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下)
徐繚站在等身鏡前,拿起黑色帽子往頭上一遮,差點以為自己要去走時尚紅毯而不是上演跟兒子分別的苦情大戲。
爹都帥成這樣,兒子能差到哪兒去。
徐繚厚顏無恥地在心裡感慨了一番,妝已經化完,章詩要考完試後才能來拍戲,每天還有固定的學習時間,演員協會的合同裡對童工這方面寫得清清楚楚,就算是再坑的爹媽都影響不了孩子接受九年義務制教育,因此早上要拍得全是單人鏡頭,劇組已經開始連軸轉,他這會兒完事了,就坐在邊上的沙發上休息等人。
化妝師自然是出去了。
應肅跟劇組方面談了些事,進化妝間時就看到徐繚垂著臉,蹺著二郎腿,帽子遮掩住大半眼神,顯得格外神秘莫測。
他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過去把人喊醒了。
早上的戲幾乎沒有什麼大問題,《何罪之有》敢給他這樣的年輕演員發邀請,無非是看上他在《凰璃》裡頭的精彩演出,只不過是有幾個細節不太滿意,副導跟徐繚商議之後又再重新拍攝。
這段單人鏡頭實際上是石笑水的記憶裡,借他的眼睛來回憶當初發生的事,因此不需要章詩出鏡。
這裡拍攝的是石臣將石笑水藏起來後,自己把敵人引誘開,還涉及到幕後兇手的標誌性物品——手錶。
這種戲份不需要請人回來特意重拍,找個手替就夠了。
一早上拍完預備的所有戲份,幾乎都是一條過,副導臉上的褶子都快笑出來了,不過顯然劇組也沒料到能這麼順利,於是臨時調整了安排,倒是徐繚直接下戲,可以回去休息,就等著章詩回組。
上鏡頭的妝跟日常多少還是有點區別的,加上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徐繚也懶得換回衣服,乾脆坐在角落裡偷偷點上一根煙享受。
應肅不在,他在片場搜尋了一番,也沒見到人的身影,不由得有點悵然,那感覺跟一個差生難得考了一百分不能立刻跑回家拿給媽媽看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同樣的煎熬。
要是汪甜在這兒,他可能還覺得沒什麼,偏生是應肅在。
實在是閑著沒事,徐繚又打開朋友圈,他對這會兒的人際關係已記得不太清楚,不過想來公司出事那會兒沒有什麼人來聯繫,可想而知都是些什麼萍水相逢的交情,朋友圈不少名字都頗為陌生,只有幾個出名的還算眼熟,而韓雲遲則蹦躂的最為厲害。
韓雲遲精分厲害,給徐繚發起沙雕表情包毫不含糊,可自拍小清新的可怕,下面有幾個損友跟他開玩笑損他盛世美顏,還有嘲弄他拍照宛如二八少女的,徐繚剛剛點贊,就接到了對方的消息:“你進了《何罪》的組?”
消息倒是靈通。
徐繚回了句:“消息這麼靈通?”
“你自己忘記關定位啦,我就試試著這麼問問看。”韓雲遲沙雕表情包跟網路語言層出不窮,可見被經紀人訓練得多慘,“老孟人不錯,我跟他合作過,只看實力,你記得給他留個好印象。”
這話說來輕飄飄沒什麼分量,可人家提點是給面子,徐繚不由得萌生感激:“謝了。”
“說不準下次帶你一起吃燒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林就算了吧,那傢伙酒來瘋,你別跟他玩。”
總導演姓孟,副導演姓林,同樣是管徐繚拍攝的這位。
徐繚放下手機,默念心經,圈子裡裡跟吃飯有關的詞彙能有很多種意思,不過看韓雲遲的表情包,大概是沒有別的意思的,著實讓他忽然想要穿過螢幕打死韓雲遲。自從他們倆在性關係方面的友誼被扼殺在搖籃裡之後,韓雲遲就表現的越來越二,這麼說吧,殺青飯之前他頂多是個柯基,這會兒簡直是個哈士奇。
“求你了,吃點藥吧。”
章詩比預料中要更早放學,徐繚看著時間險些以為自己太久沒有上學國家連法定上課時間都已經更改了,後來才反應過來,規矩是人定的,童星怎麼也是有點福利的,其中當然也包括提早放學。
