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
她很滿足於目前的生活。她不需要任何名分,她也不冀望現在這個男人永遠對她愛心不渝。
她知道一個女人如果有這種想法,那只是自己欺騙自己,為自己帶來無謂的煩惱。
誓言只能為感官帶來一時的快意,絕不能保證什麼。
這世上並不是沒有白頭夫妻,但白頭夫妻數十年的美滿歲月,絕不是受誓言約束的結果。
愛像一朵花。
一朵花無論多麼美麗,也有凋謝的時候。
她不夢想這朵花永不凋謝。
她只希望這朵花開得久些!
房門輕輕推開,她等的男人回來了。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同時以針尖指指桌子,桌子上有菜有酒。
酒菜已經冷了。
她沒有把酒菜拿去重熱一遍的意思,因為她知道他不在乎,她甚至沒有披衣下床陪他一起吃喝,他們之間已無須這些客套。
申無害坐下來,抓起酒壺,一個人自斟,隔了一會,他才回過頭去笑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剛才去了哪裡?”
如意嫂頭也沒抬,淡淡地道:“我已經知道了,還問什麼?”
申無害道:“你已經知道了?”
如意嫂道:“我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去的那個人是誰而已。”
申無害道:“你聽說過大煙桿子蔡火陽這個人沒有?”
如意嫂道:“當然聽過。”
她望著他,又道:“這姓蔡的,是不是你名單上最後的一個?”
申無害道:“不是。”
如意嫂皺起眉頭,像自語似的,垂下目光,輕輕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這種生活,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申無害笑笑道:“到我被別人殺死的時候。”
如意嫂望著手上的鞋底,沒有開口,像是在思索一件什麼事。
申無害喝了口酒,笑道:“是不是這句話聽起來很不舒服?”
如意嫂忽然抬頭道:“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謝不該說。”
申無害道:“什麼話?”
如意嫂沒有馬上回答,隔了好一陣子,才道:“我沒有辦法阻止你完成你的心願,我只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脫離這個什麼萬應教的組織。”
申無害道:“為什麼?”
如意嫂思索著道:“我也說不出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想法,我只是覺得你跟這批人混下去,早晚說不定會混出麻煩來。”
申無害點點頭道:“這個我也知道,只是——”
如意嫂道:“只是怎樣?”
申無害正待回答,忽然神色一動,微笑著道:“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你為什麼老是要談這些不該你們女人談的話?”
如意嫂的臉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她忽然臉上變色,並不是因為申無害這兩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心,而是因為她已覺察到申無害突然改變語氣的原因。
申無害放下酒壺,過去閂上房門,然後打著阿欠,向床前走去。
如意嫂悄聲道:“外面有人偷聽?”
申無害點頭道:“是的,不過已經走了。”
如意嫂說道:“你為什麼不追出去看看?”
申無害道:“追不上。”
如意嫂道:“來人輕功很高?”
申無害道:“至少不比我差。”
如意嫂道:“我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全被對方聽去?”
申無害笑笑道:“就是被聽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
如意嫂道:“你想偷聽的這個傢伙,會不會是你們自己人?”
申無害道:“難說。”
如意嫂露出優愁之色道:“如果他們曉得你殺了姓蔡的,便不難猜出你的真正身份,你不怕他們設法算計你?”
申無害微笑道:“他們為什麼要算計我?為了一個已經離開人世的僱主?”
如意嫂回味著這兩句話,慢慢地點了點頭,如同放下一顆心似的,長長鬆了一口氣。
申無害緩緩接著道:“如果我的猜測不錯,這顯然是他們遲早要做的一件事,我只不過是為他們提前代勞而已!”
如意嫂想了片刻,又皺起眉頭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脫離這個組織。”
申無害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著那對宮燈,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去道:“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麼事?”
申無害道:“這些年來,你們姐妹兩個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意嫂一呆道:“你——懷疑剛才門外偷聽的人是羅芳?”
申無害道:“我沒有這樣說過。”
如意嫂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申無害道:“因為她已經知道我是誰,這裡又是她的地方,剛才既然發生這種事,我想多瞭解一下她的為人,總不能怪我多疑吧?”
