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冷冬 (一)
對著她的冷嘲熱諷,小暑擰著棉襖的袖子不吭聲。
煙雲秀氣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厲聲命令他,“脫下來。”
小暑擺出他慣有的抵抗姿態,耷拉著腦袋,像沒聽到般地一動不動,企圖就這麼蒙混過去。
煙雲冷笑了一聲,“好。你不脫,我來脫。”說罷,手放到了他的衣服上去,就親自解起了釦子來。
小暑下意識地閃躲起來,嘟嚷了一聲,“你幹什麼!”
煙云不理睬他,原是一心要把他那件棉襖給脫下來。
小暑則是一心要護著那棉襖,他越護著,她越是氣不打一處來,罵了一聲,“有奶便是娘的東西。”更是鐵了心要把他那衣服給扒下來。
煙雲雖然是個纖瘦單薄的少女,到底還是大了小暑整整七歲,個子也比他高得多,兩人這樣拉鋸了一陣子,那件棉襖末了還是被她硬生生地給扯了下來。
煙雲把那還帶了男孩體溫的衣服拿在手裡,似笑非笑地說,“你說我是扔了好呢,還是剪了好?”
小暑抬起頭來,喘著粗氣緊盯著她,眼神中少有的帶著一股凶狠,“你還我。”
被他這麼一盯,煙云不由的心裡一寒。
小暑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又冷冰冰地重複了一聲,“你還我。”
煙雲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那棉衣,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僵硬的笑來,她一言不發,拿著衣服就走。
小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
煙雲回了房間,從抽屜裡拎出那把丹鳳替她剪過頭髮的大剪子。
小暑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毫不猶豫地用那把剪子在那棉襖上一通亂剪起來,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音裡,雪白的棉絮紛紛揚揚地掉了一地。
小暑一下子就懵了。
說實話,他從來就沒打算真跟著丹鳳去宋家,但這件棉襖,卻是別人的一番好意,而丹鳳說願意把他當弟弟看待的那番話,也讓他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他命賤,長到這麼大,真正待他好的人沒有幾個,所以偶爾的遇到這麼一個,他是打心眼裡珍惜和感激著的。
而現在,這番他珍惜著的情意卻一瞬間裡被煙雲完全破壞了,她手裡的剪子每剪一下子,都好像剪在他心上,小暑有些想哭,仍是沒有哭,紅著眼睛看著她剪著衣服,靠著牆壁,整個人像是一隻斷了線後軟趴趴地落在地上的風箏般地焉了。
一件好好的棉衣很快的被剪得不成樣子,煙雲把破敗了的衣服往地上一丟,自己也累了似的喘了一口氣,沙啞著聲音問,“這下子,你滿不滿意,高不高興?”
小暑咬住了嘴唇,看著那一地狼藉,卻忽地走到外面去,拿了笤帚簸箕,不聲不響地把那些棉絮破布掃了,然後站回到了原地去,眼睛放空著,始終不看著煙雲,好像成了一個行屍走肉。
*
小暑又換上那件有洞的破棉襖。
一月份的天,只會一天比一天更冷,走在寒風裡時,他的身體便只好像先前一樣地微微瑟縮著。
自那棉襖被剪了之後,他是再沒有搭理過煙雲,每日里只是盡著自己的本分做著事情,本來話就少的,現在卻乾脆如啞巴似的一句都不說了。
他這樣子,煙雲便也隨她去,她總有她的事情要忙,要侍奉顧老爺,偶爾的還要濃妝豔抹了跟他出去應酬。
兩個人就這樣,好像孩子鬥氣似的,誰也不理睬誰。
小暑的棉衣是越來越破,彷彿非要雪上加霜一樣,那原本還可以湊合著的棉鞋也開了口子,露出了腳趾頭來,跟個落魄的小乞丐似的。
一著了風,便總咳嗽,像感冒又不像感冒。
煙雲也是視而不見。
小暑原先擔心,若是丹鳳來了,該要如何面對她,但是不知道那天煙雲跟她說了些什麼,宋六奶奶是自此之後再沒來過。
幾日之後一個特別冷的晚上,煙雲跟著顧老爺出去應酬了,恰好同屋的小李回家鄉探親。
小暑從傍晚起就不舒服,一個人待在四壁空空的下人房裡,裹著那一床薄被子發著抖蜷縮在床上。
到後半夜,大概是發起了燒,身子一會兒燙得嚇人,一會兒又冷得像是浸泡在冰窖裡。
半夢半醒似睡非睡之中,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恍恍惚惚的,他感到有人推了門進來,再然後,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氣飄了過來。
小暑睜開眼睛,卻看到煙雲坐在自己床邊上。
她穿著旗袍,裹著乳白色的狐裘,臉上的妝卸了一半,她伸出冰涼的手來摸了一摸他的額頭,皺了眉,嫌棄似的嘀咕了聲,“要你作死。”
小暑想要說什麼,但是偏偏燒得糊里糊塗,渾身又一些氣力也沒有,連自己這會兒是在夢中還是現實裡也分不清楚,便只好眼睜睜看著她出去倒了溫水來,又拿了一瓶子西藥倒了兩顆藥片在手上,隨後一點都不溫柔地掰開自己的嘴唇,見他本能地咬著牙抵禦著,便不耐煩地說,“犟什麼!不想燒成顧景仁那樣,就給我張開嘴。”
小暑一聽,只能乖乖地張了嘴,煙雲抬起他的後腦勺,將藥片和水餵了他。
溫熱的水順著喉嚨緩緩地落到胃裡,就在同時,卻有一滴眼淚珠子,怎麼也控制不住地順著他的眼角慢慢劃落了下來。
煙雲把他的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哭笑不得地說了聲,“哎呦,跟我犟來犟去的,現在倒是曉得哭了。”
小暑越是哭著,越是止不住,然而還曉得難為情,掙扎之中,睏意慢慢的上來了,依稀還聽到她說了一些什麼話,卻好像隱在了層層的煙霧裡,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直到什麼都聽不到。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的時候,身體被被子緊緊地裹著,水杯和藥瓶還在邊上放著,腦袋雖還有些昏沉,卻比先前好得多了。
小暑揉著頭,赫然發現在床尾處,放了一件簇新的棉襖,地上的則是一雙與之配套的新棉鞋。
他的心跳了一下,拿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地試了起來,衣服和鞋子都正正好好,想起昨天夜裡的事情,不知道怎麼的,臉頰便火辣辣地燒起來。
然而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去見煙雲的時候,他穿上身的仍是那身舊的破棉衣和破鞋,並且仍然彆扭著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