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死了?”陸汀選擇先下手為強,好像這話只要由他自己問出,得到的答案就不會讓人傷心了一樣。
“沒有,”舒銳低聲回答,“但可以說是生不如死。”
“小銳!”陸芷喝道。
“他要是毫無心理準備不是更可憐嗎?”舒銳挑眉看回來,一臉涼薄。
“到底怎麽了。”陸汀陌生地看著他,又去看陸芷,目光在這最親的兩人之間走投無路一般地遊動。
“告訴我吧,姐姐。”他又輕輕地拽了拽陸芷的手。
“……薛阿姨,和她所在的一整支隊伍,上周平安返航了,”陸芷終於卸下力氣,把那沓文件塞到陸汀手中,“但重返大氣之後他們的身體就不同程度地發生了突變,在這家醫院秘密治療了一段時間,今晚緊急開會,我和小銳才知道。”
陸汀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或者是腦子,總之他聽到這些活卻感覺不到自己情緒的一絲波動,只是靜靜翻閱手中的資料卡,看過那一個個隊員的照片、體征數據、治療記錄。那些意氣風發的笑容有些刺目。脫去了幾層皮,爛掉了幾千克的肉,然後死了。這些過程都如此詳細。有時陸汀看著幾行字卻讀不懂,只覺得那些字像螞蟻一樣,要爬進他的袖口啃食他的針眼再去啃食他。
怎麽了,你沒事吧,陸汀自問。人在應激時,確實可能出現短暫的閱讀障礙,這不是公認的結論嗎?他又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他們是從哪兒回來的?火星?”他問道。
也許是他的反應太過奇怪,陸芷也有些怔楞:“不知道。我們能接觸的,也只有醫療這方面的信息。”
“和第零元素有關嗎?”陸汀又問。
陸芷更驚訝了,“是有這個可能,”她把那位的隊長的幾項數據指給陸汀看,“他的攜帶量最高,前天已經治療無效,犧牲了。人體對第零元素的承受能力……目前來看,很不穩定,也很弱。”
“嗯。”陸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是從哪裏知道的?”舒銳直接問道,“第零元素相關都是絕密。”
是你們抽了別人六管血,然後給我科普的,雖然你們現在都忘了,陸汀這樣想著,反問:“現在還剩幾個活著的?”
“五個。”
“帶我去看看我媽吧。”陸汀合上資料,交回陸芷手中。
陸芷仍在猶豫,舒銳卻不拖泥帶水,他率先走出辦公室,插著白大褂的口袋在前面領路,“她現在的狀態、體貌,都很不好,你見過核災難留下的身體嗎?心裏先有一個預判,一會兒比較好接受。”
“好。”陸汀說。
“舒銳你說話能不能講一講方法?”陸芷急步追到他身後,鮮少這樣大叫,“那是他媽媽!”
“方法?哦,語言的藝術——請問什麽藝術能改變既定事實?”舒銳也相當激動,走得更快了,頭也不回地吼,“陸醫生,你弟弟做夢該醒了!你這種捂著他眼睛到最後一分鐘的才是偽善,是自我感動!”
陸芷氣喘籲籲,頂不回一句話。
陸汀僅是默默跟隨,隔了大約五步遠。他知道這兩個人仍在真心實意地關心自己,只不過角度不同。但他已喪失上前調解爭執緩和氣氛的欲望。
在欣古看過十八年的病,陸汀今天才知道,這醫院的第四層,夾在自助餐廳和觀景臺之間的狹長區域內,竟然還有一串秘密病房。他的母親就占據了其中一間,確實是核級別的隔離程度,進入病區就需要更換防護服,隔著觀察窗厚實的玻璃,陸汀向病房裏看去,很快就被防護服捂出了窒悶的感覺。
他的母親躺在病床上,被幾個醫生圍著,床邊有藥車,有許多儀器,和普通的重癥患者十分相似。唯一明顯的不同是,母親露出的半截小腿布滿膿皰,黑黃色,個個都有拳頭大小。
果真和放射損傷有些類似。
人在應對未知時,采取的行動還真是毫無新意。
“她不能說話了吧。”陸汀緩緩道。
“嗯。”隔著好幾層,陸芷握住他的手腕。
“那是什麽?”陸汀湊近玻璃,額頭抵在上面,“藥車第一層,靠中間,安樂死針劑嗎?”
