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答案可太多了。
作為易於種植也易於烹飪的澱粉類塊莖蔬菜,土豆在特區也相當流行。煎炸炒燉,主食燒湯做沙拉,陸汀甚至吃過高分子土豆泥冷凍制成的甜品,圓圓一個空心球立在銀質底座上,薄得能夠透光,冒出絲絲冷氣。
和他同桌的諸位高品位人士都要先拍照再閑談最後再淋上考究的醬汁細細品嘗,而陸汀往往比較另類,似乎也沒人指望他參與社交,都是任其坐在桌尾,隨心所欲。他對著那道精致菜肴,手指稍微一碰就能融出個洞,吃進嘴裏就像吞了個泡泡,什麽味道都沒有。
他還是喜歡電影院裏和爆米花一起售賣的薯片。每次和姐姐一起去,或是再加一個舒銳,他都會買燒烤風味的。
然而如今翻看菜單——居然是印在紙上再加上一層塑封,可以拿水性筆反復打勾擦除的那種,看劃痕已經上了年頭。寥寥幾列菜品,陸汀只找到三道勉強與土豆相關:
奶油薯蓉濃湯(含人造脂肪)、植物油炸粗土豆條配酸甜醬、紅酒雜蔬牛腩煲(廚師長五星推薦,非冷凍牛肉)。
當然最後那個可以即刻排除。牛不比禽類方便批量培養快速成熟,盡管如此,仗著能弄到新鮮牛肉,一道菜就要一千八還是太誇張,都趕得上特區物價了。忙活半個月下來統共也沒賺到多少,還拖家帶口的,陸汀才不想讓鄧莫遲當那個冤大頭。
於是他擰開筆蓋,鄭重地在炸薯條後面打了個勾,又濃湯後面寫了個“2”,除此之外,他還憑借對港餐經典菜的印象選了一份叉燒包,一盤燒鴨飯,一碟白灼青菜。
鄧莫遲接過菜單看了看,“能吃飽嗎?”他問。
“能吧,我又不餓。”陸汀招呼服務員過來,卻聽鄧莫遲道:“我吃不飽。”說著他就拿拇指抹掉燒鴨飯後的勾,端正地寫上一個“2”。
陸汀眼睜睜看著他,默默想,完蛋這頓要上兩千了。不過這人的飯量他也的確有數,屬於你以為他吃飽了也不見他喊餓實際上他再塞什麽進去都不帶猶豫的類型,最近幹活的時候自帶早餐午餐,陸汀都會給他準備兩個人的量,並且每次都被毫不浪費地消滅幹凈了。
鄧莫遲把菜單遞到身穿紅唐裝的服務員手中,似乎心情不錯,還說了“謝謝”。隨後他就喝了口茶水,插著口袋,轉臉出神地看向窗外。
視野很好,調色盤般的夜景,通著電,摻了更多的黑,被窗棱切割成均勻大小的方塊。陸汀也看著它們,“老大,你以前來過這家店嗎?”
“只是路過。”
“我也沒來過,也不知道味道怎麽樣,”陸汀支起半邊臉蛋,目光又移回鄧莫遲臉上,似乎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而對視時不行,功率太高會把他燒壞的,“其實我們在巴士站第一次見面那回,也是我第一次下來。我從一個相親飯局逃了。”
見鄧莫遲對此毫無表示,陸汀又補充,頗有點危言聳聽的成分:“九個Alpha最矮也得一米九,都壯得跟機器人似的,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今天就見不到我了!”
鄧莫遲這才轉回頭來,正撞上陸汀瞪直的眼神:“跑得更慢、更快,都見不到。我們就不會認識。”
只是實事求是的話,被他平平淡淡一說,卻在陸汀心裏撓出些宿命論的感覺,又想到,諸如命中註定,諸如一見鐘情。他閃開目光,灌了兩口茶水:“反正我覺得那天運氣很好啦。以前就只有小時候被姐姐開摩托帶來過一次,她還不讓我下地,”他又輕輕、慢慢地說,帶著點孤陋寡聞的羞赧,“跟著你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多地方是我沒看過的。”
“好看嗎?”
