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篇•平安頌(三)艷陽
福興嫂是在黃昏時分走去阿楨家裡的,夕陽暖暖,曬得人身酥酥麻麻的,很愜意。
她想:今朝晚上城隍廟有個廟會,正好可以約她們母女倆一道過去湊湊熱鬧。
福興嫂第一次遇到阿楨是在很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冬日。
那天清晨,她去老虎灶上打熱水,阿楨背對了她也在打水。
即使穿了厚重的冬襖,那背影仍看起來苗條纖弱,偏還背了一個襁褓裡的孩子,不堪重負似的。
她打完了水,轉回頭來,一張出水芙蓉般的臉裹在氤氳的水蒸氣裡,越發顯得楚楚可憐,那雙眼睛裡藏了太多東西,有遺世獨立的淡,也有不饒的韌,唯獨是不弱。
只一眼,福興嫂就認定,她與里弄裡這一群嘰嘰喳喳柴米油鹽的女人們是不大一樣的。
阿楨獨身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樣貌又是生得太鶴立雞群了些,而女子之間,大抵都會互相妒忌,所以總被人有意無意地排斥在外。
她們在背後罵她的話也總不過那幾句,婊子,狐子,賤胚。
福興嫂早過了攀比的年紀,阿楨總使她想起從前的自己,所以對她只有憐惜。
她年紀輕的時候,做過婊子,不同於阿楨只是被人口頭上罵罵,她是個真真正正從窯子裡出來的貨,是福興讓她解脫了出來,如今早已金盆洗手了許多年,人也老了,但因為這一段不光彩的過往,還是沒人願意和她交好,生怕自己也成了別人口中的婊子。
每回遇到阿楨,她總找藉口與她攀談,看她樣樣事情要做,實在忙不過來,有時候就相幫她搭一把手,替她看看孩子。
一來二去的,兩人就熟識起來。
福興嫂看來,阿楨生了個富貴小姐的樣貌,一舉一動也都掩不了小姐的做派。
貧是貧的,但絕不馬虎,就算是過著最清貧低賤的日子,卻也從不會一團糟糕。
從一天的三餐飯,到小安安身上穿的衣服鞋襪。
她就是有把貧賤日子過講究的本事。
但對女兒小安安,她又簡直是嚴厲到了有些苛刻的地步,還沒到上學的時候,她已給她立了許多規矩,例如吃飯有吃飯的規矩,睡覺也有睡覺的規矩。
弄得小姑娘一到她那裡,就像籠中的小鳥放飛了翅膀。
阿楨從不提起她從前的事情,福興嫂雖然對她的過去好奇極了,但她從來不問,她是個識相人,知道人家不說,她就不該問。
福興嫂已快走到她的門前,遠遠的,便看見阿楨呆立在自家門前,面對面的,立著一個瘦高個兒的青年,小安安夾在兩個人中間,有一些僵持的意思。
阿楨的的確確是生了一張禍水般的臉,但這許多年,她卻從沒有在她那裡看見過陌生男人。
仔細瞧著,他的眉宇間還真和小安安有幾分相似,但要說是她父親,他的年紀看起來又是實在太輕,幾乎都還只是個男孩兒。
福興嫂到底是過來人,幾下一思量,已經反應了過來,她過去,笑著朝安安招招手,“小安安,過來,嬸嬸帶你上廟會去。”
安安一聽,立即驚喜地昂起頭,掩不了滿臉雀躍的神色,卻又怯懦地看了一眼阿楨。
阿楨說了一聲,“去吧。”
她這才笑著跑到了福興嫂那裡去。
福興嫂牽著安安的手,兩個人走了一段路,她笑嘻嘻地問她,“小安安,你知道他是誰嗎?”
