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從小到大, 姊妹們從來都是一團和氣,姐姐們也都疼寵着七寶,不管她做事無理還是說話放肆,大家從不計較,甚至就算再難辦的事情,只要七寶求一求,撒個嬌,大家甚至還要縱着她、全力替她做到。
然而這一次, 周蘋卻沒有退步。
她有些憂心地望着七寶, 看看碎了一地的瓷器, 只是嘆了口氣, 挨着桌子坐了下去。
這會兒外頭同春因爲聽聲氣兒不對, 也顧不得了,忙推門進來。
見七寶發脾氣,同春便上前拉着:“姑娘, 這是怎麼了?”
七寶眼看着周蘋一反常態, 竟然沒有說半個字,心中一涼,眼中的淚滾滾落下,她吸吸鼻子,擡手擦了擦眼睛,顫聲道:“好, 好!”
七寶轉身往門口跑去, 將出門之前, 回頭道:“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
***
七寶回到暖香樓裏,同春不知所措,忙打聽是出了什麼事。
七寶想到周蘋決絕的神情,聽她的口吻,竟好像是老太太跟太太都知曉了。
怪不得先前沒有答應父親沖喜的提議,難道一切都跟她夢中的情形不同了?
可到底爲什麼會出現現在的局面?
七寶揉着頭冥思苦想,好像一切是從她謀劃着不嫁康王世子開始,因爲她不嫁,所以康王府訂了周綺,康王府畢竟門第顯赫,之前配七寶,周蘋當然是樂見其成,可如今舍了七寶訂了周綺,周蘋心裏便不受用,大概竟起了攀比之心。
如今回想她對裴宣的言行,果然透着不同了。
七寶用力打着自己的頭:早知道自己的拒婚會引發周綺跟世子定親,又間接引發裴宣跟周蘋成不了夫妻,那她之前又何必費盡心思的忙碌?只乖乖地讓一切發生就是了。
偏偏這整個威國公府,沒有人知道她的心意,她用盡全力想要幫助整個家族拜託滅族的災禍,可奮力掙扎了半天,卻仍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七寶無可奈何,越想越覺着委屈,便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同春嚇得不知如何,百般勸慰,七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外頭的小丫頭跟婆子們也惶惶然的。
七寶雖然愛哭,但很少這樣嚎啕大哭,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何事,一個個擔驚受怕。
幸而同春還機警,知道七寶多半是跟周蘋拌嘴……生恐驚動了老太太跟太太,便早早地出來命人不許出去亂說。
這邊七寶哭了半天,終於哭的累了,便倒在牀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七寶醒來的時候,已經入了夜,她隱隱聽到外頭有人說話,側耳聽聽,竟像是周承沐。
七寶心頭一動,纔想起來今日周承沐是去戶部的,此刻多半有了消息,當下忙翻身坐了起來。
外頭同春聽了動靜,忙走進來,身後果然跟着承沐,兩下一照面,周承沐發現七寶的眼皮紅腫着,不由驚道:“怎麼居然哭的這個樣?”
七寶只問:“哥哥,可見到張侍郎了嗎?”
周承沐方纔跟同春略說了幾句,見七寶這樣,便有些不大肯再說,免得她聽了更不受用。
七寶見他猶豫,心頭一沉,忙又催問結果如何。
周承沐緊緊縮着眉頭,說道:“唉,不要提了!”
原來周承沐之前飯也顧不得吃,忙忙地趕到戶部求見張制錦,有堂官入內稟告,不多時,回來說道:“張大人正在跟其他部的大人商議要事,暫時不得閒。周學士還是先行回去吧。”
承沐好不容易找了來,哪裏肯輕易走開,正在徘徊,卻見張制錦的小廝洛塵搖搖擺擺地提着一包東西從街邊走了來。
洛塵認得周承沐,當下叫道:“三爺,您怎麼在這裏?”
