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少年血 (二)
他的笑聲叫他有些不寒而栗。
外面的風一下下地敲打窗,發出沉悶的聲響。
小暑彷彿看見從前那個溫情的颱風夜被一隻手殘酷地剝成碎片,遂即,化為烏有。
少棠終於止了笑,他背過身去,在那些雜物堆裡粗魯地翻找,尋出一隻袋子,從裡面拿出什麼東西咬在嘴上,然後把袋子扔給了小暑。
是一袋炒米製成的米餅。
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口,覺得又硬又韌,除了一股陳年的霉味之外什麼都吃不出來,費力地咀嚼,順著食道緩慢滑到胃裡的食物卻一下子喚醒了沉睡的飢餓。
他們並排坐到地上,就著冷開水不停地往嘴裡塞不知道是哪個年月裡儲存下來的米餅,牙齦被磨破,慢慢地嚼出了一股血腥味道,喉嚨口也被噎得透不過氣來,卻仍是往嘴裡塞,誰也不肯停下,肚子好像成了個不知道深淺的黑洞。
終於,都撐得再咽不下去。
少棠埋下頭,不動了。
小暑以為他是睡過去了,忽然聽見一聲低微的嗚咽聲。
他輕輕喚了聲“少棠”,遲疑地把手放到他的肩上。
少棠慢慢地抬起臉,把頭側靠到牆壁上,暗淡燈光下,那張臉像是沒了生命力的石像,他的眼睛木然看著地上,乾裂的嘴唇動了幾下。
一開始,他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後來才聽明白他說的是,“……要殺他們,都殺了。”
他念咒般地把這一句話重複了幾次,終於靠著牆不再動了。
太困,太倦,也是太撐,太累,不及去思索他的話,最後,小暑也是靠著牆壁睡了過去。
一夜幾乎無夢,直到天亮,他才被凍醒過來。
少棠早已起來了,背對了他站在門邊,像是要出去的樣子,聽見了響動,便回了頭,淡淡地問,“你先留這裡?”
雖是詢問,他卻不等小暑答,已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扔給了他。
小暑接過,是一把鑰匙,銅製表面已有斑駁的鏽跡,拴鑰匙的紅繩也磨得粗糙不堪,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個“英”字。
大約從前是白少英的東西。
他抓著鑰匙,要想說什麼,少棠卻已經走了出去,“砰”一聲地關了門。
*
十一月份的雨漸漸落盡了,天開始轉晴的時候,也是漫漫隆冬的開始。
這是一段最稀里糊塗的日子,因為是沒有目標。
留在這徒剩了一個空殼的白家,餓了,就四處亂翻,抓到什麼就拿起來吃,少棠吃,他也跟著一起吃,發霉的餅乾,過期的罐頭,幾乎來者不拒,肚子成了個垃圾桶。
冷了,便翻出不知道多久沒有晾曬過的被子來蓋,僵硬地蜷縮著,反正最後總會慢慢地睡著。
也並不是有意要虐待自己,不過是誰都沒有心思去好好安生。
他仍是每天都出去尋她,沒有什麼規律和條理,無非從這一條街走到那一條街,從日出一直走到天擦黑,足足半個多月,幾乎把整個上海灘都走過了一遍,然而結果總是一樣。
他心裡也隱隱地知道,也許,她是故意不讓自己找到。
又也許,是永遠也尋不到她了。
這念頭從來只是他的腦子裡一閃而過,根本不能夠去細想。
他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只要還能夠每天每天地找,就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
少棠也每天出去,卻並不同他一起,沒有人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他的慣性總是沉默,他的心也是個迷。
他們像是兩隻在獵人的槍下僥倖活下來的幼獸,落了單,沒有去處,也尋不到歸路,便不得不相依為命地呆在一起。
當某種絕望到達頂點的時候,更不免犄角對犄角地衝撞起來。
那一天,從清早起,就綿延不絕地下著又冷又冰的雨夾雪,黃昏時,小暑從外面一無所獲地回來。
沒有生火的屋子並不比外面暖多少。
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瞥見鏡子裡的少年,灰頭土臉,眼窩深深地下陷,不過是半個多月的時間,看起來卻也幾乎沒有什麼人樣了。
他想到,要是她看見了,一定會帶著笑嫌棄地罵他,“你這死小鬼,怎麼變得這麼難看,離我遠點兒。”
可是,她又為什麼要走。
好像這時,他也才剛剛明白過來,她所說的“歧途”是什麼意思,原來不單是條不好的路,更是條永遠都回不了頭的路。
他又無可抑制地恨起她來。
他不想哭,只有把自己的拳頭塞進嘴裡,用上下兩排牙齒用力地抵住了。
這時候,忽地聽見一聲輕蔑的冷哼,他回頭去,看見少棠抱著手臂冷眼地看著他,“其實,就算找到了她,你不能夠保護她,她一樣會走。女人都是這樣。”
小暑聽到自己兩排牙齒咬起來的聲音,勉強地擠出三個字,“你不懂。”
少棠又是冷笑了一聲,“我不懂,還是你不懂?還不明白麼?都是你太沒用,她才會走。”
大約是被說中了心思,有一瞬間,他握緊了手,什麼話也回不出來,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抬起頭盯住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恨。為什麼只是說說,為什麼不想辦法報仇?你的家里人就要這麼白死嗎?”
