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丹鳳 （二）

丹鳳想了一想，又問，“你多大了？”

感覺到煙雲的目光饒有興趣地投向這邊，小暑受了壓迫般地低著頭，答了一聲，“十一……”， 就再也不吱一聲，反复地擦著手下的同一塊地板，好像要把那地板上的木頭紋路都擦掉似的。

丹鳳看著他，也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柔和地笑著，又走回到了煙雲身邊去，拿起剪子，接著替她剪頭髮。

煙雲眼皮都沒有抬，懶洋洋地問，“怎麼。還真的是老鄉？”

丹鳳垂下眼睛說，“是啊。”

煙雲忽然疲倦地笑了笑，“聽著這剪子的聲音，我怎麼忽然困得很。我先瞇一會兒，你隨便剪，等好了喊我一聲。”

丹鳳點點頭，“好，煙雲姐姐，你睡吧。”

煙雲就真的閉上了眼睛。

她剛剛閉上了眼睛，丹鳳就立即看向了小暑，兩個人像約定好了似的，小暑也正看向這邊，丹鳳就對著他溫和地笑了笑。

他連忙低下了頭去。

*

煙雲的一頭長發就這樣變成了與宋六奶奶一樣的童花頭。

送了丹鳳回來之後，煙雲走到了小暑面前去，微微俯下身來看他，笑嘻嘻地問他，“我短頭髮好看嗎？”

小暑迅速地瞟了一眼，然後撇了臉去點了點頭。

煙雲又笑著問，“那我和宋六奶奶哪個更好看些？”

小暑一怔，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問。

說實話，這問題本來很有些莫名奇妙，因為煙雲本身就比丹鳳好看多了，別說只是剪了個一樣的頭，就是煙雲剃上一個大光頭，也還是比留著頭髮的丹鳳要好看。

小暑不知道她問這種問題的意義何在，所以他仍舊側著臉，並不想作答。

煙雲卻忽地拿手捧住了他的臉，逼著他轉過來面對著自己，“什麼破習慣，問你話，還是不曉得應。一月份了，你年紀是白白的大了一歲，但腦子就連半點都沒有長嗎？”

她的手涼涼滑滑，還帶著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雖然力道是不大，卻能很輕易地使他動彈不得。

聞著這股味道，那一天煙雲像假人似的被那些人簇擁著朝前走的景象忽地浮現在了小暑眼前，某一種從前段時間開始就淤積在心裡的不快之感在這瞬間裡驀地攝住了他。

小暑大聲地頂了一句，“你好看。你最好看行了吧。”

煙雲一下懵了。

趁著煙雲愣神的功夫，他掙脫了她的手飛快地跑掉了。

風聲在他耳邊掠過，他的頭腦是空白的，心是撲通亂跳著的，他以為煙雲要喊住他，或者追上來打他罰他的，但是跑了好遠了，還是沒看到動靜，回過頭去看時，煙雲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老地方。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小暑忐忑不安著，但是煙雲一如往常，並沒有責罰他，甚至於沒有提起來，興許她是忘記了。

隔了一天，丹鳳又過來了。

小暑還是在舊地方抱著貓。

丹鳳這一次卻不是空著手來的，她手上提了一個紙袋子，看到小暑，就走到他面前去，對著他溫和地笑著。

小暑說，“我去幫你叫煙雲小姐。”

丹鳳搖搖頭，朝他招招手，“不急的，你來，我有東西給你。”

他不知所措地走到她面前。

丹鳳笑著打開了那紙袋子，從裡面拿出來一件簇新的水灰色棉襖來朝他身上比劃，“我估摸著買的。不知道合不合適。”

小暑身上穿著的是管家老劉統一發下來給下人穿的棉襖，質量並不太好，小男孩兒難免擦擦碰碰的，已經破了好幾個洞，雖然不太起眼，但是冷風透過那幾個窟窿灌進來時，也並不怎麼好受，沒想到竟被這萍水相逢的丹鳳看在眼裡放在了心上。

小暑紅了臉，後退了兩步搖著頭推拒，“宋六奶奶，我不要。”

丹鳳嘆了口氣，忽然聲音裡也帶了些難過的意思，“我們老家，你也肯定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本來我有個弟弟，要是前年飢荒時他沒有餓死，現在就有你這麼大。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他……”

丹鳳說著，眼睛就紅了，一些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

小暑心裡一顫，想說些什麼，偏什麼也說不出口，喉嚨口堵得厲害，最後一字一頓著說，“我知道的……飢荒……我妹妹也是……”

說到這裡，他也說不下去，攥著手掌，眼睛直直地看著地下。

丹鳳理解般地點點頭，伸出手來，摸了摸小暑的頭，嘆息似的說，“我弟弟從小是我帶大的，現在，他已經回不來了。要是你願意，喊我一聲姐姐。我就去求煙雲姐姐，把你帶到我身邊，讓你讀書識字，不至於一輩子做個底下人。”

聽了這些話，小暑依然低著頭，丹鳳也就隨他去，把棉襖放到他手上笑了笑，“唉。先試試看這衣服吧。”

這一次，小暑沒有再推拒，脫下了破棉襖，順從地穿上了那件新棉襖，恰是正正好好，原本冷得縮手縮腳的，這一下子就暖和了起來。

小暑說了一聲“謝謝”，丹鳳微笑著搖搖頭，“小暑。你先想一想，過一會兒，我再來找你。”

丹鳳去了煙雲房里之後，小暑盯著那棉襖細密的針腳，看著出了神，忽然想起該進去給她們倒茶端水了，剛剛站起來，煙雲卻和丹鳳一道走了出來。

走在後面的煙雲面色如常，走在前面的丹鳳的臉卻有些慘白，她輕輕道了聲再會，就急匆匆地要出門去，走過小暑邊上時，腳步踟躕了一下，嘴角僵了僵，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煙雲抱著手看著她走了，才慢慢地踱到小暑邊上，眼睛細細地打量他身上那件新的棉襖，譏誚地說，“怎麼。在我這裡下人當膩了，預備去宋公館當少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