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所謂接收塔,其實是類似天線的大型信號收集器,M意為火星,系列一共十八臺,分布在赤道一周。鄧莫遲提及的M01就是其中頭一號,塔臺在都城中心落座,底部插在下層的平民居住區裏,頂端直達中央特區,有時陸汀回家住上兩天,就能從自己的窗口看見層疊霓虹與高廈之後矗立的塔頂。
尖而細,主體是鋼鐵材質,塗了醒目的防撞熒光塗層。
塔頸處還有一圈廣告屏,內容基本上每周都會整輪地更換,據說即便放在特區對比,租金也是高昂得數一數二。當然,這座塔造出來不是為了投放廣告的,它與其余十七座一樣,有著單一而龐大的任務——與配套射電望遠鏡一同捕捉並傳送來自火星的信號。
具體來說,那些選擇遷徙的人,就靠這十八座尖塔與地球上的親朋故舊保持通信。
陸汀跟著鄧莫遲匆匆忙忙地回到工作室,從薄膜最西側的山脈跨到南面的荒原,Last Shadow也只走了不到五分鐘。下午剛剛離開,兩杯沒喝完的咖啡還擱在桌上,壓著幾張陸汀看不太懂的草圖。陸汀把剩咖啡倒掉,清了清杯口的茶色垢痕,又倒上兩杯溫水,鄧莫遲則在一臺服務器後調整了一番,拆了幾根信號纜,又補了幾根新的,隨後他坐回顯示屏前,開始他的權限驗證。
“那座塔離我家很近,不是畢宿五,是地上那個家,”陸汀把溫水中的一杯擺上寫字臺,“我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它就建成了,然後過了兩年投入使用,塔底還開了餐廳和歌劇院,但我沒去過。”
鄧莫遲點了點頭,“已經完成移民的人,你能聯系上幾個?”
陸汀不明所以,實話實說道:“我沒什麽好朋友,上去的就更少了。”
鄧莫遲正在著手修改一個工程文件,聞言微微瞇起眼睛:“能說上話就好。”
“那有很多。”陸汀說著把通訊錄打上寫字臺對面的光屏,用紅色把移民者標註出來,看樣子確實不少,隨便截上一頁,滿屏的藍色姓名中總會夾雜幾行鮮紅,“要我申請通訊嗎?”
“嗯,”鄧莫遲裝好濾波器,又遞來一個接頭,“把這個插進去。”
陸汀看著那尖針一般的通用端頭,意識到鄧莫遲這是讓自己把它插進手環的接口。插進去之後,他的手腕就和鄧莫遲正在操作的那臺電腦相連,又聽那人解釋:“它會把手環接收的信號傳回電腦,用我剛才搭建的程序計算來源。”
“所以如果我現在和一個移民開始視頻通話,咱們就能算出他的信號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時間盡量拖到二百秒以上,截取的波段越完整,得出的坐標精度越高。”
陸汀想了想,對這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如果信號源真的來自火星,那也能精準定位嗎?按照目前的公轉角度來看,火星與地球分別位於太陽同一側,即將面臨擦肩,但即便是最近點也離了至少0.55億公裏的距離, 一個信號源又能有多大,能讓人在十萬八千裏之外,隔著偌大的太空,把它和周遭區分開來?
但他看鄧莫遲心裏有數,也就放心照做了。通訊錄裏的移民有幾百號人,他要找到那種關系不太近的——打聽不到他已經跟家裏決裂的消息,但也不能太遠,三分多鐘的談話時間,他總不能冷不丁找上人家,沒話找話地熬過那些秒數,那樣只會引人懷疑,況且跨星通訊向來按秒計費,對於移民來說,每周每人還有三百六十秒的定量限制,願意在他身上耗上一大半的似乎也不多。
固然也不能使用本人的賬號暴露行蹤,陸汀用的是鄧莫遲給他臨時加密的虛擬賬號,余額無限不用交錢的那種,不過只能等信號連通之後再介紹自己是誰。第一個撥通的聯系人是警校頭兩年的班長,那人至少一米九高,一百四十公斤重,總喜歡跟陸汀不分伯仲地掰手腕,平時也對他比較友好。
除去“地外通訊”應有的延遲,通話大約持續了三分半鐘,陸汀說,同學聚會提了一句,就想看看你最近怎麽樣了。班長先是十分驚訝,像是沒想到班裏最不合群的那位小個子會主動聯系自己,接著很快就熱絡起來,跟陸汀普普通通地聊了些舊事,還展示了自己在宜居區新開辟的土豆大棚。他的影像在光屏中浮動,如此清晰,細致,相比畢業時的印象,似乎還變瘦了一點。
通話結束後,程序也基本完成了計算,鄧莫遲在地圖上標註,大學同學,信號來自都城,精確到M01接收塔的位置。
第二個聯系人是陸汀的刑法學教授,帶完他們最後一屆學生,老爺子開開心心地跑到火星上領他的退休補助,開始外太空養老。陸汀看著自己博學和藹的老師,聽著那種熟悉的、帶著斯拉夫味的英語發音,心中的感受和剛才一樣——這同以往根本沒有區別。
在對面和他說話的就是真人吧。
就是真的,在火星某處休憩著,規劃未來拓荒的年月,偶爾憶及舊事的普通人吧。
可以這樣判斷嗎?