“你看得很準。”舒銳經過陸芷,站在陸汀另一側。
“管控藥品概論——這門課我重修了一遍,”陸汀頓了頓,“你們已經考慮到這一層了。”
“是上一批醫生,他們束手無措了。”
“那你們呢?有辦法嗎?”
“現在還不清楚,”陸芷的聲線已有哽咽,“那種東西……它就像天外來客,物態、性質、效用模式,我們都了解太少,真的太少了!”
“我們甚至無權得知他們經歷了什麽,不是很可笑嗎?一無所知就讓醫生治病,”舒銳冷冰冰地說,“一無所知就讓活人上去,來個全軍覆沒。他們絕對不是火星計劃的先行隊。絕對去了更讓人恐慌的地方,政府連公布都不敢!因為整個體制都是爛的,他們怕公布了找不出替罪羊糾責!”
陸汀從母親的腿上移開目光,看了他一眼。
又去看陸芷:“姐,你別哭。”
陸芷噎了兩聲,為了壓住哭腔,她顯然在屏氣。
陸汀抱了抱她,有防護服礙事,這個擁抱也很臃腫,“我沒事,真的,你不要哭了姐姐。我就想進去看看她,我一個人,你們都不要進來。”
“好。”陸芷吸吸鼻子,迅速恢復了正常狀態,在窗沿下的操作屏上按了幾下,向室內廣播:“4-2D病房治療暫停,相關醫務人員休息一個小時。”
那些醫生本身就是一籌莫展的樣子,他們方才做的,似乎只是拿某種液態藥品在患者身體上擦拭,聽到廣播後,他們很快就從出口撤離幹凈,陸芷在入口為陸汀打開權限,舒銳沈默地靠在墻邊,兩人目送陸汀走出玻璃外的陰影,走入病房的亮白。
第一感覺是熱,這病房溫度很高,顯示23攝氏度體感卻像是30,第二感覺就是吵,母親的呼吸連著面罩,聲音被誇張地放大,還有各種儀表工作的聲響,心率、心電、血壓、血氧飽和度監測……或許還有某些人耳難以捕捉的波長,它們全都擠在一起,被足以隔離γ射線的四壁圍堵,出都出不去。
陸汀緩步走到母親跟前,垂眼,向下看。母親身上只搭了一條白色的單子,是剛剛醫生們離開前為她搭上的,此時卻已被膿液浸透了幾塊。這樣她不會更難受嗎?陸汀搞不明白。但他的確也無法把它掀開,去看掩藏其下的、母親潰爛的身體。
這是全身上下八大系統在未知攻擊下的集體崩潰。她的面容只能依稀辨出五官的輪廓,頭發都掉光了,陸汀卻在此時無比清晰地回憶起很久以前,母親穿著警服從單位的大巴上拾級而下,背著光,腰側別著一把手槍,長發盤得高高的,她蹲下來給他擁抱,問他說,寶貝等了媽媽多久。
陸汀那時便得到了對於“美”的定義。這定義現在也沒變,只不過漸漸模糊了,他懷著某種怨氣和委屈,抗拒在心中描摹母親的形象,結果固然是遺忘。但現在面對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他卻忽地拾起了所有美麗的印象。
“媽媽。”陸汀開口。
最明顯的變化體現在心率上,陸汀知道,她聽見了。
“我來了,我來看您了,”陸汀俯身跪在床邊,十四年未見,重逢雖是如此,他也舍不得遠離一寸,眨眼一秒,“您疼嗎?”