“好看!”陸汀按著太陽穴拉長眼角,從他這個角度能看到一家彩票館,瞇眼看清楚了,門口居然有個大半誇張的女郎扮成紅皇後的樣子,頂著白墻似的皮膚招攬生意,新奇極了,怎麽能說不好看呢。
“我覺得不好看,”鄧莫遲卻道,“臟、亂、病、死,還有偷搶和行騙,就是這些東西。”
他鮮少這樣表達主觀觀點,仍舊保持著他冷眼旁觀的口氣,讓人覺得違和。可他又說得確實在理,都是真的。
陸汀一時有些語塞。反觀自己,且不說作為警察對治安毫無建樹,就說他本身,是否是因為沒吃過這些苦頭,所以看什麽都新鮮?所謂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像老電影裏的某些故事,紳士來到鄉下,看到辛苦勞作的農民,感嘆道:“你們的日子真純樸真健康。”
那我帶你回上面生活。這話差點就說出口了,但陸汀抿著唇,把它咽了下去。他每天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朝夕相處中,抱此想法的時日長上一天,他就更進一步地認識到,鄧莫遲不是自己說句話就帶得回去的人。
偏巧這餐廳還挺貼心,等菜時間長,就在每面墻上配了顯示屏,播放的是《Home on Mars》那部紀錄片。說是宣傳片或許更合適,以一個移居火星的七口之家為拍攝對象,引出他們的就學就業、飲食日常、家長裏短,也不忘給火星上波瀾壯闊的氣候和天文現象來些特寫,從而幫助留在地球的人們更為真實地了解火星居民的前衛生活。
這幾乎已經成為了近年來的國民節目,陸汀是看著它長大的。它也就真的播了將近十年,如今七口之家的老人已經死了一個,被葬在優雅肅穆的外星公墓,小女孩也長大了,正在和一個鄰居小夥約會。每天的瑣碎日子過起來未免會乏味,更何況是旁觀別人的,但也沒其他選擇,黃金時段,每個波頻都強制播放,想不看也難。
此時一陣砂紅色的旋風在晨昏線上驟起,向高處爬升,力道大得像是能掀起山脈,而天空仍然那樣廣闊寂寥,沒有殺人的輻射塵埃,只有清透的、近乎嶄新的大氣。明星家庭穿著舒適居家的衣裳,在火星城第一代堅固溫暖的地堡中,其樂融融,共進早餐。
桌上也有土豆。肉和土豆燉在一起,放在鋥亮的小鐵鍋裏。
早上吃得可真豐盛。
“那你想移居嗎?帶著弟弟妹妹一起,”陸汀指了指墻上的宣傳海報,“第19批報名還有幾個月就截止了,年齡越小費用越低。”
鄧莫遲喝了口剛剛送上桌的土豆湯:“沒有這個義務。我只養他們到十八歲。”
陸汀在桌下攥起雙手,望著他:“那你自己呢?高科技人才,未婚未育,還是數量最最稀少的Alpha,肯定是要優先考慮的。”
每集片尾慣有的宣傳語響了起來,這會兒放的是英文版,適用於各種型號的傳譯機器。背景畫面是火星上的自然盛景和人工農田,沈穩的男聲張弛有度,除去一些細小改動,陸汀幾乎能整段默背:
“跟據移民局精確統計,火星移民計劃從開始至今共十八批次,已有124,5322人次成功登陸,約占全球總人口的0.8%,勇敢地在銀河系的新家園開始新生活。您願意做第124,5323個拓荒者,踏上新的行星,去組成那嶄新的0,9%嗎?您願意為自己與人類全體,探求更好的生活嗎?第十九批次報名截止在即,先鋒者們,冒險家們,只需拿出您的勇氣,我們將為您提供最為便捷的服務,最為可靠的旅程,申請表格請於……”
雲雲。
