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自打去威國公府提親給拒之後, 許多日子以來,這還是洛塵第一次看見張制錦露出笑容。
就好像連綿的陰天終於出現了一絲陽光,洛塵整個人也都跟着活絡起來。
他探頭往紙上看了眼,卻自然不明白寫得是什麼,想大膽問一問,又不敢。
張制錦將那封信輕輕地放在桌上,捏着掌心的帕子,過了會兒, 纔對洛塵道:“周承沐呢?”
洛塵道:“三公子怕打擾九爺, 沒敢進來。我把他安在門房那裏呢。”
半晌, 張制錦道:“你出去吧。”
洛塵瞅着他的臉色:“九爺, 我看周三公子像是很着急……要不要……”
張制錦垂眸掃了一眼那帕子:“去告訴他吧。”
洛塵這才轉做喜色:“是!”轉身顛顛兒地跑了出去。
周承沐在門房裏正等的着急, 忐忑不安,不時踱步出來查看動靜,好不容易見洛塵跑了回來, 承沐忙問:“信已經交給大人了嗎?”
洛塵笑道:“給了給了, 九爺已經看過了。”
承沐仍是揪着心:“那大人有沒有說什麼話?”
洛塵故意賣個關子,嘆道:“大人沒說什麼。”
承沐臉色發白,失望之極。
洛塵瞅着他,終於忍不住笑道:“其實,三公子不用心焦,自打昨兒你來了後, 我們九爺就問我爲了何事, 聽說是老太太的病要找石太醫, 當下就親筆寫了個帖兒,叫人送去白浪湖邊兒給那老頭子了。”
周承沐大爲意外,忙問:“這話當真?”
洛塵笑道:“怎麼不真?我們九爺一則事忙,二則他是個只管做事、懶怠說話的人,事關老人家的身體,九爺怎麼會怠慢呢?那石老頭子不在家就罷了,若是在家,接了我們九爺的貼兒,自然不會怠慢的,我算計着昨兒天晚,他今日應該會到府上吧?三爺這會兒回家去看看,興許他已經到了呢。”
周承沐聽洛塵說的詳細,一時轉悲爲喜,喜的手舞足蹈,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忙向洛塵先拱手做了個揖,嚇得洛塵急忙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回禮:“三爺這是幹什麼,使不得。”
周承沐俯身將他拉了起來:“這回老太太的病若是妥了,我要好好地請請洛塵哥哥。”
洛塵笑道:“不敢當,我又沒做什麼,只是三爺在你們家裏頭,或者七小姐跟前兒,多替我們九爺說些好話就是了。”
承沐一口答應,也惦記這府裏,告辭了洛塵後,忙不迭地往威國公府返回。
在門口才下馬,就有門上的人來報說:“方纔有個破衣爛衫的老頭子來到,說是府裏請他,我們只當是個瘋子,纔要把他趕走,裏頭七小姐親自出來接了進去,說是什麼太醫呢。”
承沐嚇了一跳,忙往裏跑去,來至老太太的上房,卻見果然有個鬚髮斑白身形枯瘦布衣麻鞋的老者坐在堂下,正在低頭寫着什麼,旁邊站着的卻是周蔚。
周承沐見這般異樣打扮,知道是石太醫無差,忙上前行禮。
石太醫瞥他一眼,悶不做聲,仍是繼續寫字。
旁邊周蔚將他拉開,說道:“你去哪裏了?”
周承沐便說去戶部見張制錦,周蔚道:“先前這位太醫來到,門上的人不認得,差點得罪了,幸而當時葉家姑娘來到,把此事告訴了七寶,七寶知道是太醫來了,一邊催人去叫我,一邊兒自己出門,這才把人接了進來。”
周承沐聽這樣一波三折,心中暗自唸佛又問:“是給老太太看過了嗎?莫非在寫方子?”
