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少年血 (一)
他回過頭,看到一張蒼白瘦削的臉,很有幾分熟悉,一時腦子卻混沌成一片,怎麼也想不起來。
警報聲仍在不間斷地響,雨越下越大,地上太滑,到處都有人在跌跤,一邊在拼了命地爬起來,一邊卻又被從後面湧過來的人群再一次撞倒在地。
這時,他終於想了起來,並喊出來了“少棠”兩個字。
確是有三年多沒有見到的白少棠,此時立在瓢潑大雨裡的他看起來卻和過去那個驕縱任性的少年完全不一樣了。
高了,也更瘦了許多,整個人形銷骨立,一身臟兮兮的衣服因為淋了雨而緊貼在身上,尖銳的骨頭幾乎要把那一層布料刺穿,一雙眼睛卻佈滿了陰霾,簡直不像一個少年人。
小暑喊了他,他也沒有應,光是冷淡地說了一聲,“想活命就快跑吧。”
見他仍杵在原地不動,少棠皺了一下眉,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朝著人群逃竄的方向跑了起來。
撲頭蓋臉都是雨水的腥氣和擦身而過的人體散發出來那股熱烘烘的複雜氣味,一條胳膊被他扯得幾乎脫臼,小暑的腳下在不停跑著,卻是像一個被人牽著的木偶,整個人是具軀殼,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也不知道要跑去哪裡。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是到了那個人們口中名叫防空洞的所在,男女老少早已經把不大的地方擠得滿滿噹噹,他們進去時,已幾乎沒有站立的地方,只好一個貼了一處牆根勉勉強強地側著身子靠著。
這是個幾乎完全封閉的場所,現在外面是怎麼樣,誰死了,誰生了,哪裡又毀於了一旦是全不知道了。
充斥在他們耳邊的只有孩子歇斯底里的哭聲,大人的安撫聲,嘆氣聲,抱怨聲,間或夾雜著各式各樣的咒罵。
忽然傳來一聲悶而重的巨響,大概是一顆炸彈在外面被投擲了下來,泥壘的洞壁劇烈地晃動了幾下,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靜了下來,緊接著,又是好幾聲的巨響和晃動,然後,終於歸為平靜。
一個婦人的哭聲打破了寂靜,她整個人背靠著洞壁,就如一條爛死蛇般地癱軟了下來,“姆媽呀,姆媽呀,伊死得好慘啊。”
許是感同身受,許多人眼圈紅了,卻也都只是冷眼看著,至多嘆一兩口氣。
除了嘆氣,別無他法。
警報終於解除。
人們陸陸續續地步出了防空洞,小暑仍是靠著石壁一動不動地立著。
他不知道,在剛才炸彈落下來的時候,她有沒有找到庇護之所,要是沒有……
他不敢再向下想下去,胃幾乎扭絞成了一團,也呼吸不能。
少棠走了幾步,回頭來推了他一把,“結束了。出去吧。”
*
外面的雨仍沒停,人們卻也已走得一個都不剩,大抵都還是些有家,也被人所需要著的人,所以寧可淋著大雨趕回去,也不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再多呆一分鐘。
而他,他是既沒有地方可回,也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
整個人生里,好像只剩下了一樁事情,就是要把她尋回來。
然而可能,也是最無望的。
他沒有走,少棠卻也不急著走,站在洞口一言不發地看雨。
小暑以為他又是像過去一樣,與家里人有了些不快,便對他道,“回家吧。別讓家里人擔心。”
少棠沒有接嘴,背對著他,臉上浮起一絲薄冷的笑,卻又反過來問他,“你呢。預備去哪?”
他剛從喉嚨裡擠出來“找人”兩個字,少棠就回頭來問,“是從前那幅畫上的女人?”
小暑驀地抬起眼睛盯住他,“你見過她?”