安安搖了搖頭,又笑,眼睛彎彎的,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奶聲奶氣說,“但我喜歡他。”
福興嫂捂著嘴笑。
今年一開春,她看見喜鵲停駐在阿楨的門前叫,就說她要有好事情
這還是老派人的說法。
看來是真的。
*
屋子窄而暗,但一進去,撲面來都是她身上獨有的氣息——一股淡淡的粉香,與許多年前一樣的,沒有變。
阿楨點了燈,帶著笑輕輕說,“多謝你,把安安帶回來。”
他回,“不用謝。”一邊看了屋裡的陳設——也並沒什麼陳設,不過是些底層百姓家最基本的家常物甚,一些看頭也沒有。
關了門,沒了太陽,又是莫名的冷。
她搓著手,說了聲,“西北朝向的屋子,當初看便宜才租下來的,有些冷。”就過去生火盆,間隙,又閒散地問,“你過得還好嗎?”
小暑答了聲,“還好。”覺得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她專心致志,很快便生好了火盆,又笑,卻也不說別的話。
他也是沉默。
一時裡,空氣又像凝固住了。
他點了支煙抽起來,發覺她看著他,他也回看她,很自然地問她,“你要么?”
阿楨一怔,臉上卻仍帶著笑,“我早戒了。你倒好,幾年裡,什麼壞習慣都養成了。”
小暑自顧自地吸煙,並不去否認,“人總要變的。”
她又是一怔,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去,“是啊。總要變的。”
他一支煙吸完,碾了煙頭,又不聲響地坐著。
黃昏的暖光透了窗,溫和地灑進屋裡。
正是燒夜飯的時候,別家在炒菜,各式各樣菜的油氣混了一道,複雜地升騰起來。
阿楨站起身,溫和地問,“飯吃了麼?在我這隨便吃點?”
他並沒應允,卻也沒反對。
她真的就去做飯,打開碗櫥拿了些東西,對他說了聲,“你等一會兒,就好的。”就到門口去。
煤球爐的煙氣透了門縫飄進屋裡,只聽見“刺啦”一聲,又是什麼東西進了油鍋,隨後是鍋鏟的碰撞聲。
他仍坐著沒動。
阿楨端了兩碗炒飯回來,擱在桌上,又從碗櫥裡拿了兩雙筷子,笑著招呼他,“好了。來吃吧。”
他終於起了身,和她一道坐到了桌子前。
是碗蛋炒飯。
她慢慢地吃。
小暑吃了兩口,就再咽不下去,擱了筷子不動了。
他看見,她的手指邊緣生了層薄繭繭,年紀上去了,臉上也不再如過去一樣細嫩無瑕,不可避免地生了一些細小的紋路,大概是真吃了不少的苦。
阿楨抬起臉,“不好吃?”
小暑不答,她嘆氣,又笑笑,“對不住,我做東西就這些水準。”
他直直地看她,她也回望他,忽然看見了他藏匿在額發里的那道疤。
她不由自主地伸了手過去,輕輕撩開他的頭髮,手指尖觸到那疤時,他皺了眉,本能地朝後退了一下。
肌膚相觸時,有一種顫栗從那相連的部分升騰起來,一直蔓延到了骨髓。
兩個人怔怔地對視,好像都剛從夢裡醒來,不約而同的,又都紅了眼圈。
電光火石裡,兩片嘴唇已是連啃帶咬地黏合在了一起。
誰也不肯放過誰,都像要把對方拆吃入腹。
從桌邊一直親到了牆邊,倚著牆壁,又幾乎立不穩地要倒在地上。
也就乾脆這麼攬抱著,一道倒在了地上,他的嘴唇游弋到她脖頸邊,連吮帶親地吸著那裡細嫩的皮肉。
不過幾下淺淺的碰觸,她的身子已然酥鬆成了一灘水,軟軟地依著他的肩。
抱得太緊,隔了褲子,也能感觸到他那裡的堅硬滾燙,阿楨迫不及待地把手探進去,把那堅挺的火熱握在手心裡揉搓,一邊嗅著他的氣息,嘴唇一邊在他下頜肩頸一遍遍胡亂地親,雙眼迷濛著,幾乎帶著哭腔地懇求,“你也摸摸我,摸摸我……我好想你,好想……”