周蔚說道:“看過了,的確是高手名醫,說的那些症狀一點兒不差,雖沒多說話,但字字如金。只是老太太的病還有些妨礙,叫暫時先吃幾天藥。”
這會兒石太醫寫好了方子,也不看周蔚跟周承沐,白眼望天地說道:“拿去,暫時吃個六七天,如果晚間能安睡,也不叫頭疼,那會兒再續別的方子。”
承沐忙上前,躬身雙手接過:“多謝太醫。”
石琉瞥他一眼:“不用謝,我不是因周家的情而來的。”
說着起身,揹着手往外就走。
周蔚忙道:“太醫留步,既然來到府裏,何不吃了午飯再去?”
石太醫道:“我不慣吃高門裏的飯,不養生。”
周蔚知道這人脾氣怪異,便示意承沐。
承沐忙要相送,卻不料裏頭是七寶跑了出來:“請留步!”
周蔚一驚,忙喝道:“七寶!”
七寶見了周蔚,倒是有點畏懼,忙低了頭,又小聲說道:“父親,我還有一件要緊事想請太醫幫忙。”
周蔚皺眉道:“怎麼了?”
七寶說道:“永寧侯府的裴伯母還病着呢,想勞煩太醫去裴府裏給看一看。”
承沐只顧因得了藥方高興,差點把這件事忘了,聽七寶提起,才猛然一震。
這會兒石琉道:“我只聽說是來威國公府,沒聽說過什麼永寧侯府,哼,如果是想請個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的人,不如去請宮內的太醫吧。”
周蔚跟承沐雙雙愕然,七寶跑到跟前兒:“永寧侯府跟這裏不遠的,勞煩您老人家多走一趟,好歹給那邊兒的伯母看一看。”
石琉暴躁起來:“別囉嗦,我不習慣幹這順道的買賣!”
承沐見這老頭子果然難對付,忙上前一步道:“永寧侯府跟我們府內姻親相關,求老太醫看在張侍郎的面上,送佛送到西纔是,我先前之所以遲了回來,正是因爲在戶部見了張侍郎……”
石琉聽了這兩句話才又回頭打量他,突然又看七寶,若有所思地問:“你就是張九郎想求娶的那位姑娘嗎?”
七寶愣了愣,瞥一眼周蔚,低下頭去。
承沐忙道:“這正是我七妹妹。”
石琉突然笑道:“你先前親自跑出去迎我,倒是還有幾分誠意,也有幾分眼力跟膽識,不愧是他看着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多幫你一次也罷了。只不過……”
七寶忙問:“您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石琉突然眉開眼笑,竟道:“我想要一副張旭的《肚疼帖》,他一直不肯寫給我,我今日若答應你,你要許我,改日把討這幅帖子給我,你能不能?”
七寶只想他快去給裴老夫人看病,這會兒就算是要她跪下來磕頭也是無有不從的,聽說是跟張制錦要這幅字帖,忙點頭如搗蒜道:“能能能!”