小男孩還背著書包,進組見誰都喊聲哥哥姐姐好,嘴甜得不行,收穫了一書包的零食糖果,叫徐繚疑心他每天來片場串個場,過兩年家裡就無成本開小賣部。
章詩的演技在他這個孩子範圍內可謂爐火純青,還可吊打一批流量明星,然而撞上真正有實力的演員,只能說無功無過,畢竟還有發展空間。說不上對戲爽快,只能說雙方演得都不會出戲跟笑場,中間章詩的臺詞咬錯幾個字,所以又重來;還有幾次則是燈光有問題,拍攝了之後覺得效果不佳,總體來講進度讓人滿意。
六點準時結束,章詩背起裝著零食的小書包乖乖跟眾人道別,徐繚將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戴在他腦袋上,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臉蛋。
重生是件奇妙的事,你知悉某些人的未來,瞭解那些註定的結局,知曉某些璀璨明媚的星辰何時會墜入深淵,可如今來看,這星辰依舊是熠熠生輝的。
“小王子,好好休息。”徐繚蹲下身來跟他說話,目光直視著章詩,“明天也要踏著星光走下去。”
工作人員在旁邊大笑,不知道徐繚這句話之中飽含的深意,只當是一句來自長輩的祝福,紛紛在旁湊熱鬧打趣。
章詩眨了眨眼,他年歲還小,對美卻已有具體的概念,合作的對象不少,見到的俊男美女自然也不少,有陰鬱之美,也有生機之美,有些人張揚而富有侵略性,有些人溫柔而清純可人,徐繚不是其中任何一種。
小孩子還沒學到更多的詞彙,他快樂的點了點頭,卻在小腦瓜裡尋思該怎麼形容徐繚。
他看著他,只覺得那幽深的眼眸裡藏著過往與未來,章詩早慧,卻不能無師自通什麼東西,那些模模糊糊的形容詞頂在了咽喉上發不出聲來,他只是覺得那目光平靜又動人,可再說不出其他的話來,急得有些團團轉,直到被媽媽牽進了車子裡,章詩抱著小書包想了好久,忽然想起來一個契合的場景。
石臣離開石笑水的最後一刻,同樣看到了未來,他撫摸著兒子的面孔,目光也是那麼平靜又動人的,藏匿著真摯的祝福。
石笑水只會哭,章詩卻想跟他說:沒關係的。
我會長大的。
“寶寶,你說什麼嗎?”母親在旁邊問他,那並不是一定要個答案的詢問,而是聽見了聲音,隨口道出來的,她的目光還盯在手機上。
“沒什麼,媽媽。”章詩緊緊抱著自己的書包,他突然有點期待起明天的拍攝了。
拍攝結束得相當快,三天到一星期的預算,他們選了第一檔,副導對徐繚讚不絕口,工作人員送上一大一小兩束鮮花,應肅居然帶了相機,給還穿著戲服的徐繚跟章詩拍了張合照留作紀念。
殺青時劇組特意請了一頓飯,副導興頭上來,露出塊頭的不服輸來,連帶著灌了應肅好幾瓶酒,又是跟他握手又是跟他拍肩,說話肉麻的像是在傳銷,應肅面不改色,誠懇接過酒杯,愣是半點沒動聲色,徐繚藏在他背後,滴酒未沾,笑語晏晏,嘴唇依舊紅得飽滿而豐潤,像是玫瑰花的花瓣。
最後工作人員帶著喝趴下的副導回去,徐繚沒把花丟了,抱在懷裡跟應肅一起往回走,酒店路程不遠,美其名曰消消食。
離開前,應肅在酒店衛生間裡認認真真的洗了一遍手,他摘下眼鏡,臉色有幾分冬風的肅殺,目光暗沉,像是隨時隨地能翻臉。應肅酒量極佳,喝了好幾瓶酒都沒上頭,副導顧著幹趴他,連帶著忽略了徐繚,倒叫人逃過一劫。
韓雲遲吐槽應肅像混黑道的,並非沒有道理。
徐繚抱著花,戴著口罩跟帽子,應肅穿一身西裝走在他身邊,兩個人怎麼看怎麼奇怪,要不是身形挺拔,一身正氣,氣質並不猥瑣,估計當街被交警喊去調查都有可能。他偷偷覷著經紀人,覺得自己像是情人節收到鮮花的小姑娘,滿面不滿,卻又蓋不住的矜驕得意,便不斷收緊胳膊,吐露這無盡的歡喜。
這次拍攝與其說是工作,倒不如說是度假,毫無挑戰性,輕輕鬆松取得酬勞,什麼都沒有耽誤。