陸汀低頭掐了掐鼻梁,這段話固然是他父親陸秉異批準過的,這個宏大計劃現如今的負責人也是他大哥陸岸,他姐姐陸芷所在的醫院,也是移民體檢的主要負責機構。可這一切似乎總是讓他不那麽舒服。
薯條青菜和叉燒包也被端了上來,都是熱氣騰騰。與機器人不同的是,人類服務員會不慎把裝了滿盤的薯條弄掉一點,手背抹著額汗說抱歉,說餐後贈送兩份黃油冰激淩當做賠禮。
“謝謝,還有兩個燒鴨飯。”陸汀沖她微笑。
“我不會移民,”鄧莫遲突然道,似乎認真聽了那段宣傳語,也認真考慮了陸汀的問題,“在外星球活到一百歲再死不是我的訴求。”
陸汀舀了勺湯,咽下去之後,勺子還咬在嘴裏,“你的訴求是什麽?”他含混不清道。
“真相。”鄧莫遲從服務員手中接過燒鴨飯。
“什麽真相?”陸汀也拿開面前的盤子,好讓服務員放上自己那份。
“找到了才知道。”
“我看到有人說,宗教的本質也是真相。”陸汀又想起十字路口的墮天使來。
“宗教只是掩蓋真相的附屬。”
針對鄧莫遲時不時冒出的哲學味兒,陸汀已經積攢了不少經驗。他知道自己一般是琢磨不懂的,但還是忍不住去想,待到一頭霧水地拔出思緒,那一小盤飯也被鄧莫遲解決掉大半。很難說清一個人吃飯這麽急是如何保持吃相不走形的,但桌對面這人顯然做到了。
也許臉好看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我也不移民,”陸汀把自己的鴨腿夾給他,“我全家都不能移,要一輩子留在地球上。”
因為聯邦總統的離開總有棄球而去的嫌疑,會引起民眾恐慌。總統家族也被無數雙眼睛時刻盯著。雖說陸汀年紀小,又是私生子,至今未曾在公眾視野暴露過,但全家只有他一個,移過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鄧莫遲沒有拒絕鴨腿,也沒有多問他原因。有一個瞬間,他的目光擦過陸汀的臉,那只綠眸極亮,那只灰的還是積滿了霧。
陸汀又看向窗外的霧。
“我吃飽了,等我一下,”他撂下筷子,“那邊有個花店我去看看,最近正缺種子呢。”
鄧莫遲說好。
陸汀挎上包,就這麽急匆匆鉆出店門。他確實看到了花店,可他種子多得種不下,出來才不是為了挑那些有變質風險的劣質種。他的目標是旁邊的彩票館,小跑過去,門口的紅皇後和他問好,他揣著兜鉆進掛了細閃亮片門簾的拱形大門,在裏面待了幾分鐘。
造一張假彩票騙獎金涉嫌違法,可造一個道具,和老板商量好,送給一個人,並不是傷天害理的事。陸汀前些日子剛給菜園花園換過土,花了好大一筆,最近又被父親斷了零花錢,賬戶裏余額不多,只有九十多萬。威逼加利誘,跟老板商量獎金數額的時候他差點說83,可又發覺太容易露餡,最終定下那款彩票最大的數額,五十五萬。
老板收了他的一萬塊傭金,要做的就是一會兒過後遞出一張必定中頭獎的彩券,至於兌獎的時候,錢款會直接從陸汀剛剛建立的一次性賬戶劃過去。
而陸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張彩票館的宣傳單,薄薄的回收草紙,印著兩張優惠券。他心裏卻美滋滋的,回到香香茶餐廳,疾步回到鄧莫遲身旁,把那單子拍在桌面上:“老大,我覺得咱們今天點兒挺正,白天沒碰上危險,來了這邊雨就停了,而且我們倆又都不移民多有緣分啊,”扯了半天,呼吸平復,他終於說出重點,“剛才我出了花店就被遞了這個,咱們可能真應該去買個彩票!”
鄧莫遲冷眼看著那張單子:“然後你把獎金打給我?”
陸汀頭皮一緊:“啊?”