石太醫笑道:“我七日後會再來給老夫人複診,那時候我要見到帖子。”
說完後,才又換了一副肅然傲慢的臉色,瞥着承沐道:“事不宜遲,我沒去過那什麼永寧侯府,請三爺帶路吧。”
周承沐覺着石太醫這變臉的絕技也令人歎爲觀止,忙把藥方子先給周蔚拿了去,他便陪着石太醫出門,來至永寧侯府。
卻說這天,裴氏的病更加有些不好了。
先前裴氏因覺着自己的病好不了,所以趁着苗夫人來的時候,提了一句能不能把兩個孩子的婚事提前先辦了。
苗夫人並沒有當面答應,只說回頭跟老太太略商議,且又讓她寬心養病。
裴氏並沒有多想,回頭就跟裴宣說了,只笑道:“若是那府里老太太許了,我這最大的心事也就去了。”
可裴宣是個心細的人,自從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週蘋那幾句話……便已經讓他很不受用,且先前周蘋跟七寶來後,七寶故意讓他兩人相處,周蘋也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竟絲毫也未曾假以顏色。
若說避嫌,這嫌……也避的太過了,簡直有點像是“嫌棄”的嫌了。
裴宣聽母親說了這件事,心想國公府的老太太是何等仁慈精細的人,裴氏能想到的,她豈會無動於衷?且先前周蔚來探望的時候,聽他的言外之意,彷彿也有儘快讓兩人成親,可到了苗夫人這裏,居然說要再商議商議,可見是周蔚回去沒有商量妥當,事情有變了。
自己的母親病的如此了,人家當然不便說別的。可裴宣的心中已經疑惑起來,這纔去當面詢問周蘋。
聞聽承沐領了石太醫前來,裴宣強打精神出來迎了,那石琉仍舊是誰也不理,只進了內室,請裴老夫人的脈。
承沐跟裴宣立在旁邊,承沐也瞧出裴宣容顏憔悴,也有些心疼他。便沒話找話地說道:“七寶很是擔心裴老夫人,我看她那樣子,倒是恨不得一併跟着來。”
裴宣只淡淡地笑了笑。
倒是裴氏輕聲笑道:“我前兒見了七寶,心裏就也覺着喜歡,難得那孩子的心意。只是我這裏病氣重,她的身子又弱,還是不好讓她過來。”
承沐忙道:“伯母既然這樣體恤七寶,那就快些將身子將養起來,那樣豈不是能時常相見了?”
裴氏便笑着點頭。
不多會兒,石太醫聽完了脈,起身往外走了出來。裴宣跟承沐也忙跟着到了外間。
承沐便問道:“敢問老太醫,伯母的病怎麼樣?”
石琉道:“老夫人的身體虛弱,應該是祖上也有這種體虛之症,原本不是大礙,只是沒有及早的補養,拖延太久,偏又請些無用庸醫亂投藥,如今弄做大病了。”
裴宣心頭凜然:他先前的外祖母跟一位姨媽,也是才過中年就纏綿病榻,直至去世的,可見這石太醫說的很對。
裴宣滿心驚痛:“您的意思是……”竟不敢說下去。
承沐忙道:“還請您老人家妙手回春。”
石琉來回踱了幾步,道:“這種病到了冬天是最難熬的,若我不來,早則一兩個月,遲則三個月,最遲也熬不過新年。如今我先開一副藥方,喝五天試試,這五天裏如果能夠吃下飲食去,就還有些希望。”
裴宣強忍着淚,卻無法出聲。承沐忙道:“都拜託您老人家了。”
石琉哼了聲:“我不愛治這種病,眼不見爲淨,但一旦接手,治不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可誰叫我答應了那丫頭呢。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石太醫嘆了口氣,低頭忖度了會兒,叫人筆墨伺候。
承沐親自研墨,石太醫皺眉想了半天,終於寫完了,又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早午晚各一次。”
承沐小心翼翼接在手中,又問:“五天後呢?”
石太醫低頭又寫了一副方子,道:“這五天裏如果能進食,五天後就換這個方子;如果這五天裏還是茶飯不思。那麼就把這方子燒了,以後也不用找我了。”
裴宣紅着眼睛,看向別處。承沐也覺着心頭一陣陣發疼,卻只強做無事狀道:“您老人家是有名的妙手回春,誰不稱讚?一定無礙的!”
