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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樂章》第44章
☆、44. 《降B大調第27鋼琴協奏曲》

  元霄沒找到遙控器,直接把電源拔掉,投影屏便立刻黑掉,不堪入耳的聲音也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空氣寂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靜默幾秒,阿爾忽然大步邁出去,他腿長,步子大,三兩步就走出臥室。元霄心裡一跳,趕緊追上去:「……崽崽!」

  阿爾的背影稍作停頓,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他頭也沒有回,從樓梯下去。

  元霄站在樓梯上,就看見他把手伸進沙發縫隙,掏出一把散發著冰冷光澤的槍來——

  看清楚那東西是什麼,元霄是真的嚇傻了,刹那間甚至不會呼吸了,危機意識冒出來,以最快速度沖過去,而阿爾已經嫺熟地把槍上膛,黑黝黝的槍口抵著緊繃的下顎,他雙目垂下,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冰冷的氣息。

  元霄撲過去,抓住他的手,但不敢用力,生怕因為自己的錯而擦槍走火。

  「你聽我說……」元霄汗都冒了出來,從沒這麼心慌過,他既害怕又心痛,他當然不會認為這是玩具,那黑黝黝的玩意兒看起來有種攝人的危險性,元霄看過電影,知道這東西只要輕輕一扣扳機,大腦瞬間開花。

  白問霖怎麼會持有這種東西?還藏在沙發裡,元霄根本沒時間細想這些。

  「崽崽,你聽哥哥說,這個不好玩,把這個放下好不好……」元霄抬頭望著阿爾,語氣小心翼翼,「我們把這個放下,我們出去玩,給你買玩具,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把它放下,放下來……」緊繃著神經,元霄盯著他的眼睛,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可阿爾似乎很難放鬆,他下頜完全繃緊,牙關緊緊咬著,喉結滾動,整個人都在發抖。

  而且他的力氣力氣很大,元霄很小心地試著把他的槍分開,但是很難,又怕嚇到他,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聲音輕輕地安慰他:「沒事了,不要怕,沒事了,我想聽你彈鋼琴,彈莫札特好不好?我們把這個放下,彈鋼琴……」

  聽見「鋼琴」兩個字,阿爾似乎鬆動了一下,元霄牢牢地注視著他,一看他有緩解,便再接再厲:「我們一起彈鋼琴好不好?」說著,他一點一點地,把阿爾的手指扳開。

  槍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讓元霄腿瞬間軟掉的「鐺」。

  此時,他渾身冒的冷汗多得像洗了個澡,一腳把槍踢得遠遠的,元霄一把將阿爾抱住,大口地喘著劫後餘生的粗氣。

  阿爾就像個孩子那樣,把頭垂在元霄的肩膀上,他太高了,深深地躬著身子,像一隻熊在擁抱他的愛人,又彷彿是縮小了,像站在手掌心那麼小,把自己埋進元霄的心臟裡。

  元霄吐出一口氣,仰著頭對著他的耳畔說:「彈鋼琴嗎?」

  「鋼琴。」阿爾沙啞的聲音說,「Mozart。」

  元霄又一次聽見他說話,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得把人安撫下來再說。

  「對,Mozart。」

  對於在黑暗中行走的人,莫札特是永恆的光。

  降E大調,A-B-A三段式,元霄沒有去干擾他,迅速發了個短信出去。當阿爾坐在鋼琴前,他是寧靜的、莊重的,演奏是平和的、克制的,像油在流,是古典主義的理想典範。

  他演奏的這一首《降B大調第27號鋼琴協奏曲》,是莫札特生命最後一年所作的最後一首鋼協,但從中卻絲毫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暮色。阿爾的手指靈巧地放在鋼琴上,低垂著眉眼,在第二樂章時,側頭去看元霄。

  元霄看見他對自己笑,如同他的琴聲一樣乾淨純粹又甜美的笑容,連心臟都要融化掉般,卻沒由來地湧上一種酸楚,元霄深呼吸一口氣,忍住沒有哭,也對他笑。

  第三樂章時,門鈴響了,元霄猶豫了下。

  他知道來的是白問霖的醫生,元霄剛才通知了霍克醫生,他覺得阿爾現在的狀況,是他不能獨自處理的,要他打一針鎮定劑才行,不然隨時會出事。雖然白問霖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可他的精神狀況,顯然比阿爾要好一些。