少棠的眸色慢慢加深,兩個人就如仇人般的對峙著。
這一些日子,誰的胸腔裡都堵著一團說不出來的怨忿,於是都迫不及待地把對方當成了一個發洩的對象,記不清彼此說了多少刺激對方的話,一句更比一句刻毒和尖銳,到最後幾乎是故意要把彼此那些不可碰觸的軟肋往死裡去踐踏。
再後來,是誰先動手的,也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再回神時,已經像兩個紅了眼的瘋子般不要命地扭打在了一起。
忽然一聲悶響,小暑的頭重重地磕到了桌角,殷紅的血緩慢地流淌下來,他終於坐倒在地,不再動彈了。
少棠清醒過來,翻箱倒櫃地尋出一塊紗布遞給他。
小暑一言不發地接過,隨手按在流血的地方,從地上慢慢地起來,又慢了半拍似的一步步朝著門邊走。
混亂過後,整間屋子充斥著一股鐵鏽般的血腥氣。
少棠看著他開了門走出去,恍恍惚惚地站了一會兒,最終回到桌前坐下,失了所有力氣般地把頭擱到桌上。
他總不願接受現實,所以每天都要出去沒有目的地亂晃一圈,在回到家裡時,總還存著一些妄想,姆媽會像往常一樣過來開門,男人在廚房間裡忙碌,少英在鬧來鬧去。
當妄想逐漸破滅,不得不從虛妄的夢裡回到現實,隨之而來的則是更深的絕望和空虛。
人就是這樣,只有徹底失掉了,才能明白,從前的日子有多好。
外面的冷雨還在劈劈啪啪的下,屋子里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又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後是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小暑又折了回來,紗布已經被他扔了,頭上血水和雨水混成了一團,手裡緊緊攥著一份被雨水打濕了的報紙。
他攥著這份報紙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我要做件事。”
少棠掃了一眼,正對著他的那版上,是一個男人笑容可掬的相片,底下配了一些文字,他向來對於這些時政不太關注,單單是知道這個人姓李,好像是個什麼大亨,可能和日本人也有勾結。
這種人多的是,這又怎麼樣。
小暑的手卻死死地掐著那張相片,那張被凍雨浸得濕漉漉的笑臉很快被他捏得稀爛。
*
一直浸泡到身上的皮膚都起了皺,他才懶洋洋地從溫暖的水池裡起來。
浮出水面的男性軀體幾乎無懈可擊,肩,腰,腿,全都肌理分明,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這是精心鍛煉和保養下的產物。
他的視線移到到腿間,即使並沒有戴眼鏡,那個醜陋的器官依舊刺痛了他的眼睛——甚至比不上初生的孩童,確切地說,這只是一截小指般毫無起色的肉芽。
與這具完美的身軀相配合起來,帶有一種荒謬的滑稽感。
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兩聲,然後才緩緩地在浴池的邊沿坐下。
溫暖的水蒸氣能夠給予他安全感,這是少有的能夠全身心放鬆的時候。
然而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始終放鬆不下來,太陽穴那裡似乎總有一根血管在突突地跳動。
顧景仁死後,顧家的產業通過一些明里暗裡的手段,已徹底變成了他的,日本人那邊,也早已經打點妥帖。
憑他的頭腦,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他托起擱在浴池邊的酒杯,呷了一小口酒,卻沒能將那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壓制下去。
傳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
他微側過頭,瞇著眼看了一眼門邊。
在氤氳的水霧裡,少年像以往一樣輕輕帶上門,微垂著頭謙恭地走進來。
他的人又放鬆下來。
小啞巴是他多年來指定的搓澡工,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啞巴,所以使他覺得安全。
他閉了眼。
經過長時間的浸泡,皮膚的感覺已經有些遲鈍,然而當那隻手觸到他的後頸時,他還是極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
不是啞巴。
在脖子要被掐住的前一秒,那隻手已被他反扭住,他回過頭,正對上少年仇恨的眼睛。
他認出來,是從前跟在顧家那個小婊子身邊的那個男孩兒。
那小婊子,只是他所折磨過的女人裡,很平常的一個。
因那與生俱來畸形衰弱的下身,所以使得他對於女人,總是有種微妙的毀壞欲。
這時候,他認出來他,也還沒察覺到死亡的威脅,甚至覺得這件事情是少見的有趣。
反扭住了他的手,把少年的頭用力地按到水池裡,到他快要窒息時,再拎出來,嘲弄地笑問他,“愛上她了?特意尋來為她報仇?”
