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
春天一到,屋頂就成了貓的世界,有好幾個夜晚,他便是被那種一聲高一聲低,像嚎喪似的咪嗚聲吵醒的。
但這次他知道不是貓發出來的聲音。
他趕緊偏身貼到窗戶旁邊的牆壁上,握緊煙筒屏息凝神,但掌心裡已止不住冒出了冷汗。
他因為一直沒有點燈,眼睛已能適應房中的黑暗。
一個人若是突然衝進一個陌生而黑暗的房間,無論武功多麼高強,也難免會露出空門,他相信憑他的身手還能把握得住那可貴的一剎那。
另一點對他有利的是,他的聽覺尚未衰退,他的一雙耳朵,仍和年輕時一樣靈敏。
在這種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即使不用眼睛,也能憑聽覺辨察出院子裡的動靜。
“沙!”
又是一聲輕響,有如微風吹下了一片落葉。
從屋頂落下的,當然不是一片落葉。
蔡火陽心頭又是一緊,但也同時湧起了幾分喜悅。
一般人都把天殺星的武功渲染得太神奇了,真是耳聞不如目睹,原來這小子的一身武功,也不過如此!
他手上的煙筒握得更緊了,信心隨之倍增。
“來吧!小子。”
他暗暗咬牙發狠,老夫倒要看看你小子的一顆腦袋,是不是比別人的腦袋來得結實些!
院子裡突然沉寂下來。
但是,這種手法騙不了他,他絕不會因好奇或沉不住氣,而探出頭去張望。
他有的是耐心。
他用不著看,他知道那小子已躡足來至窗戶下面,這時很可能正湊著隙縫,在向房中打量。
這正是他在等待著的一件事。
也是他今夜關鍵的一刻。
他已在床上被窩安放了一具製作精巧的皮人。
這具皮人吹滿了氣,看上去就跟真人一樣,只要牽動其中一根引線,還會做出側轉和伸展四肢的動作。
如今兩根引線就握在他的手裡。
是時候了!
他的手輕輕一拉。床上的皮人,立即向床裡翻了一個身。
他接著再接動另一根引線,皮人就應手發出一聲如好夢正酣的嘆息。
其實那是活塞鬆動,空氣洩出的聲音,但他知道絕沒有人能在黑暗中辨出它的真偽。
窗外突然響起一聲冷笑。
緊接著,砰的一聲,窗口突被大力拍開,一條人影自窗戶中疾射而入。
拿在這人手上的,是一把牛耳尖刀。
人影撲向床前,冷森發光的刀尖,像閃電般對準床上的皮人戳了下去,動作如風奇快無比。
蔡火陽當然不會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也跟著躍起,運足十成勁力,一煙筒狠狠敲下。
這一煙筒沒有落空。
煙筒擊中的地方,是對方的後腦殼,也是一個人身上最脆弱而最易致命的部位。
煙筒敲落,他隨即便聽到一陣頭蓋骨碎裂的聲音。
那黑影只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便從半空中,叭的一聲,摔落下來。
摔落後就沒有再動一下。
這是很準,也很有效的一擊,世上絕沒有人能在這樣沉重的一擊之下,還能保持頭蓋骨的完整。
蔡火陽沒有發出得意的笑聲。
他甚至連一點得意的感覺也沒有,他清楚這一擊成功得很僥倖。
你可以欺騙任何人,但永遠無法欺騙自己,你永遠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事。
只要能夠掩瞞得住,他甚至不願這事張揚出去,他已不必為錢財計較,他也過了那種喜歡出風頭的年齡。
他只希望從此以後,可以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這意外而成功的一擊,似已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忽然有著一種癱瘓的感覺,幾乎連那根桿煙筒,都有點把握不牢。
好在一切已成過去。
如果一切重新開始,照樣再來一次,他一定無法辦到。
直到目前為止,他才發覺自己原來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年輕。
他站在黑暗中,喘息了好一會,才打起精神摸出火種,點亮油燈。
他在壁上掛好燈,用腳尖挑轉屍體,他想看看這個鬧得中原武林雞犬不寧的天殺星,究竟生就怎樣一副面目。
屍體翻轉,閃爍而微弱的燈光,立即照射在一張薑黃而扭曲的面孔上。
“死的竟是老吳?”
原來老吳也想謀害他?
當他的眼光轉到老吳那隻執刀的右手時,這位蔡大爺周身血液凝結,一絲涼意,自足底升起,直達脊髓。
原來那把牛耳刀,並不是握在老吳的手裡。
老吳右手五指微微彎曲,五根手指已因瘀血過久,而腫脹成紫黑色,牛耳刀貼在他的手腕上而刀柄插在他的袖筒裡。
原來這把刀是用一根繩子綁在他的手腕上。
這是誰的傑作,自是不問可知。
蔡火陽連心也涼透了,眼前的事實,至為明顯。
事實說明狐狸就是狐狸,再精明的狐狸,還是一頭狐狸,一頭狐狸叫獵人上當的機會畢竟不多。
布陷阱是獵人的事。
狐狸懂得如何躲避,就已夠了,一頭狐狸絕不該妄想在這一方面與獵人一較高低。
“蔡大爺的確夠精明,只可惜我也不笨。”
蔡火陽沒有轉過身去,他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沒有益處的事,他從來不做。
他雖然未能見到天殺星的廬山真面目,但在臨死之前,他總算聽到了天殺星的聲音,他總算死得很明白而且也不痛苦。
如果他早知道死亡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樣可怕,他一定不會將生命中這最後一段時光,浪費於無謂的東躲西藏。
所以,他在倒下去時,他心中只在想著一件事。
他這次如果不是老遠的從巴東趕來長安,不花那麼多的銀子向萬應教求援,他是不是會活得更久些?
是天殺星殺死了他?還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第九十一章 陰霾漫天
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地方,都一定會有女人在家裡等著她們的男人。
等她們在外面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回來,等他回家後,好語溫存一番,或是大吵一番。
家,並不一定都是溫暖的。
但是,儘管如此,家總是家,一個男人在外面無論玩得多痛快,但總是有興盡的時候。
那時候他就會想到一個地方,也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家。
淡淡的燈光,柔和得像一片黃綢,房間裡充滿了寧靜和溫暖。
如意嫂在燈光下納鞋底。
她也在等一個男人。
她過去沒有納過鞋底,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等候過一個男人。
她過去只曉得追求財富。
因為她一直以為,無論男人或女人,只要擁有大筆財富,便不難獲得幸福的生活。
現在她才知道她錯了。
原來金錢並不能買每一樣東西,有很多東西原來並不需要以金錢去換取——幸福便是其中一種。
不過,她並不後悔。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難免多多少少要犯一些錯誤,錯誤有時固然會帶來災禍,但有時錯誤也會帶來幸運。
如果她過去不是那樣的熱中於追求財富,她會認識現在的這個男人?
她會像現在這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