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司徒烈感覺到身邊始終未發一言的鬼見愁,這時身軀似乎微微一震,他不禁警覺地忖道:不對勁,看樣子鬼見愁的憂慮並非是杞人憂天,真想不到笑無常會為了女色而不惜跟七星堡主這等人物翻臉成敵。
他想至此處,忙朝笑無常望去。
只見笑元常幹笑一聲道:“冷敬秋,你說什麼?我在戲弄於你?好,就算我在戲弄於你吧!不過,能為我老閻無故戲弄於你七星堡主找點理由出來嗎?冷兄?”
司徒烈在心底搖頭嘆道:這人武功若與七星堡主相等,那他就比七星堡主更加可怕得多了。
七星堡主果為之語塞,他期期地恨聲道:“老夫與你老閻,交非泛泛,老夫之徒,無異即為你老閻之徒,他犯了什麼錯,你老閻不該說得爽快點嗎?”
“我們剛剛對證好日期——你留給老閻時間沒有?”
“現在說出來還不遲。”
“好,我說,很簡單,小事一件,不值一提!”
七星堡主冷笑道:“老夫仍望知道全盤真相。”
笑無常臉色一沉,怒聲道:“冷敬秋,請你將語氣改得緩和一點好不好?你說,我們交非泛泛,你徒無異我徒,這,沒有錯!好了,現在我問你,七殺無赦的鐵律,我老閻能夠倒背,假如你那小子犯上了其中一條,我為什麼要替他掩蒙?假如只是一種小錯,像今天他在堡外攔阻老夫一樣,老夫為他討個情,你好意思不准麼?”
“既非大錯,說出來又有什麼要緊呢?”
“老閻有老閻的脾氣,不說就是不說!”
七星堡主突睛數滾,臉色忽霽,他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哈哈,來來,乾一杯!”
又是一浪過去了?所有的人,均感心頭一寬。
司徒烈不禁在心底罵道:這個怪物真是可惡透了,武林中有這等人,總非幸事。
七星堡主的武功,實說起來,確是不弱,當今武林中雖不至於沒有他的對手,但如一定要找出強過他的人來,也非易事,像瘋和尚以及他師父游龍老人,都不敢自許在七星堡主之上,其他的,蓋可想見了!
七殺鐵律是殘暴無情的,七星堡內是冷寒陰森的,這些,全基於人為,七星堡主要鞏固他武林第一人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但私底下,七星三煞仍為七星堡主所寵,尤其是心機玲瓏的玉面閻羅,如果犯錯,又經笑無常這等人物當面指責,他為維持七星堡主的尊嚴,該怎辦,也只有怎辦,但如今人家笑無常袒護的,是自己的徒弟,他七星堡主憑什麼不肯見風掉舵呢?
所以,他,七星堡主樂得一笑了之。
熱酒入腸,豪興又起,七星堡主似乎為了表現自己的知禮,他放下手中的巨杯,用手一指玉面閻羅,喝道:“真是畜生!嚴老前輩救了你一命,還不趕緊謝過?”
在七星堡主,這不過是兩句場面話而已,他哪知道,他所叱喝的一字不虛,字字都是實情呢!尤其是聽在當事人玉面閻羅的耳中,更如焦雷擊頂。玉面閻羅一張漸次復原了的面孔,至此又是一變。只見他恭諾一聲,急急離席而出,趨步統至笑無常身邊,跪倒於地,連磕三個響頭,口中一面顫聲低低地道:“老前輩……再生……之恩……蕭明……永世不忘!”
笑無常端然受了全禮。
“起來,孩子,”他待玉面閻羅說畢,慈和地道:“以後行為檢點些就是啦,尤其——”只見他故意避開七星堡主持杯含笑,傲然自得的眼光,頭一偏,拍拍玉面閻羅的肩胛,一副好心模樣,低聲神秘地叮囑道:“尤其是現在——她們倆姊妹——唔,已經是你的長輩——知道嗎,孩子?”
玉面閻羅閉言如遭雷震,身軀一抖,旋即直挺挺呆住了,一張臉色,灰敗如土。
笑無常卻視如未見,啞聲一笑道:“好了,孩子,你去吧!”
說完逕自扭轉頭來,沒事人兒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七星堡主是何等人物,十丈之內的飛花落葉都難逃過耳目,相距不足五尺的談話,能漏過他的耳朵麼?
鬼見愁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玉面閻羅終於掙紮著爬了起來。如魔附體般,拖著搖搖欲墜的身軀,眼光發直地摸回到自己的席位,頭頸軟垂,再也抬不起來了。
七星堡主鼻息遽粗,他瞪足那雙凶光四射的突睛,一直看著玉面閻羅回席坐下,方掉過頭向笑無常嘿然冷笑道:“老閻,你——”
笑無常偏臉道:“我老閻又怎麼樣了?”
“老閻,你——”
“過都過去了,你待怎樣?”笑無常不悅地望著自己的杯子道:“不知者不罪。他會想到有今天麼?他犯了七殺律哪一條?嘿,難道我在為我的徒弟護短麼?”