如意嫂道:“你忘了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申無害道:“沒有。”
如意嫂道:“那麼,你既然能信任我,為什麼就不能信任她?”
申無害道:“如果這叫做不信任,那不信任她的人,該不只我一個。”
如意嫂道:“還有誰。”
申無害道:“你!”
如意嫂道:“我?”
申無害注目緩緩道:“如果容我說得坦率些,你也許比我更不信任你這位同胞姐姐。”
如意嫂臉色發白道:“這只是你的想法。”
申無害道:“你不肯承認這一點,只是因為有許多事,你根本不敢往壞的地方想。”
如意嫂低弱地道:“我對我這位姐姐,從沒有懷疑過。”
申無害道:“我可以舉個最簡單的例子。”
如意嫂垂下了頭,沒有開口。
申無害道:“你們都是女人,而且又是姐妹,有一件事你應該清楚,你這位姐姐並不是一個老姑娘。”
如意嫂仍然沒有開口。
申無害道:“她整日周旋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客人中,仍能潔身自好,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因為她已經有男人。”
他望著她,又道:“她告訴過你,那個男人是誰嗎?如果沒有,又為什麼?難道同胞姐妹之間,這種事也要避諱?”
如意嫂忽然顫聲低低地道:“別說了,睡吧!”
申無害輕輕嘆了口氣道:“並不是我一定要說出這些事來傷你的心,我只是想藉這個機會來提醒你,人與人相處,是如何的困難,即令親如手足亦鮮有例外。”
他頓了一下,自語似的又接著道:“你始終不忘她是你的姐姐。我希望她最好也別忘了你是她的妹妹,別忘了由於你的關係,我是如何的敬重她。”
小丁和紅紅的新房,就賃在萬花館後面的長興裡,與萬花館只隔兩條巷子。
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門前有個池塘,屋後是一片竹林,環境相當幽雅,小兩口子對這座由羅芳介紹的宅子都感覺十分滿意。
他們不是新婚,所以用不著舉行任何儀式。
他們也沒有請客。
只在搬進去的當天晚上,叫了一桌酒萊,申無害是他們惟一的一個客人。
他們未經申無害同意便為申無害在西廂佈置了一個客房,申無害事後欣然接受了兩口子的這番美意。
因為他實際正需要這樣一個臨時落腳之處。
他願意在這裡住下來,並不是為了迴避什麼人,他是希望有事發生時,藉此可以不將如意嫂牽涉在內。
事情雖已過去兩三天,但對大前晚那位神秘的跟蹤者,他依然難以釋懷。
這個跟蹤他的人會是誰呢?
他想不透。
這一晚,他喝了不少酒,小丁也喝得相當多。
小丁有著一副好酒量,申無害並不感覺意外,因為他早就知道小丁不能喝酒是故意裝出來的。
這一晚紅紅也特別高興。
洗盡鉛華的紅紅,在燈光下看起來,益發顯得嫵媚動人,使人覺得她和小丁確是相稱的一對。
但是,申無害除了喝酒,他對這一對新人幾乎連一句祝福的話也沒有說。
因為他不願說違背良心的話。
他有一種預感使他覺得這並不是一次美滿的結合,兩個人都太年輕了,如果這對年輕人是彼此相愛,他知道早晚必有一天,其中一方定會為另一方帶來很大的痛苦。
就算兩人能信誓長守,萬應教也會為他們帶來很大的痛苦。
兩人賃屋同居的事,巫瞎子已經知道了。
因為萬應教有一個最嚴格的規定,死士雖然可以自由行動,但必須隨時向教方報告他的行蹤。
巫瞎子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只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別的什麼也沒有問,甚至連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也沒有問一聲。
申無害不知小丁的感想如何,他只覺得巫瞎子這種冷漠的態度,有點出乎常情。
那位鎮邊大員失竊一袋貓眼玉,以及大煙桿子和老吳死於非命,始終沒有被張揚開來。
在他們這個小組裡,也沒有人提過這兩件事。
小丁為此頗感得意,認為這歸功於自己的手法乾淨利落。
申無害的想法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