徐繚總是忍不住轉頭看應肅,他知道這男人除了工作沒什麼好,也知道未來想登高望遠,指不定要換幾輪經紀人,人與人不是共通的,應肅成功的命運與自己未必相連,那日割捨出來的一絲柔情只不過是應肅的人性顯露,他到底不是個神仙,對手底下的藝人總不會那般尖酸刻薄。
他知道應肅從未看過自己。
可那日的手那麼溫柔,從他發間撫摸下去,輕而易舉地觸碰到心臟。還好今日有花在懷,否則他的手不知所措且無處安放,除了自己的口袋就只剩襲擊應肅的手心了。
想也知道鐵定會被打掉。
徐繚在滿腔柔情蜜意後迅速的翻了個白眼,被應肅捕捉到了,對方皺著眉頭看他,沉穩道:“你沒面癱吧。”
“我就翻個白眼……”徐繚虛弱回答,被抓包的猝不及防,雖知未來全無可能,但不妨礙他想在應肅面前保留美人形象,因而恨不得此時此刻沖回公司跟崔遠山同歸於盡。
能幹掉一個情敵算一個。
應肅沉默了片刻,歎氣道:“你還是別跟韓雲遲玩了。”
徐繚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對,我也覺得最近都被他帶壞了。”
應肅已經開始疑心這是藥吃多了還是沒吃藥的徵兆,正沉溺于思緒,又聽到徐繚問他:“沒想到你還玩攝影啊?”
“不玩。”應肅平淡道,“方便記錄東西而已。”
任是徐繚口燦蓮花,也不由得尷尬卡殼,平日開車都要幾分鐘的路程居然簡短如此,徐繚抱著花這才發覺自己跟應肅已經走到酒店門口,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真是恐怖如斯。
不管這會兒徐繚腦殼裡裝著些什麼東西,反正應肅腦子裡壓根沒裝,他跟徐繚明天才回去,房間住得相鄰,一道到了樓層後自顧自拿出門卡開了就直接進去了。徐繚往自己的房門走去,下一秒就將抱了一晚上的花束丟進了垃圾桶裡,色令智昏時尚不覺得,這會兒倒是感覺到自己腳走多了開始發麻了。
房卡一插所有電器就自動開始運轉,空調噴出熱流,不多會兒整個房間就暖和起來,徐繚不多會兒就覺得悶熱,於是去抽脖子上的圍巾,去松衣服上的系扣,像是一張煎餅癱在床板上,盼著有人來把自己翻動一下。
然後手機響了。
“喂。”
“繚繚啊。”養母的語氣又再親密了些,好像他們倆從沒分離過一樣,她說了下小兒子的趣事,又聊了聊無關緊要的瑣事,再來循序漸進的談起了徐繚的工作,她是個圈外人,什麼都不懂,因此自然也不知道語言藝術的妙用,“我看你最近憔悴了些,好好在家休息,出門多散散心,不要整天對著電腦,也別多玩手機。”
徐繚啞然笑道:“這總要工作的,怎麼能不看呢。”他伸手去脫自己的衣服,卻聽見那頭欲蓋彌彰的勸說。
“那……那就別多看博客。”
瞬間明悟,徐繚稍稍一怔,扣子解到第三顆,不知是否要繼續,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您別看那些。”
“嗯,媽媽不看。”養母說是如此,卻又忍不住念念叨叨起來,大約差不離是現在的小姑娘心眼這麼壞,嘴巴這麼髒,隔著螢幕就把禮義廉恥都忘記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就能毫無忌憚的說出這麼狠毒難聽的話來。
她絮絮叨叨的,倒好似自己受了委屈,直面了那場槍林彈雨似的,忍不住哭起來:“繚繚,你別難過,都是媽媽不好,媽媽幫不上你。”她很快就收了聲,怕徐繚擔心似的,又勉強道,“你看我,真是沒出息。”
人類憑空而生的惡意狠毒可怕到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步,網路是個盡情釋放的自由空間,人的醜陋與美德都並無上限,聖人可貴就在於稀少,那些惡毒自然就無限量被放寬,有人以愛為名發洩自己的怨憤怒氣,你又能拿他怎麼辦。
徐繚無端感覺安慰,於是溫柔道:“沒關係。”
你已盡力來溫暖我,這已足夠了。
我也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