鄧莫遲定下第二個標註,老師,信號同樣來自都城,與之前的坐標重疊。
“我們是要搞清楚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又在哪裏……”陸汀蹙著眉頭,“為什麽不直接問他們?”
“可以試試。”鄧莫遲道。
於是陸汀又精挑細選了幾個聯系人,逐一撥通,他把心中疑惑都旁敲側擊地問了出來,但每個人都給出了類似的回答,聽來意義不大——他們就在火星,過得很好,遇上了很多熟人,叫陸汀不要胡思亂想瞎操心。
鄧莫遲也依次把計算結果在地圖上標好,一個,兩個,三個……陸汀一共聯系了十四位移民故交,十四個坐標點,全都在M01重合。
“會不會是這樣的,”陸汀暫時關上通訊錄,在鄧莫遲身邊坐定,“他們的信號傳回來,都通過M01中轉,我們查到的是那個信號在地球出現的初始發射記錄。”
“這十四個人都住在同一個火星城嗎?”鄧莫遲反問。
“不是,”陸汀答道,“時區都不一樣。”
“在赤道建立接收圈,理論上是為了照顧所有經度,讓不同源頭的信號都有盡量短的通路可走,”鄧莫遲望著那十四個鋼釘般疊在一起的圈點,若有所思,“目前來看,只有M01起了作用。”
“樣本量太小了,我們還是不能這麽快下判斷。”
鄧莫遲道:“不是量的問題,是雷同。”
“雷同?”
“他們都是你在特區的朋友,”鄧莫遲直言,“其他大洲,其他城市的移民,你沒有查看。”
Lucy插嘴道:“因為宇宙大力怪先生不認識其他城市的人,在此之前,他只在十三歲時離開過都城一次,還是在世界第一美女的陪同下,去看病。”
陸汀感到頭痛。雖說他很早就給鄧莫遲設置了和自己同級的權限,Lucy對那人不存在保密程式,但他也沒想到她會這麽口無遮攔,還在工作的時候用無關緊要的事進行無厘頭騷擾。
他懷疑這個人工智障早晚會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破事都抖落出來。
“那個第一美女,是我姐,”他搓著眉心解釋,“看病是說去印尼群島那邊,見一個挺有名的醫生。”
“什麽醫生?”
陸汀沒想到鄧莫遲會關心到追問的程度,也撒不出謊:“心理醫生。我小時候有點毛病。”
“何止是有點,”Lucy說,“您自殘過,還吃藥自殺過,如果我沒有執行緊急報警程序,後果不堪設想。”
陸汀根本不想模擬拿筆尖紮自己時的心態,也不想回憶洗胃的慘狀,“那就是年少無知一時想不開!”他高聲道,“現在我已經沒那種想法了。”
鄧莫遲卻道:“想死不是可恥的事。”
陸汀一楞。心理醫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嗎?他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他一切消極的理由都不成立,他擁有優渥的家境、大把的玩樂,困擾他的只是一點點排擠和孤單,這樣他就不想活了?憑什麽?
但他現在能夠感覺到,鄧莫遲的這一句很溫暖。八個字而已,說的時候,他很專心地把他看著,連語氣都放柔了不少,就像在告訴他,我能理解。
“其實我也不是誰都不認識,雖然沒聊過幾句,但有些聯系方式還是有的,”陸汀揉了揉發熱的臉頰,轉開了話題,“我找找看吧。”
“不用。”鄧莫遲直接關掉了信號定位程序,兩人身後的服務器也降低些許嗡鳴。隨後,鄧莫遲打開幾個圖表文件,投影在陸汀面前的光屏。
“各區域移民登記量和……接收塔功率對比?”陸汀看得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什麽細節,“老大,這些也是你前段時間在航天局數據庫查到的?”