小暑眼底一暗,喘息著把手伸進她的裙底,還沒碰,滑膩膩的春潮早把一條薄薄的襯褲浸透了,再摸索了幾下,她已耐不住地在他身上磨蹭起來,他去扯她的上衣,來不及把鈕扣全解開,只扯了一半,半個雪嫩的胸脯坦在外面,裙也來不及脫,只匆匆地翻上了裙擺,卻都等不及了,這麼靠著牆壁,就在這冰冷的地上結合起來。
和他分開之後,她就再沒有過情事,他才進去一些,就漲熱得有些經受不得,卻又不捨得放,甚至不捨得叫他慢一些,一邊費力地適應他的侵入,雙腿卻又急不可耐地纏住了他的腰。
他也不再似少年時那般溫存體貼,帶了種野性難馴的狠戾。
初時輕輕抽動了兩下,到第三下之後,每一回都又快又狠地戳到了最深處。
阿楨渾渾噩噩的,被撞得幾乎魂飛魄散,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眼角滲出淚來,一遍遍摸他的臉,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磨蹭著。
他低了頭,狠狠咬上她的嘴唇。
她吃痛,伸了手,攬了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輕地呢喃,“小鄉下佬,你輕些……”
小暑淡漠地回了聲,“輕不了。”
兩個人的下半身還緊密地連結在一起,他卻忽然不動了。
阿楨喘了一陣,無奈地笑,聲音打著顫兒,“你折騰什麼……”
其實他也並好不到哪裡去,深埋在她體內的那處漲熱到了極點,甚至帶來了絲絲的痛感,卻仍是不動,靠到她耳邊淡冷地道,“不是想我麼?有多想?你自己動。”
她倒一刻也沒有猶豫,真順從地起了身,面對面地緊抱住他的肩,雙腿夾緊他,一下下艱難地動了起來,連哭帶喘般地呢喃,“真的想你,真的想……”
他紅了眼圈,卻仍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任她動作。
他的身體燙熱,呼吸也越發沉重,眼底里卻始終蔓著一層陰霾。
阿楨不由自主地伸了手,又要去摸他的臉。
小暑卻不動聲色地迴避了,好像怕她察覺似的,又把頭埋進她頸項,有一下沒一下地親起來。
她終於失了再動的力氣,喘息了一陣,依在他身上自暴自棄地笑,“不行,年歲大了,真動不了了。”
他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一下下的,用了力,把她的呼吸撞得支離破碎。
她就像春天的柳枝軟軟地依著他,口中卻仍是不停囈語著想他。
他皺了眉,伸手摀了她嘴,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氣沖刺起來,她的身子陡然繃緊僵直,忽然張了嘴,咬住他的手心。
他任她咬著,也一動不動。
終於是一道解脫了出來。
*
夜是靜的,卻又終究是有些太靜了。
一道躺著,也沒什麼話說,只剩了呼吸聲。
小暑背對了她在床上坐起,又去摸煙抽。
阿楨看著他吞雲吐霧,輕輕道,“ 算了,你還是給我一支吧。”
他沒有給,也沒有看她,只淡淡說,“戒都戒了。還抽什麼。”
她也不再問他要,就安靜地平躺著。
小暑熄了煙,也躺下來。
阿楨問,“你的疤是怎麼弄的?這些年,你又在哪裡?”
他闔了眼,聲音困頓而模糊,像蒙了層霧,“沒什麼。”
隔了會兒,她又輕輕說,“我知道,那時候是你殺了姓李的。”
小暑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聲音仍是困頓,“你弄錯了。”
阿楨恍若未聞地笑笑,“你找過我。是嗎?”