心率提得更高了。
“我有好多話想和您說……”陸汀喃喃道,比如什麽?他問自己。比如我和我喜歡的人結番了,雖然他現在不見了,但我還是好喜歡他。比如我的孩子沒了,他可能正在死,因為我肚子在痛,我對不起他,我已經是個殺人兇手了,但這沒有辦法……又比如,我不怪您,也沒有恨過您,我記得您留下的那封信裏的每一個字,看到您這樣,我好疼,好疼。
最終發覺自己半句也說不出口。
陸汀站起來,走到藥車前,從第一層拎起那管針劑,手臂靜脈註射即可,兩分鐘內見效,他還記得在學校做的那些問答題呢。轉回身,他的目光擦過玻璃窗外目瞪口呆的兩人,落回母親身上。
不敢看得太重,怕壓疼她,只能用冷靜的目光觀察。陸汀看到手臂尚有幾塊完整皮膚,青色血管清晰可辨,“您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是誰把您害成這樣,我會一個一個找出來。”他又一次跪回地面,小腹傳出的疼痛已蔓延至全身,心口尤其難忍,但他克制著自己,托起母親的手臂,針頭刺入血管,穩穩地推入。
藥劑只有五毫升,一瞬間就推完了,拔出針頭的那一秒陸汀感到脊柱的墜痛,好像地下有什麽未知的力量在拽著他,要把他萬劫不復地吸進去。“媽,我愛你,媽媽我愛你。”他重復地說,爬到床頭和母親面對面,目眥欲裂地看到一滴淚,從那枯黃的眼角滑落。
怎麽能這樣啊。陸汀呆呆地看著,空掉的註射器從手中滑落在地。
他還是沒有想象中那麽強,又那麽堅定的意誌。
但一切都已是完成時,世界也在這一刻回歸寂靜,各種儀表冗長的“滴”聲過後,一場死亡被宣判。陸汀什麽都聽不到了。
陸芷破門而入,用哭腫的眼睛看他,用力把他拉出房門,之後陸汀就離開保密病區,在走廊的長椅坐著,摘下防護頭套和面罩他才察覺到眼淚,他大概已經哭了很久,灌得脖子都是濕的。他低著頭,喝舒銳給他沖的葡萄糖水,任何人和他說話都小心翼翼,無非是安慰,又無非是後事的處理,陸汀總會抱緊自己的保冷藥箱,擡起頭溫和地回應他們,對方離開時,他還會說謝謝,說再見。
沒有人讓他離開。沒有人說諸如“你快回家休息吧”之類殘忍的話。陸芷陪了他一會兒,然後也走了。大約淩晨三點半,陸汀的眼淚還在斷續地流,讓他感到無措,走廊的寂靜忽然被打破,來人正是他的父親。
陸秉異穿了一身純黑的西裝,身後跟著一群同樣黑西裝的人,他們在大約十五米遠的地方停步,站成一撮等待,只有陸秉異一人快步地走著,來到陸汀跟前。
陸汀站了起來。
“我去看過你媽媽了,”陸秉異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回椅面,“小汀,你做的沒有錯,她太痛苦了。”
“你以前來看過嗎,爸爸?”陸汀十指交叉起來,相互握緊。
肩上的壓力不是投影。
“看過。”陸秉異在他身前蹲下,腿腳本就不利索,顯得十分吃力。
“嗯。”陸汀應道。他並不相信。他冷眼看著這個花白頭發的男人,聯邦權力的頂端,他越來越陌生的父親,一個真實的血肉之軀,還真是難得一見,對他這樣放低姿態。
“我知道她很痛苦,”陸汀又道,“所以我也很痛苦。”
“想要什麽補償?”陸秉異問。
補償?陸汀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瞪圓蓄著水光的雙眼,“是說拿她的死,找您換什麽嗎?”
陸秉異沈吟道:“薛聆的意外有我的責任。”
“那個項目組,我也會嚴查,按規懲罰。”陸秉異又說,擡眼擡出了滿眼角的細紋,“今天咱們父子兩個……今天就把話說開吧,兒子,我知道我有很多對不起你和薛聆的地方,我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現在說什麽也都太晚太晚。所以在其他方面我都想給你最好。你需要什麽,爸爸都一定會給你,一定會支持你,現在也是一樣。”
陸汀的眼淚忽然就幹了,流不出眼眶,連心裏都不再有這個念頭。他哭不下去了。
他覺得非常惡心,險些就地嘔吐。
“沒有,您這樣說,不是讓我更難受嗎,”他飽含歉意地笑了笑,把父親扶了起來,滿臉的體貼懂事,“補償的事情,我還沒想好,以後再說可以嗎?”