“我都看見了,”鄧莫遲揚臉,坦然看進他的瞳仁,“沒必要,我沒那麽缺錢。”
“我……”頓時,陸汀恨不得跳出玻璃窗奪路而逃,盯著自己的腳尖,“……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太高興了,你說你不走。”
鄧莫遲點點頭,竟笑了:“你的冰激淩快化完了。”
“哦。”陸汀灰溜溜坐回座位,好比霜打了的茄子。他在農業教學片裏看過那種現象,可他種的茄子是絕不會變成那副慘樣的。
“我就是想送你點什麽。”陸汀又道。
“還有叉燒包。”鄧莫遲直接無視了這句話,卻這樣提醒。
半化的冰激淩攢了一小灘,叉燒包還剩兩個,也就是說鄧莫遲方才和自己一樣,都只吃了一個,而涼掉的薯條和青菜,這些陸汀不願意動筷子的東西,都被吃完了。
那麽不動包子是因為不喜歡吃,還是因為註意到自己很喜歡吃呢?陸汀心跳得太快,不敢去想了。他囫圇吞下那一小碗黃油冰激淩,咬了口包子松軟的發面皮,在桌布下按手環,收回臨時賬戶的權限,也收回自己的五十五萬。
“我是不是很笨?”叉燒肉甜滋滋地咬在嘴裏,陸汀還是忍不住問。
“嗯。”鄧莫遲顯然十分贊同。
“唉。”陸汀愁眉苦臉,他又一次詞窮了。在鄧莫遲“不許浪費”的目光監視下,他默默吞幹凈兩個包子,又默默看著自己過於聰明的追求對象找來服務員,用老古董手機結賬,可謂心情復雜。
走出店門,走在濕滑的地面上朝著來時的方向,和許多人擦肩,這一天似乎也要結束。
“有件神奇的事,”鄧莫遲竟主動挑起了話頭,“我發現這頓的食材,每一種,我在今天之前都吃過。”
白米、面、豬肉、鴨子、奶油、芥藍,還有土豆。陸汀在心裏一樣一樣地列,忽地恍然:“這些我確實都帶過!”
鄧莫遲點點頭:“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對食物有比較完整的了解。”
陸汀彎起眼睛笑了:“那我做的不比餐館差多少吧?”
鄧莫遲還是點頭:“是很好的禮物了。”
聽到這話,陸汀靜了一會兒,又吸吸鼻子,的確,他差點流淚,也不知自己怎麽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但就算掉淚他也是狂喜的,他想自己可能給這個人帶來了一些動容,導致他一次次產生變化,而這人反作用回來的動蕩更甚。
那些前赴後繼的感情並不是丟出去填海,而是落入山谷,像各種長波短波,還會彈回來。
陸汀捏緊挎包的拉鏈。其實不用手環他也記得來路,他知道,停飛船的空地就要到了,而包裏裝了一個盒子,盒子裏裝了一支玫瑰,他要在此之前送出去。
然而,行至暗巷口,所見卻讓陸汀大吃一驚——飛船原先的位置空空如也,鄧莫遲已經把強光電筒打開,陸汀再夜盲也能看到,那裏千真萬確,什麽都沒有。
“也沒走錯啊。”他茫然跑近。
跑到跟前,他才看到墻上投影的一行小字:
Ⅰ-9223號駕駛員,您未經許可私自占用消防通道,屬嚴重交通違規,扣6分,罰款三萬聯邦通用金,飛行器作暫扣處理,請於七個工作日之內持有效證件前來自提。
陸汀從地上拔起那只一次性投影儀,放在手心端詳,有些哭笑不得。在警局呆著的時候,他連這種東西都碰不到,現在倒成擾亂治安的問題分子了。
鄧莫遲在他旁邊站定,也一起端詳。
“太丟人了,你不許看。”陸汀把投影儀塞回口袋。
鄧莫遲還真就扭臉望向一邊。
“老大,我不想坐輕軌回去,畢宿五在天上飄著,沒有飛船我只能找個地方讓它停下,然後再爬上去,”陸汀繞到鄧莫遲面前,又非要人家看著自己了,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因為他轉念一想,猛然發覺天助我也,“我這麽笨萬一又停到違規的地方去了,連老窩都被扣掉可怎麽辦啊。”
“租懸浮摩托。”
“不要,我太累了今天,我騎不動了,”陸汀靠上墻,雙眼水亮亮地望著鄧莫遲,“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我們坐巴士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