“嗯。”鄧莫遲用激光點在一副柱狀圖上圈畫,非洲、東南亞、中美南美,再細化到一個州幫一個行政區一個城市……“移民的數量和接收塔處理的信號密度是正相關的,我以前想不通為什麽。”
“也就是說,一個地區的移民量越大,接收塔的工作量就越大,”陸汀思忖道,“是說我們可以猜測,接收塔處理的就是本地移民的信號?”
“剛才也驗證了。”
的確,十四個都城人,十四個落在M01的信號源。
他們從哪裏向這個世界傳聲,似乎與他們如今,應該,在火星的哪一處,毫無關聯。
此時的火星表面似乎也的確沒有人類在活動,這是鄧莫遲早已得出的推論。
“所以他們會不會……都留在地球上,沒有走?”陸汀已經冒了冷汗,試著把話說簡明,卻只能一連串地問,“就是,他們被關在本地的塔裏,所以傳給外界的信號也都來自本地。但怎麽可能住得下啊,跑到地下待著嗎?那是去幹什麽?所有人一點怨言也沒有幫政府圓謊,那些外星場景也都是假的嗎?”
“當然住不下。”鄧莫遲淡淡道。
“都城的移民就有接近四十萬人。”他又說。
要把這麽多人秘密塞進地下,都城恐怕會完全空了底,只剩一層土殼。況且人活著就要吃飯喝水耗電耗能,政府要一點馬腳不露地去養活這麽多人,找不到方法,也找不到動機。
“但他們也沒去火星啊。”陸汀迷茫地說。
“我默認他們都死了。”
陸汀緩緩擡起頭,眼睛也跟著瞪大,“我也覺得有可能……但是,”他頓了頓,“他們全都死了,和我說話的熟人又是誰,我想不通。”
“所以要去實地看。”鄧莫遲站了起來,“證據也要在實地拿。”
“回都城?”陸汀也像受了驚一般從靠背椅上彈起。
鄧莫遲點點頭,靜靜望著他的眼睛,陸汀仿佛能聽見他想說的,是“跟我走吧”。
那就走吧。
既然做了決定,那一刻也不該耽擱,這是兩個人共同的習慣。鄧莫遲挑出有用的數據,全都備份了一遍,隨後格式化了工作室裏的每個硬盤服務器,那些沒人看得懂的稿紙也都被堆在背風坡下的一塊禿石灘上,一把火燒了個幹凈。
火竄得最旺時,兩人並肩站在一邊,看著那火焰從及人的高度華為一地烏黑的灰燼。
回到住處後,由陸汀則負責整理精簡武器裝備。那些小綠人有不少高科行頭,陸汀這些天也打著哈哈順了不少拿回來研究,現在不能全都帶上,他就選出順手又實用的,放在Aldebaran-b的武裝庫裏——那是他開來的飛船,還裝著他最寶貝的保險箱,陪了他這麽多年,就算現在有了Last Shadow,陸汀也不打算把它放在這裏棄之不顧。
待到一切收拾穩妥,兩人就連夜出發了。Last Shadow給Aldebaran-b伸出連接桿,把它掛在腹下,就像老鷹抓著幼雛,脫離薄膜時,沒有碰上任何障礙。
陸汀回頭,看了看那些被飛船撞出來,又迅速補平的空洞。多不可思議,他們就這樣走了,不用打招呼,不用解釋因果,不用突破重圍,世外桃源終究沒變成困人的囹圄。陸汀總覺得鄧莫遲與那先知之間有種微妙的抗衡,現在看來更像是壓制,先知的意識或許可以落在無數人身上,但肉身永遠被導管拴在臭水裏,鄧莫遲卻從身到心都歸自己保管,正如幸子所說,他永遠來去自由。
恍然已經是二月了,上世紀剛剛過去,上世紀最偉大的飛船在暴雪中隱身,蟄伏所有動向。鄧莫遲把備份的數據都導入飛船的計算機,陸汀則在一邊燒水開蔬菜罐頭,做了三碗速食面,一碗給自己,兩碗給鄧莫遲,畢竟從中午到現在的午夜,鄧莫遲體力消耗挺大,卻半口東西都沒有吃。