七星堡主的一張臉,此刻又變成一張自醬缸中撈出來的榆樹皮了!
笑無常立起身來,拱拱手,乾笑著道:“我看我們都有點醉了,老閻有點事,先走一步,你們大家再坐坐,老冷,老陰,老閻失陪啦!”
話音未斷,人已沒入廳內陰黯之中。
司徒烈心底慨嘆道:好個裂眥必報的陰毒魔頭!
笑無常一去,七星堡主這才如夢初覺般地咬牙一聲怒哼,他強忍著,朝七嬌首先揮手道:“罷宴!七位娘子退,兩位女俠暫由大娘陪伴。”
七嬌退去,七星廳上立即顯得異常冷落起來。現在,偌大一座七星廳,只剩下七星堡主,三煞,鬼見愁跟司徒烈六個人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七星堡主突然厲色道:“明兒過來!”
玉面閻羅似乎已知難逃一死,神色倒反比先前鎮定,他離席走至七星堡主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然後亻免首待命。
七星堡主厲聲道:“朗讀堡規第二條,第七條!”
玉面閻羅居然不顫不抖地朗聲念道:“第二條:欺矇恩師者,殺無赦!第七條:有損本堡尊嚴者,殺無赦!”
“知罪麼?”
“弟子知罪!”
“還有何話可說?”
“弟子願自赴本堡刑堂,免污師尊雙掌。”
“去吧!”
“謝恩師慈悲!”
玉面閻羅爬在地下又磕了一個頭,含著兩泡眼淚,顫巍巍地起身而去。
望著玉面閻羅移向廳門的背影,七星堡主嘴唇微顫,好似欲將玉面閻羅喚回,但旋又忍住了,改向另外二煞一揮手道:“記住明兒的下場……你們……好去歇歇啦!”
二煞退去後,七星堡主先是一聲長嘆,繼之一聲怒哼,旋又一陣狂笑,狂笑聲中,巨掌猛然下切,那張實實無比的檜木條桌,已應手斷去一角,平滑如削!
他狂笑著厲聲怒言道:“等著瞧……姓閻的……諒你總強不了劍聖司徒望……嘿……嘿……咱們誰心黑?誰手辣?……哈哈……咱們就比上一比吧!”
自笑無常現身以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鬼見愁,這時抬起他那張毫無任何表情的冰板臉,望望廳外夜空,緩緩立起身來,伸手拍拍司徒烈的肩膀,然後掉頭向七星堡主冷冷地道:“幾時上路?”
“明天如何?”
“隨便——”
“掌燈,孩子們,伺候陰老!”
八盞氣死風燈,前導後護,將鬼見愁跟司徒烈送回了這間他們已住了三天三夜,佈置得精雅整潔,而它的主人卻可能永不再回來的書房。
書房中雖然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櫥,但全為上等紅木精製,手工極為細巧。
書桌上,整齊地放著文房四寶,書櫥中整齊地排列著無數的線裝古籍,四壁則懸掛著唐人的詩畫真跡……這一切,在司徒烈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撫摩它們,代它們的故主向它們施以最後的慰藉……但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正像它們的故主曾警告過他的一樣:“施力,你的正義感夠了,你的膽勇夠了,你的熱情夠了,你的學識夠了,你的武人天賦也夠了,都夠了,施力,你只缺少一種:你需要修養,需要冷靜和鎮定!”
鬼見愁是何等人物?他憑什麼被尊為長白之王?他憑什麼能在逍遙村放上一把火?他憑什麼令七星堡主奉為上賓?司徒烈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能取得鬼見愁的信任,瘋和尚的化裝術他自己的機智,只應居功一半,另一半應是一種老年人們通有的情感幫著鬼見愁矇蔽了他鬼見愁自己。
憑一身絕學叱咤武林數十年,且行將有一宗武林奇寶到手,一旦習成,勢將無敵於天下,稱尊武林,留名千古,只可惜本身業已成了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暮年……試問,一位武林人物處此情形之下,除了一個資質俱佳,稟性優良的傳人外,他還希望什麼呢?
今天的司徒烈,在鬼見愁心目中,其份量之重,實在遠在他自己的生命之上。
明天,他們就要上路了,假如瘋和尚就是劍聖司徒望的化身,此行之險,不難想像,可是,鬼見愁卻顯得那般鎮定,如他身邊沒有個司徒烈,情形會是如此麼?
恨,是愛的影子。
難解之恨常常來自難忘之愛——所以說,如果有一天鬼見愁發覺了他的情感遭受了欺騙,那時候,司徒烈和他,決無並活於世的可能。
也就是因為司徒烈深切地瞭解著自己今天的處境,所以,他能克制自己。
他雖熱愛著這間書房中的每一樣東西,但他表現出來的,卻是無比的冷漠,他那被痛苦煎熬著的情感告訴他,這一點,他算是做得相當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