  門鈴響了兩聲後,就停了,元霄站了一會兒,瞥了一眼被他踢到廚房那邊的槍,思索著阿爾跑過去撿起那把槍的可能性非常小,他跑不了那麼快的。

  元霄轉身去開門,同時不住地回頭看阿爾。

  打開門,第三樂章在元霄身後唱響結束字元,接著便是沉悶一聲巨響,那響聲震撼人心,迸發出鮮豔的血花。

  音符彷彿還飄在空氣中。

  時間彷彿靜止,元霄回過頭去,感覺渾身冰涼不能動,心臟抽疼,失去力氣,他跪在地上,悲慟地將整張臉埋在手心裡,淚流滿面。

  霍克醫生沖上去,對他大吼:「叫救護車!」

  元霄發著抖,只能重複著他下的命令,他告訴自己不能慌亂,要冷靜,不能慌亂,可眼淚就是停不下來,心臟疼,胃疼,太陽穴彷彿錐刺一般,心口鈍鈍的,彷彿壓著千斤巨石。

  霍克醫生飛快快速地對阿爾進行了急救。

  五個小時後,一架直升機停在醫院頂樓,幾個醫生神情嚴肅地走下來,疾步進入手術室,這時,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半,子彈還沒取出來,病人隨時會沒命。

  中途,幾個從東京參加完國際醫療會議的專家換了上去。

  元霄就坐在手術室外,胳膊肘撐著膝蓋,深深垂著頭,就那麼蜷縮著,神情茫然無措,極度自責。

  菲力浦告訴他,白問霖的父親、老羅伊斯幾個小時後就會到,來把白問霖接走——無論他是死是活。

  又過了六個小時,手術室門開了,元霄立刻站起,因為坐太久,站起時差點站不住暈倒。

  醫生說:「子彈成功取出,還沒脫離危險。」

  白問霖被推著進了重症監護室,元霄跟著進去,病床上的問霖戴著呼吸機,眼睛深深地閉著,睫毛垂著一動不動,異常地脆弱,元霄想碰他的手,又不敢。

  呆呆地看著他,過了十五分鐘,元霄被請了出去。

  在手術室外等了許久,滴水未進,什麼也沒吃,這下——元霄看起來也像個生命垂危的病人。

  沒多久,老羅伊斯來了。元霄之前在網上查過他,見過照片,知道老羅伊斯是個英俊非凡的紳士,常給人一種笑面虎的感覺,那眉眼和白問霖很相似,都是藍眼睛,從照片上,絲毫看不出他已經六十歲了。

  親眼所見,更是如此。

  他神色肅穆,步伐很快很穩,背後只跟著一個高大白人。

  元霄站起。

  但老羅伊斯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從他旁邊冷漠地走過,很快,白問霖從重症監護室被推出來,幾個醫護人員把他推向電梯,元霄跟上去,卻在電梯口被一條手臂擋住了。

  抬頭一看,是跟著老羅伊斯先生的那個男人,一個東歐人。

  「我……我能跟著……」話還沒說完,那東歐人就把他推開。元霄後退幾步,停住了,沉默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電梯門在他眼前緩慢地關上。

  怔怔地站了良久,電梯門模糊地反射出他瘦削孤寂的身影。忽地,電梯「咔」地一聲,停在這層樓,打開時,元霄猛地抬起頭來,卻是幾個陌生人。

  陌生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回到家,元霄進門就整個人失去力氣地靠著門滑下,坐在玄關地毯上。他抱著膝蓋,眼睛睜著,無意識地咬著手指,渙散的目光從家裡的鋼琴、沙發、廚房,一一掃過。

  之前被他踹到廚房的那把黑黝黝的槍已經不見了,地上的血也不見了,整個屋子看起來乾乾淨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想來去醫院的時候,這裡有人收拾過了。

  他仰著頭,開始用後腦勺去撞門,發出「砰砰砰」的重擊聲,一開始他不覺得疼,所以撞得很響,一下又一下,好半天才停下,腦漿似乎被撞得混淆在一起,麻木地疼著。

  家裡的黑貓繞到他的旁邊,舔了舔元霄的手指,濕熱的感覺讓元霄停了下來,他感覺眼淚彷彿流乾了,可一下又再次從眼眶洶湧地冒了出來。

  「小黑。」他叫貓的名字。

  黑貓沖他喵了一聲。

  這時,元霄突然想起什麼,猛地站起。

  快步上樓去,他打開白問霖的電腦,登陸郵箱,調出不久前的監控視頻。他最不解的地方是,明明自己已經把那把可以致人死地的槍踢得遠遠的,阿爾又是從哪裡摸出的第二把?