兩人的確都餓極了,抱著面碗一時勻不出精力去說話,都默默看著地圖一側的小窗口,那裏正有新聞在滾動播放。
不出所料,陸汀又一次看到了鄧莫遲入獄時的那張登記照,清瘦,整潔,那股子平靜的優雅勁兒怎麽看都不該出現在通緝令上。這些天鄧莫遲仍然是輿論的焦點,一個舉止勇烈神情冷淡長相驚艷的人造人重刑犯,幾乎人人都會多看上幾眼,媒體當然也不會輕易放過,神秘人N,或是CTA9M83,他們還是這樣稱呼他。
不過這一次,在鄧莫遲的通緝令後,還跟了一個人的名字和相片。
居然是何振聲,罪名是“協助越獄”,來自三小時前總警署聯邦安全科的最新通報。
陸汀感覺有點完蛋,明明他才是主謀,如今卻連累了共犯。好在之前跟何振聲商量劫獄計劃的時候,約好了秘密聯絡的線路,外人看都是匿名,只有線路兩端能直接聯系到對方,陸汀從手環裏翻出那串加密通訊碼,隱藏自己的賬戶,撥了過去。
何振聲很快出現在手環投出的顯示幕上,戴著耳機,綁著安全帶,一臉的無所謂:“落跑王子有何貴幹?”
陸汀放下速食面,擠到鄧莫遲的駕駛座上一塊坐著,“你在開飛船?”他問。
“是啊,都被通緝了不跑路不是傻嗎,”何振聲摘下銀片眼鏡,目光從陸汀臉上掃過,看著和他緊貼,正在心無旁騖吃面的鄧莫遲,“鄧老弟,咱倆現在可是難兄難弟了。”
鄧莫遲咬斷一筷子面,“嗯”了一聲。
“你現在可是有一大堆粉絲,都是漂亮小姑娘,在網上嚷嚷著要拯救你,嫁給你,”何振聲哂笑道,“我會不會有這種待遇?”
鄧莫遲好像根本沒認真聽,又好像懶得發表意見。
陸汀卻聽得來氣,方才那點擔憂也要被磨沒了,“我看你挺悠閑,”他打斷有關漂亮小姑娘的話題,“你準備去哪兒避風頭,遠海?冰封區?”
“沒想好,看心情吧。”何振聲又戴回眼鏡,銀色鏡面映出儀表盤細密的光點。
“……我說真的,他們搜查經驗、技術,都不差,”陸汀皺眉道,“別不當回事兒。”
“放心吧,你的老同事們暫時不敢把我怎麽樣。”
陸汀心覺大大的不妙,“你幹什麽了?”
何振聲掰起方向桿,似乎在對抗一陣顛簸氣流,“也沒什麽,就是綁架了一個人。”
陸汀一時無語。
他當然希望何振聲能自保,實在不行,把他拉進團夥也可以考慮——但作為一個在警徽和國旗前發過誓的警察,陸汀覺得綁架這事兒還是過了分。
他貼在鄧莫遲耳邊問:“這人以前也這樣嗎?”
鄧莫遲放下空碗,道:“不記得了。”
陸汀幫他把空碗放在一邊,拾掇了一下心神,又去問何振聲:“你綁了什麽人?”
何振聲張了張嘴,看那樣子就像是要說“說來話長”。
卻見他身後那團烏漆抹黑的船艙裏有了些動靜,一個人把灰西裝穿得亂七八糟,端著兩個馬克杯出現在畫面中,手肘抵著椅背,立在駕駛座一側。
緊接著,那人彎下腰,貼近鏡頭道:“是我。”
哇。陸汀在心裏發出一聲感嘆。
在此時此情此景,看到自己發小的招牌紅發熊貓眼,他並沒有太多震驚,心平氣和地呼氣吸氣,覺得自己已經超脫了。
鄧莫遲也瞧著這位給自己正過骨的暴躁醫生,慢慢眨了兩下眼皮。
何振聲被他倆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我綁的這個夠不夠用?”
不等對面兩人說什麽,舒銳就站直身子,把手裏的東西塞了一杯在他面前,字正腔圓道:“Fuck you.”
杯裏的熱茶就這麽潑上了何振聲的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