他側過了身去,有些疲累地道,“別問了。睡一會吧。”
這一回,她終於長久長久沒再出聲。
過了大約一個夢的時間,她忽然也像在夢裡一樣地輕聲囈語,“還是從前好……”
小暑閉著眼,聽見了“從前”兩個字,卻不經意地皺了皺眉,然而到底沒給她回音。
好像是真睡了過去。
*
阿楨被雨聲吵醒,睜了眼,外面似乎也沒有下雨。
天也沒亮。他還在睡。
她側靠在枕上,借了昏暗的天光,細細地端詳他的臉,覺得熟悉,又有一些陌生。
眉眼是基本上沒變,不過脫了一層稚氣,該深邃的地方又變得更深。
她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一般。
心口暖暖的,又有些發澀,她忽然忍不了般地貼上去,細細地親過了他的眉毛,又再去親他嘴角。
她還要再親第三口,到底沒有親,自己也被這份燙熱的情愫驚到了一般,離了他,又穿起衣服起了身。
太久沒做過那件事,下床走了幾步,才覺出下身的酸脹,她蹣跚著走到門邊,想要到外面去打了水洗一洗,手放到門上,還沒開,卻被人從背後緊抱住了。
她有些詫異,卻不及回頭,他把她按在牆邊,撩起她裙子的下擺,就從她的背後直插了進去。
她的那處還腫脹著,她皺了眉頭,過了好久才勉強地適應過來,搖了頭無力地笑,“不行,你這樣,要把我弄死了……”
他緊抱著她,深埋在她體內,聲音輕而模糊,“你又要走……”
她不響了,任他分了她的腿,就著這站立的姿勢用力地戳刺起來。
交合的地方發著噗吱噗吱的水聲,在這安靜的凌晨,越發顯得淫靡。
許久,她忽然笑出了聲來,“你知道我們現在像什麼?”
小暑心不在焉地問,“什麼?”
她漲紅著臉喘息了一陣,才半闔著眼答,“像兩條狗。你見過麼?只有狗才這樣子。”
他輕輕“哦”了一聲,仍自顧自地埋在她體內動著,淡淡地反問,“人又比狗強到哪去?”
那幾年,他的的確確是還不如狗。
狗是只要有吃有住就能夠安生。
可是人呢。總要被那麼多有的沒的困住。
阿楨怔了怔,又瞇起眼睛笑,“我就知道你恨我,你說說,有多恨?”
他沒有答。
有多恨?
其實也沒有多恨。
更恨的是自己,為什麼一離了她,就變得人不像人。
過了許多年,自己以為終於忘記了她,又做回了人,誰知道還是不人不鬼。
阿楨輕輕問,“你知道,為什麼替她起名叫安安?”
他仍沒響。
她便自言自語般地說下去,“第一個安,是指望她安定,第二個安,是希望你平安。這世上,又有什麼能比得過安? ”
隔了會兒,她閉了眼,又輕輕地說,“從前,我太自私,總是怕,怕你長大,怕你有天要走。因為怕,所以我想,與其等你走,不如我先走。誰知道,有了安安。”
她自顧自地笑,“是不是……像個笑話。”
小暑忽然無聲地把頭埋到了她的頸窩。
阿楨問,“你又要做什麼?”
他抱緊她不說話,卻用牙齒咬起了她的衣服,好像對待仇人一樣,用盡力氣咬得咯咯作響。
她好氣又好笑,“你恨的是我,拿衣服出什麼氣。”
他又不動了,卻仍死死地抱著她。
她掙了兩下,完全掙不脫。
忽然感到一些溫熱的液體流到了自己的頸窩裡。
越來越多。
意識到他是在哭時,她也僵硬住不動了。
*
不知道怎麼睡了過去,又是漫長的一覺。
阿楨再醒來時,天是真的大亮了,慘白的天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身邊空空如也。
她起身,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而真實的夢,腦子裡沉甸甸,亂哄哄的一團。
她在屋裡走了一圈,手撐著牆壁,不認識般看著這一間屋。
她又一步一頓地走到門邊,開了門,春日明亮的太陽光傾瀉般地透進屋裡,對街對門,人來人往,都和往日一樣熱鬧。
心卻像被挖掉了一塊,倏然間空了。
她想,大概他是要報復自己,他要她也嚐一嘗被拋下的滋味。
她走出門,又沿著街一步步地走。
忽然聽見一聲脆生生的,“姆媽!”
她含著眼淚回過頭去,看見小暑一隻手牽著安安,另一隻手提著他的行囊安安靜靜地立在巷口。
午時陽光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