺都是混蛋,因此並沒有說話。
那人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溫和笑問:「怎麼不吃呢?」
小孩稚嫩地蹙起眉。
他從生來就苦,還不知道怎麼笑,倒先學會了皺眉。
「你很餓了?」
小孩嘴角有傷,說話不利索,冷漠地掃他一眼:「明天吃。」
那人揚了揚眉:「為什麼?」
「忍到明天,」小孩說,「今天就賺了。」
那人大笑起來。
笑完,沖遠處招招手,從下人手裡接過一個熱騰騰的包子,遞給他。
「跟我走,不用吃饅頭了。」
到底是孩子,肉包子的香味順著鼻腔往裡,餓了三天的腸胃幾乎快要打結。他眼睛都直了:「為、為什麼?」
那人不說話,把包子按到他嘴上:「吃,吃完了我們走。」
肉香味直竄入鼻,咬下去的那一口幾乎是本能。
那人滿意地看著小孩狼吞虎嚥,拍拍手站起身,問身後人:「這是第幾個?」
「回陛……回大人,是第七個。」
那人點點頭,對小孩道:「從今以後你就叫七。」
小孩噎得滿臉漲紅,懵懂地點點頭。
程七。
從那天起,他的確再沒餓過。
但卻有無數次在夢裡回到那天,他打掉嘴邊的包子,繼續饑一餐飽一餐地流浪。
—
刀鋒劃破幼嫩的皮膚,自上而下,一條長長的分隔號。
然後是漆黑的房間,散發著致命香氣,黑暗無邊寬闊,痛苦如影隨形。毒素彌漫在空氣中,讓人痙攣著撕裂,撕裂後再生。
身邊不斷有肉體撞在地面上的聲音。
有人瘋了一樣撞擊著牆壁,發出垂死的尖叫。
程漆咬牙盤腿坐著,雙眉緊鎖,額角濕了一片。雙手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竭力忍耐著凌遲般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終於爬出那個房間時,看著身邊寥寥無幾的孩子,心中已經沒有一絲憤怒和不甘。
活著就好了。
活著,變強,總有一天他能逃。
後來,他胸口那條傷痕變得漆黑。
他有了個新名字,叫做北樓。
—
後來,他認了字,讀了書,把名字換成漆字,漆黑的漆。
他用了刀,殺了人,越來越狠。
終於在十三歲的時候,帶著一身傷,逃了。
撿走他的是個面慈心善的老婆婆。程漆在她的小院裡躲了三個月,才敢邁出院子。
家人,飯菜,生活。他渴望的一切,忽然都來到了身邊。程漆覺得他應該感謝上蒼。
平靜日子過了三年,有一天回家,家裡忽然多了個人。
「阿七來看看,這娃娃躺在我遇著你的那個牆根底下,可憐見的……」
程漆心頭一跳,抬眼看那個面帶笑意的少年。
「哥哥,」少年很乖,笑起來像太陽一樣,「我是小酒。」
是弟弟。
程漆雖然覺得,他來得蹊蹺,但「弟弟」這個詞實在是太好了,他忍不住想接受,想像別人一樣屁股後邊綴著個小不點兒,他錯的時候他能教訓他,但別人動一下都不行。
是弟弟啊。
——是弟弟,在一年之後的那一天,用依然天真的笑容無辜地看著他:「有人說認識你,我帶他們來了。」
「哥,你不會怪我?……」
程漆閉了閉眼。
重回北樓,他從極慘烈的重罰下挺了過來,然後比別人更狠,手上沾滿了血,終於在三年之後坐上了最高的位置。
然後他獲得了擁有家人的權利。
阿婆的小院還是那樣小小的乾淨的,拾掇著滿院的花兒。
他回去的時候,阿婆抱著他哭著好久,身後扒著個小不點兒,圓乎乎的臉,圓溜溜的眼。
程漆以為,他再也不會相信這些玩意了。
可那小孩幾個月的時間被他打了好幾頓,下回還是虎頭虎腦地湊來時,程漆就知道他又輸了。
因為是家人,所以他永遠長不了記性。
「不許騙我,知道嗎?」程漆摸著程實圓滾滾的腦袋,「哥真的怕了。」
程實眨巴著眼睛:「哥怕什麼?」
「……沒什麼,」程漆沉默片刻,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咱家就仨人,誰也不讓進了。」
這話說的信誓旦旦。
沒想到短短三年就打了臉。
—
那天的風是否和煦,溫度是否適宜,程漆全不記得了。
他只是如往常一樣出了門,經過阿婆時停下來,打個招呼。
阿婆身邊坐了個年輕女人。他沒仔細看,只掃了一眼,看見那女人傻了唧的,捧著個肉包子,腮幫子鼓著。
……
後來那女人來家裡吃飯,他把她使喚來使喚去。
後來那女人躲著他,他也非得湊上去折騰她。
後來那女人搬到隔壁,他……
嗯,他要娶她。
很多年後,那女人躺在他懷裡睡著,清淺呼吸。
程漆後半夜醒來,看著她安靜睡顏,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命運兜兜轉轉,繞個大圈,都是因果。
二十年前他咬下的那個包子,二十年後陶枝從阿婆手裡接過。
首尾相連,他們終會相遇。
「嗯……」陶枝半醒,呢喃著叫他,「程漆?」
程漆翻身摟緊她,在額上親一下,閉上眼:「在呢。」
你來了,我就在了。
永遠都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