周承沐忙說有急事來找張制錦,只是張侍郎正忙於公幹一時不得閒。
洛塵道:“橫豎不是外人,我帶三爺進去等着就是了。”
那戶部的堂官瞥着他,笑道:“洛塵,你知道侍郎是忌諱公私不分的,你這樣自作主張,可要小心些。”
洛塵道:“什麼公私不分,周學士是我們九爺未來的小舅子,料九爺不至於怪罪我。”
堂官便笑而不語了。
原來因爲張制錦的緣故,戶部的衆人對洛塵也格外的寬待,見他如此大包大攬,說的又親密,當下不去理他,任憑他帶了周承沐進了部裏去了。
周承沐跟着洛塵進了戶部,到了裏頭,洛塵往張制錦的公房瞅了眼,果然見寂寂無人,他讓周承沐在小偏廳內暫時略坐,自己又去前頭探顧,果然在尚書大人的議事廳上,其他幾部的人神色凝重不知在忙什麼。
洛塵忙抽身回來,告訴了周承沐,讓他安心等候。
原先周承沐有些疑惑張制錦是故意不肯見自己,如今眼見爲實,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於是忙按捺忐忑,坐在偏廳等候。
洛塵把自己買的點心打開,拿出一塊兒糕,說道:“三爺,你吃一塊兒,我們大人這幾天忙得很,時常連飯也顧不上吃,指望着部裏的廚房隨時伺候也不能夠,我就出去買點兒合他口味的東西,您嚐嚐。”
周承沐聽是給張制錦的東西,哪裏敢擅自去吃,於是推辭說不餓。
洛塵在旁邊站着,又探聽問:“三爺今日是爲了什麼急事來見我們九爺的?”承沐見他很是仗義,就也不瞞着,便把老太太病了,要找石琉一事說了。
洛塵笑道:“原來是這個老頭子,我是知道他的,之前跟着九爺見過他幾次,每次都要彈我的腦門,還恐嚇我說我脈象不好,要麼是身子虛要麼就要死了呢。我可討厭他,不過他的確有些真本事,之前宮內幾位娘娘全靠着他照看,這會兒他一走,先去了一位皇妃呢。”
周承沐懸着心道:“洛塵,聽說他很是難請,只跟張侍郎交好?”
洛塵道:“可不是?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他見了別的人,都用鼻孔看人,只有見了我們九爺,那眼睛纔好像長出來一樣。”
周承沐忍笑:“只是不知道張侍郎肯不肯相助請這位石太醫來京。”
洛塵道:“這有什麼難的,畢竟是一家人。”說到這裏,便問:“七姑娘近來可好嗎?”
周承沐欲言又止,只大搜:“七寶很好。”
洛塵湊近了,臉色有些忸怩:“七姑娘身邊的人也都好?”
周承沐詫異,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於是只含糊說道:“都不錯。”
如此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到外頭有人招呼之聲,洛塵道:“聽着像是我們大人的聲音。”當下一個箭步掠了出去,果然見兩個部裏的官員陪在張制錦身邊,三個人邊走邊說着什麼。
洛塵忙叫道:“大人!”
張制錦瞥他一眼,並未做聲,只仍聽那兩人說話。
這會兒周承沐也早坐不住,探身出來,一看張制錦,忙肅然站住,舉手行禮。
張制錦看到他,才略略止步:“三公子?”
周承沐忙躬身道:“侍郎大人。”
張制錦看看他,又瞟一眼洛塵:“三公子有事?”
周承沐忙道:“是有一件着急要緊的事……家祖母微恙,想……”
張制錦不等他說完,便擡手製止了,對洛塵道:“你先陪三公子回去,我如今忙着,回頭再說。”
說完之後,竟不等周承沐反應,邁步同那兩個官兒走了。
周承沐站在門口,呆若木雞,洛塵也沒想到張制錦居然如此不由分說,一時也呆了。
半晌才道:“三爺,您、您別急,等大人忙過了……”
周承沐定了定神,勉強告辭了洛塵,出了戶部。
在暖香樓裏,周承沐將在戶部的遭遇告訴了七寶,嘆道:“我看他神情淡淡的,好像很不願意理我。不過也是情有可原,他那樣的人物來我們府裏提親,竟給拒了,前幾日城中沸沸揚揚都在說此事呢。”
七寶愣愣地問道:“那麼石太醫怎麼辦?”
周承沐道:“既然人家不肯幫手,自然要再找別的法子了。”
七寶便不言語了。周承沐道:“好妹妹,你今兒跟你三姐姐吵什麼了,竟鬧得這樣?”承沐知道他們姊妹有愛,這纔是開天闢地第一次鬧得如此不合。
七寶猶豫了會兒,對周承沐道:“你可知道嗎,三姐姐不喜歡裴大哥了。”
承沐一愣,七寶的淚又涌了出來:“裴大哥對她那麼好,她居然冷心冷面到那種地步……”說着又掩面哭了起來。
承沐忙道:“好妹妹,別再哭了。先前老太太不見你過去吃飯,還打發人來看呢,多虧同春遮掩了過去,不然給老太太看見你這幅模樣,老人家心裏更不受用了。你明兒畢竟還得過去上房那裏呀。”
七寶抽噎着,勉強停了下來:“三哥哥,你總不會也早知道了吧?”
承沐遲疑,然後說道:“早在我聽說老太太不想提早讓你三姐姐嫁過去,心裏就覺着奇怪了。”
七寶道:“爲什麼老太太也這麼不近人情呢?”
承沐嘆了口氣:“老太太這樣,未必就是不近人情,叫我分析,應該是有她的考量。”
“什麼考量?”