少棠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如果是,那麼昨天下午,她在小東門附近攔了輛人力車走了。”
小暑一怔,忽然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雨中。
這時候,好像就有一絲的機會,也只能緊緊地抓住。
外面已經回歸平靜,空氣渾濁,連冰冷的雨水里都夾帶了炸彈投放後那股刺鼻的餘味。
他冒著雨,剛剛走了幾步,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回頭去,少棠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上來,抱著手,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他,“你知道小東門在哪?這樣,我和你一起去。”
*
小東門毗鄰了十六鋪,據說原本人來人往,是個極熱鬧的地方,他們去到的時候,卻已成了一支熄了一半的火燭,冷冷清清,勉強只剩了個空殼,根本無從去想像從前的繁盛光景。
孤零零的幾輛人力車停靠在邊上,攬不到主顧的車夫們半闔著眼,或靠或倚在牆邊,懶懶洋洋地望著灰黑色的天發呆。
小暑走近時,他們以為來了主顧,一個個從牆邊起來,打了精神伸直了身子,待到再一看只是一個衣著破舊的半大孩子,立即又沒了精神頭,打了個哈欠又重新靠回了牆上。
小暑一個接一個地過去問,有沒有在昨天下午拉過一個好看的小姐。
車夫們起初不耐煩地敷衍幾聲,說沒見過。
他總不肯放棄,再三地請他們再想一想時,那一種不耐終於到達了極致,打發叫花子般地揮手,“滾滾滾,小癟三。”
也有噙著一絲冷笑陰陽怪氣地回他的,“要找好看的小姐,幹嘛不上窯子裡找去,那裡多的是。”
小暑紅了眼睛,咬起嘴唇死死地盯住他。
這年景接不到活,那車夫的心情本是煩悶,巴不得找人來幹上一頓架,見他這樣,便撩起衣袖子,露出青筋爆出的胳膊,斜頭咧嘴氣急敗壞地對他道,“你想怎麼樣?!”
少棠一直立在邊上冷淡地看著,到了這時,終於上去硬拽住了他走。
這一下明擺著沒結果,小暑卻腳不停,立刻又去尋附近的旅店,一家家地進去問。
掌櫃總是笑臉相迎,然一聽到只是找人,那笑臉又瞬時垮了下來,總三言兩語,愛理不理地就打發了他們。
幾乎把這一片裡的旅店都問遍了,仍舊是一無所獲。
下了一整日的雨總算停了,天轉晴了,可惜近了黃昏,太陽還沒來得及露頭,已經在下沉,大塊的灰雲鑲著土黃的邊,蓋住了大半的天空,間或幾隻不知名的鳥發著粗嘎的叫聲慢吞吞地飛過去。
一片昏暗。
小暑蹲下來,一聲不語地盯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
少棠在他旁邊站著,也是一動不動。
小暑埋了頭,輕聲說,“你回去吧。”
少棠轉了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回頭對他淡淡道,“我家離這裡近。走吧。一起回。”
*
仍是那條街,那扇門。
少棠敲了敲門,才掏出鑰匙,把那扇生了鏽的門拉了開來。
撲面來一股黴敗的氣息,也見不到一絲光。
他如三年前一樣地喊了聲,“回來了。”然而那黑魆魆的門洞裡,並沒有任何人來應他。
少棠走進去,點亮了一盞燈,燈絲嘶嘶叫了好幾聲才亮,燈光也忽明忽暗,使人心生壓抑,竟還不如不點。
小暑跟在他的後面走進去,那陳股黴敗的氣息更濃,只見亂七八糟的雜物堆了滿地,月份牌上的日子還停留在八月份 。
少棠隨手拿起杯子倒了水,遞到小暑手裡。
他站著,一動不動地握著那一杯水,問不出,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也並不用他問,少棠倒是自己慢慢地解釋起來,“八月份時想逃難的,結果沒來得及,在車站,都被炸死了。剩了我一個。”
他的語氣十分輕描淡寫,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燈光太暗了,也看不清楚表情。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帶了些哽咽,小暑以為他要哭,他卻根本沒哭,甚至還莫名的發起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