少年吐出兩口水,沒有回答,眼睛淡冷地盯著他那畸形的下身。
察覺出他眼裡的輕蔑,他立即被那種嗜血的狂躁控制住,一把抓住少年的頭髮,把他的頭放到地上沒命地磕,血從他的額際流淌下來,那一雙烏黑的眼睛慢慢地渙散。
他終於放開他,抱著手,欣賞待宰羔羊般居高臨下地俯看他,“不是還想報仇嗎?怎麼不動了?”
少年仍舊靜靜地倒在地上,死了一樣毫無反應。
他以為他昏死了過去,伸了腳,又朝他的身上狠狠踹過去,誰知道就在這一瞬間,腳竟被這奄奄一息的少年死死抱住,他一時恍惚失了平衡,竟又被他反撂在地上,不給他爬起來的時間,他又迅速地騎到他身上,兩隻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沒想到,看起來單薄瘦弱的少年,在這滿腔仇恨的催化下,氣力大得幾乎是要把他的脖子活生生扭斷。
他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兩隻眼朝上翻起來,手和腳朝他身上不要命地胡亂招呼,本能地想要喊叫,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到底還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在這麼個小鬼手上,使了吃奶的力氣,終於又被他掙脫,再一次把少年重重地撂在地上。
經過這一遭,他兩隻眼睛的血管已全數爆裂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幾乎要往死裡去掐時,手卻忽然僵住不動了,整個人朝著邊上直直地倒塌下來。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轉過頭去。
個子高挑的少年立在他們面前,面無表情地將一把刀從他的後背抽出。
只看見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和一雙冷咧的眼。
他又迅速補了幾刀。
血很快如屠宰現場般淋漓地濺了滿地。
他張大嘴,不敢相信般地倒吸一口冷氣,瞳孔慢慢地擴散開來,四肢卻還在地上生理性地抽搐,他還想要笑,到底沒來得及,最後定格在臉上的,便是一個極度猙獰詭異的表情。
*
天色將明未明,離拂曉還有段時候。
人們都在沉睡。
萬籟俱寂。
也是最冷的時候,就連吸進肺裡的氣,好像都帶著冰碴。
他們跑了幾步,少棠停下腳步,回頭對小暑道,“哪裡都不能待了,分頭逃,碰運氣吧。”
小暑點點頭。
他心裡很知道,如果沒有少棠,這件事情是絕對做不成的,而自己的命,也就擱淺在了這一晚。
跟踪姓李的,是他提出來的,而混進他常去的澡堂里當雜工的計劃,也是他想出來的,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姓李的生理缺陷,反過來幫了他們一把。
卻沒等他說出來一個“謝”字,少棠笑了笑,已經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遠了。
他的心裡發酸,只有對著那越來越遠的瘦削身影,在心裡輕聲念,再會。再會。
*
半邊天已經被血紅的朝陽染紅,半邊的天卻還是暗的。
頭上的傷口已經在冷風裡凝結了,也不再感覺到疼痛,但大約失的血有點多,每走一步,腳下都軟綿綿的,後腦勺嗡嗡作響,好像隨時要昏過去,然而卻又是極興奮,每呼一口氣,血液都要翻湧著衝破血管。
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跑了多少遠,到了什麼地方,小暑終於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處雜草堆裡,四周橫七豎八都是砲彈的碎屑,泥土裡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爬來爬去,尖銳的草葉扎在臉上,露水又冰又涼。
這樣安靜地靠著,他忽然又不再動了,好像找到了安棲的港灣。
將要睡過去時,他驀然間想到,也許,終於算是為她做了一件事,便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又有熱熱的東西順著眼角邊劃落下來。
再然後,便沒了全部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