承沐道:“說來,還跟康王府有關呢。”
七寶微睜雙眼,承沐道:“原本咱們跟康王府倒是極好,在宮內,大姐姐也跟康王的母妃相好,誰知道你不嫁世子,世子又對你無禮,這一下,就得罪了老太太,連大姐姐也知道了。”
七寶懸着心,承沐又道:“只是明面上畢竟不可得罪,恰好他們又求娶四妹妹,這下大家明面上自然過得去。不過老太太心裏畢竟不喜歡康王,但是現在京內,又有誰能壓過康王的風頭呢?”
七寶道:“靜王呀!就算現在不成,將來未必不能啊。”
承沐道:“你能想到的,老太太自然也會想得到,原本你是最佳的人選,只是靜王的身體是個大忌,老太太跟大姐姐都捨不得你。”
七寶渾身透冷:“這是什麼意思?”
承沐說道:“聽說先前大姐姐叫了你跟三妹妹四妹妹一塊兒進宮過?你瞅着大姐姐對待你們是怎麼樣的?”
七寶突然想起周綺跟自己說過的話,心突然揪了起來。
“唉,”周承沐嘆道:“有些小事兒,平日裏不留心,便不覺着怎麼樣,可是細細想起來,實在可怖。你還記得嗎,在裴家伯母病了之前,皇上曾經下旨意命永寧侯到南邊去公幹,這一去一回最慢是要半年的!”
七寶幾乎把這件事忘了,道:“這又怎麼樣?”
周承沐也不敢說,只道:“到底怎麼樣,我也不好說,可是皇室的差事,哪裏是好辦的。”
兄妹兩人對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周承沐終於小聲說道:“其實裴家伯母這一病,很出乎所有人意料,但細細想想,也許……禍兮福之所倚呢?”
七寶想到今日裴宣失魂落魄的樣子,攥了攥手:“我不理別的,既然三姐姐鐵了心,那麼強扭的瓜也不甜,只好別再對不住裴大哥就是了。三哥哥,不管用什麼法子,只快點把石太醫請了來要緊。”
周承沐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張侍郎那邊……”
七寶思忖了會兒,道:“三哥哥,你明兒再過來,我給你個東西,你幫我帶去給張侍郎。”
周承沐本想問什麼東西,一轉念,只答應說:“那好,只是你千萬不能再哭了,不然我也不幫你帶了,知道嗎?”
七寶答應了,承沐就去了,這夜,暖香樓的燈一直過了子時還沒有熄滅。
次日周承沐果然來到,七寶的兩隻眼睛仍是紅的,卻因爲先前的紅腫沒退,又加熬夜的緣故。
七寶打着哈欠,把一封封起的信交給承沐。
承沐問:“就是這個?”信封上並無任何字跡,可託在手裏略有些沉甸甸的,可見並不只是一封信,該還有別的東西。
七寶道:“你給他就是了,他要是還不肯通融,那就……”七寶本要說“算了”,可話到嘴邊又停住,改道:“就再想別的法子。”
周承沐笑笑:“真拿你沒有辦法。”於是把信揣在懷中,辭別而去。
承沐來到戶部,此刻天色還早,戶部的官員還未前到當值,幸而張制錦歇在部裏,又恰遇見洛塵買了早點回來。
承沐自忖不便入內再打擾,就把那封信取出來,拜託洛塵交給張制錦。
洛塵一口答應,又請承沐入內,承沐想到昨兒張制錦那冷淡模樣,謹慎地回答道:“不必了,張侍郎公務繁忙,我不可一而再地叨擾。”
洛塵硬是拉他到門房裏先坐了,自己跑到裏間兒。
雖然天色還早,張制錦卻早起身洗漱,已經看過好幾道公文了。見洛塵一溜煙兒跑來,還以爲是送早飯的,便沒理會。
洛塵悄悄地上前,把那封信雙手送過去:“九爺……”
張制錦瞥了眼:“什麼東西?”
洛塵道:“是周三公子送來的。”
張制錦微微蹙眉,洛塵忙道:“聽說不是他寫的,是別人託他給九爺的。”
張制錦一怔,這才接了過來,手指捏了捏,隔着信封,似乎有細微的沙沙之聲,手感又略軟,不知何物。
他打開來往內看了一眼,眼底透出訝異驚動之色,長指一探,竟抽出一塊兒素色的帕子。
他盯着那塊素帕,沉默片刻,將帕子攥在手心,這才又抽出信箋,垂眸看去。
洛塵早識趣地退後幾步,一邊偷偷地打量。
起先見他拿了塊手帕出來,心中驚訝,又見那手帕彷彿還不是新的,更是詫異了,不知是什麼緣故。
那邊兒,張制錦端坐看信,原本面無表情,甚至還隱隱帶一點冷峭,但慢慢地,那臉上的神情就如同是春日來臨,將要破冰似的。
直到目光下移看到最後,已經情不自禁露出了些許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