隨後他把父親送走,行為舉止都保持著得體穩重,流露少許脆弱,完全就是一個優雅明理的首腦之子在隱忍悲痛時應該有的模樣。再之後,陸汀和姐姐發小告別,駕著Aldebaran-b離開醫院。
四點出頭,天都快要亮,雨卻又下了起來,那棟懸浮的七層建築如一只異形巨獸,陸汀毫無留戀地脫離它的巨口,下方的火山口幽深如萬丈,雨落其上,黑也是綠,綠也是黑,欣古湖映不出他的影子。
陸汀卻能清楚地看到現在的自己,空空如也,豐富的血肉早在某個剎那雕敝,只剩如同硬骨的一個念頭:我打了太多針了。
我一針殺死我的孩子,一針殺死我的母親。以後我不會再打了,它與流淚一樣,是懦弱,是亡羊補牢。我不會再打了。
他又想:即便只剩我一個,即便我是個無藥可救的蠢貨,我也要找回我的愛人,殺死我的仇敵。
閉門不出的狀態持續了幾日,陸汀在Elnath裏鄧莫遲沒能帶走的那些痕跡裏待著,在畢宿五的化驗室裏待著,也在靶場待,在菜園待。得益於Lucy的堅守崗位,那些扡插的菩提粗壯了不少,他的玫瑰也已經盛放,比預想中還要紅,還要深,如同血。時間在平靜中過去了,許多猜想和一個計劃,在他腦海漸漸成型。
雨停的那個早晨,陸汀摘了一支玫瑰,用膠布貼在Aldebaran-b操作臺前的凹槽裏,來到撒克遜河邊的下層總警署。他的身份又一次提供了莫大便捷,一路綠燈,從不屑一顧到覺得稱心好用原來也不需要多久,陸汀在心中自嘲。
他找到在此警署管事的凱森警長。這位凱森的轄區可以說是都城最大,從第四區的廢品山到堆滿破爛平房的人造人聚居區,再到紅門軍事基地西側的“空山”監獄,總而言之,這座都城一切無關緊要的地方,基本都在他的權力輻射範圍以內。
“您收到我的調職申請表了嗎?”陸汀開門見山。
“應該在分警局吧。”凱森客客氣氣。
“我很早以前就直發到您的郵箱了,八月份,”陸汀微笑道,“現在是十一月,我有權收到正式答復。”
“你知道的,陸警官,”凱森放下茶杯,放在他那一大盤鮮奶油甜食旁邊,“你這樣的身份應該去特區任職,在中央一區當巡警都是委屈——”
“哦,我知道了,”陸汀打斷他,又道,“那能請您幫我個忙嗎?上次我大哥婚禮上被捕的嫌犯,處刑前我需要見一面,還有最近一個月您能調取的所有區域的所有監控錄像,所有公共交通記錄和過關記錄,都煩請發一份給我。”
“這個——”
“這個怎麽?放心,我只是要查案,不會外泄,我爸爸也不會找你麻煩。”
“這個我也找不到嘛……”凱森搓了搓自己肥厚的手掌,滿臉都是苦惱,好像被這麽一個不講道理的公子哥找上是到了八輩子黴,“你要去基層警局查看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一周一銷毀……”
“它不在您的電腦裏嗎?沒有權限連線查看嗎?”陸汀拍了拍那個顯示器。
凱森臉色一變:“不、不在呀!”
“那我想問問,您處在這個職位,到底有什麽用處,”陸汀照舊彬彬有禮,繞過辦公桌,來到凱森跟前,他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使狠勁兒扳起他的下巴,“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窩在辦公室裏吃奶油蛋糕,還真是吃白飯啊。”
凱森大驚失色,陸汀掐他脖子的力度,壓制的態勢……太匪夷所思了,這都是怎麽回事?這接下來的一切舉動都表明,他要殺了他。他竟要殺了他。陸汀確實也成功了,他奪了凱森的槍,卻沒有開自己的,肥胖高大的男人在他的武力面前好比一袋面粉,無需用子彈打穿,脫臼和癱軟都是輕而易舉,反抗在他手下都沒法弄亂這屋裏豪華的陳設。陸汀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把他夾在肘間勒咽了氣,抽出紙巾仔細擦去他吐在自己袖子上的白沫,把人隨手一丟,坐上那把還有余溫的辦公椅。
在手環上撥號時,陸汀沖監控攝像頭露出無可挑剔的微笑,兩腿頗為愜意地架上辦公桌,交疊在一起,靴根壓上那些雪白的、根本沒翻動過一次的文件。
“小汀?”陸秉異的聲音傳入耳麥。
“爸爸,我想好了,”陸汀愉快地說,“您要怎麽補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