  看了視頻後,才有了答案,原來還有一把,是藏在鋼琴下面。他難以理解,白問霖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態,才會在家裡藏著這種危險的東西?

  而阿爾,他怎麼會知道白問霖把那些東西藏在哪裡?

  可這些問題,他全都問不出了。

  *

  一年後。

  門鈴響起時,元霄在錄音室沒聽見,直到手機震動,他才想起柯勤說要過來的事。

  柯勤背著貓站在門外,元霄開門請他進來,柯勤說:「還在作曲?」

  元霄點頭:「喝點什麼?」

  「我自己去接,你別動。」柯勤說著,先從太空包裡把貓放出來,接著拿出貓砂和玩具。

  元霄已經給他接了水過來。

  「謝謝。」柯勤喝了一口,他的橘貓趁著主人不注意,一下跳到了沙發上,柯勤立刻把它揪下來,訓斥道:「羅伊斯!不要皮。」

  在聽見這個名字時,元霄的神色明顯地一僵。

  之前,白問霖讓他去告訴柯勤,讓柯勤把貓的名字改掉,元霄覺得這太霸道了點,沒給柯勤說。

  而柯勤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每次問起,元霄就含糊其辭地帶過。柯勤聰明,從不多問。

  坐下來,元霄發了個消息出去,問:「菲力浦,他今天怎麼樣?醒了嗎?」

  沒多久,收到回覆:「羅伊斯少爺還是老樣子。」

  一年前的槍傷,讓白問霖昏迷至今。正如同所有驚彩絕豔的音樂家一樣,在人生最好的年紀遇上最深的低谷。

  1791年,莫札特在維也納去世,時年35歲;1828年,舒伯特享年31歲去世,相同命運的音樂家還有很多,陶西格、蕭邦……

  而外界卻沒有任何關於白問霖的消息,元霄在家裡找到了一些白問霖的手稿,是大量完整而叫人吃驚的作品,只要放出去,有關羅伊斯只懂技巧不懂音樂的評價,就會不攻自破。

  「你都一年沒有出門了,不然報個團,度個假?」柯勤的聲音把元霄拉回現實。

  「……啊?」

  「度假啊!」

  元霄搖頭:「不了。」

  柯勤看著他那副遲鈍的樣子,皺著眉:「我感覺你快抑鬱了。」

  元霄笑了下:「沒有啊,我很好的。」

  「你在強顏歡笑。」

  「……我沒。」

  「話這麼少,還說沒有。」柯勤肅清著一張臉:「幫你介紹個心理醫生?」

  元霄扯了下嘴角:「沒那麼嚴重。」

  柯勤盯著他半晌,嘆氣:「貓我都不放心交給你了。」他是編劇,馬上要跟著劇組進山,貓丟在家裡沒有人管,柯勤又不想把貓交給寵物店,所以就來了元霄這裡,打算讓元霄幫他養一陣子。

  只是元霄這樣模樣,讓他很擔憂,比之前瘦了很多不說,模樣也憔悴起來,上次柯勤在外面看見他喝酒,喝得爛醉。

  太可怕了,他認識的駱元霄從不會這樣。

  元霄說:「你的貓我會好好養的,你不用擔心,我又不是沒養過。」

  柯勤皺著眉。

  元霄:「你走多久?」

  「拍戲欸,預計在山裡的戲份要拍半個月吧,也不久。」這部電視劇的劇本是他寫的,老套狗血,霸總男主掉下山,被漂亮村姑救起。

  柯勤想了想,忽然說:「算了,你跟我一起跟著劇組進山吧,我請個保姆來我家打卡餵貓。」

  元霄還是不想出門,柯勤就各種勸他:「拍戲呀,多好玩。山裡空氣清新,山清水秀的。」

  元霄說:「現在是冬天。」

  而他們劇組要拍的,就是雪崩來了,男主意外失憶邂逅女主的戲。

  「不管,你跟我一起去。」

  磨了半天,元霄終於同意。三天後,他收拾了半個月要穿的衣服和要用的生活用品,把白問霖的相框塞進箱子裡,趕往機場。

  柯勤讓元霄來幫他做配樂,向製片人申請了單間和交通費,也就是說,元霄跟著劇組飛機去飛機回、住宿,都是不花錢的。

  飛機快起飛了,元霄把手機關了,沒注意到手機裡來了一條新短信。

  ——「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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