***
這天,張制錦忙完公務,突然想起早上週承沐送來的那封信。
他將抽屜拉開,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塊帕子——這塊帕子原本是那天七寶偷偷潛入紫藤別邸,給他捉住後哭的很不像樣子,他拿了出來給她拭淚的。
後來嫌棄髒了,她就收了回去。
本來張制錦以爲一定是給她扔了,畢竟此後再也不曾聽她提過。
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洗的乾乾淨淨,上面竟然還有種花瓣的淡淡香氣。
他的目光略一恍惚,又展開那一方花箋,見上頭是她甚是娟秀的字跡,擡頭是“張侍郎大人臺鑒”。
張制錦挑了挑眉,繼續往下掃去,見寫道:
“之前多次承蒙大人救命之惠,心中十分感激,只是因誤會錯手傷了大人,又甚是過意不去,日思夜想,悔恨難當,只是無法當面賠禮。如今祖母患病,急求石琉石太醫來府內救治,唯有侍郎能夠相助,還請侍郎大人有大量,不要記恨舊日的不快,如果能夠再度施加援手,我從此做牛做馬,做驢做狗,拉車推磨,結草銜環,也一定會報答大人的恩惠,若有違背,天誅地滅。七寶遙拜頓首。”
張制錦一邊讀着,眼前彷彿能出現七寶握着筆,絞盡腦汁憋出每一句的模樣。
不知爲什麼,一旦想起她苦惱的模樣,便禁不住地想笑。
正看着,外頭腳步聲響起,張制錦把東西又放回了抽屜裏,卻是洛塵走進來,道:“九爺,是府裏派了人來,說是老夫人病倒了。”
張制錦回到張府的時候,已經是入夜,府內燈火通明。
他來至老太太的上房,進內拜見,丫頭纔打起簾子,果然就嗅到濃濃的藥氣。
張制錦往裏間而行,才進門,就見張老夫人坐在羅漢牀上,旁邊卻有個身着紫衣的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依偎着,彷彿在說笑,看見他進門,便起身讓在了旁邊。
張制錦淡掃了眼,上前跪地拜見。
張老夫人道:“你今日怎麼得閒回來?”
張制錦道:“聽聞老太太身體欠佳,不知可如何了?”
老誥命微微一笑:“你還記掛着我嗎?我以爲你滿心裏都只是朝廷的公務,把我還有這整個張家都忘記了呢。”
張制錦道:“您老人家言重了。”
老誥命又一笑:“不過這麼說的確是有些言重了,畢竟除了朝廷公務外,你心裏還惦記着別的,聽說,威國公府的老夫人病了,是你巴巴地請了石太醫前去給她看病的?你對外頭的這些人,倒是上心的很,比真正的家人還惦記着呢!”
張制錦跪在地上道:“我並不敢。”
老誥命冷笑了聲,並不言語。卻聽旁邊那女孩子帶笑說道:“姑奶奶方纔明明還只說九爺的好處,說他又出息,又最孝順的,怎麼見了面兒,反而說這些呢?”
張老誥命這才笑道:“你過來。”
紫衣的少女起身走到老誥命跟前兒,張老誥命握住她的手,對張制錦道:“你之前是見過知妍的,不知可還記得嗎?”
張制錦淡淡地掃了一眼那女孩子:“是謝家的表妹。”
謝知妍嫣然一笑,卻又帶幾分羞澀地轉開頭去。老誥命笑道:“你果然記得。”她看着謝知妍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話要跟你表哥說。”
謝知妍去後。老誥命凝視着地上的張制錦,語重心長地說道:“之前因爲跟威國公府議親的事不成,你賭氣離開府裏,這許多日都不曾回來,可你自個人叫人去求親又怎麼樣,還不是照樣給人回絕了?你的身份,張家的身份,配什麼樣兒的女孩不成,你偏看上七寶。那個孩子好是好,只是太單純了,不是當家主婦的品格。”
張制錦道:“老太太還是不肯應允嗎?”
老誥命眉峯一蹙:“我倒要問你還是不肯回頭呢!你到底喜歡七寶什麼?只憑着她一張臉就把你迷得神魂顛倒,不顧一切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輕浮狂浪?”
張制錦聽了這句,突然想起七寶罵自己的話。
是啊,現在就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臉。
張制錦默然不語。老誥命細看他,見他神情毅然,她心中便一顫,勉強壓下心頭之氣,緩緩道:“你真的不肯罷休?那好,你倒是說出她的好來,你若說的合情合理,我也可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