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行。”鄧莫遲毫不猶豫,接著也沒了後文。
他似乎不準備給什麽理由。
“上次不是說過幾天嗎?”陸汀還是捏著挎包,拉鏈頭抵在他虎口處的槍繭上,有點硌,他忽然冷靜了一點,意識到是自己太急了,“那好吧,我自己回家咯。”
鄧莫遲往巷子出口走去,看樣子是要送陸汀去車站,沒幾步卻又被攔住,“等一下,還有件事,就一件了,”陸汀扯了扯他的手腕,“眼睛先閉上。”
“什麽事?”
“你就閉一下,最多五秒,”陸汀堵在巷口不讓他出去,“我保證不幹壞事。”
鄧莫遲沒有狐疑的樣子,他眼中依舊缺乏情緒,但還是閉上了。
陸汀把早已在背包最上層放好的盒子掏出來,“好了。”他說,鄧莫遲再睜眼的同時,手裏就多了點重量。
街上的燈光灑進來,把這只幾何凸面的樹脂玻璃盒照成青藍色,裏面放著像是羊絨之類的柔軟面料,堆在一起,深色顯得溫暖。
“打開看看。”陸汀的手從盒面垂下,指尖滑過鄧莫遲的腕骨。
被羊絨夾在中間的,原來是一枝花兒。鄧莫遲沒有把它拿出來,只是讓它躺在原處,沈穩地托著,另一手從頭到尾地輕觸。
莖葉、花瓣,還有那些細小的倒刺,全都是潔白。
“3D打印?”他問。
“嗯,其實建模還能更精細一點的,”陸汀小聲道,“但總比不上真的。真的我也種了,已經發芽啦。”
“是玫瑰。”鄧莫遲擡起眼。
陸汀重重地點頭,睫毛閃了閃,害羞地笑:“在包裏放了好幾天,我老是臨了不好意思拿出來。現在好了,我坐車去了。”
鄧莫遲果然是要給他送行的。去往輕軌站的那一路,鄧莫遲先是用手肘把那只瘦長的玻璃盒夾在左邊腰側,就像平常對付某些撿來的廢舊金屬元件,走了一段,他又默默把它用雙手端著,端到肋骨的高度,平添一股鄭重。
“我們去要個口袋吧。”陸汀盯上前方一家雜貨鋪。
“幾點了。”鄧莫遲卻問。
陸汀扶正腕表:“差十三分鐘十點,過得好快啊。”
“去我家吧,”鄧莫遲頓了頓,把玫瑰盒遞給陸汀,“幫我放一下。”
放在陸汀包裏並非是想省事兒,因為很快他就沒手拿了。約莫兩分鐘後,鄧莫遲領著還在神情恍惚的陸汀停在一家摩托租賃鋪前,熟門熟路地挑了輛帶懸浮功能的等離子動力款,“比巴士快,可以抄近路。”他解釋道。
陸汀又楞了楞,天黑了,這也不是白日夢,他不斷告訴自己,隨即一步跨上摩托,坐在靠前的椅面上:“行,你指路,我帶你!”
“不是騎不動嗎?”鄧莫遲拍拍座椅後部,意思是給我讓地方。
“哦。”陸汀老老實實往後滑,而鄧莫遲已經擡起手來,摘下電弧刀的背帶,直接套過他的頭頂和脖頸,掛在他的肩上。陸汀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縮了縮脖子,深低著頭整理自己被夾皺的外套,好讓長刀在背後垂得順當一些。待到鄧莫遲在他身前坐好,擰起車把上的油門,他才把臉擡起來。
漲熱的皮膚貼上冰涼的革質夾克衫,很舒服。
發動之前鄧莫遲沒有任何提醒,車子冷不丁躥出去,弄得陸汀下意識抱緊他的腰,膝蓋也在他胯骨兩側夾緊。兩人就這麽疾馳起來,繞著這輪巨大“明月”的邊緣,要橫穿過它的圓弧下的一個角。
上次在“米諾斯王宮”裏一路冷清還沒能看出來,鄧莫遲開摩托是真猛的那一類,也有可能是為了減少電耗,明明可以浮在半空他偏要貼著地走,再窄的縫他也要鉆,這就導致行車路線歪歪扭扭、晃晃悠悠。有幾次夾在行人攤販之間,陸汀渾身緊繃地貼伏在他背後,心裏大叫“我靠肯定要撞上了行吧我認了”,結果也只是擦肩而已。
鄧莫遲對體感和物理距離有他自己的把控,確實也挺精準。
直到他在一家小鋪面前突然停下,又把陸汀嚇了一跳。這兒與城外的荒野只隔一排房子,鄧莫遲兀自走入店面,看著鋪了一臺子的琳瑯水果。
幾顆桃子和幾只蘋果被他放進鐵籃,拎到櫃臺結賬。陸汀心想,八成是帶回去給弟妹吃,可不要這一晚上就把血汗錢給花光了。於是他迅速拎出一把香蕉和一串葡萄,還有幾個雪梨橘子,抱了個滿懷也跑去櫃臺,插在鄧莫遲前排隊。
鄧莫遲沒什麽反應,隊倒是馬上排到了,陸汀直接把水果在臺面放好,又指指身後那位,手環對準那條支付用的掃描線:“一塊結。”
“送你弟弟妹妹的,”他又回過頭,認真看著鄧莫遲的眼睛,“在小朋友家住一晚,不想讓人家討厭我。”
“他們只是對你好奇。”鄧莫遲這次沒有拒絕好意,把兩大袋水果都提上,一邊一個掛在摩托車把手上面。陸汀本以為自己要負責抱著袋子,那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抱著他了,因此此刻很是愉悅,撐著車尾一躍而上,撲上面前那副肩背,心滿意足地摟住。
在無人區鄧莫遲的駕駛情況就變得較為平穩,不看地圖也能做到心中有數,那些荒蕪的公路連接起一片片夜霧,置身其中,他們無人知曉更無人在意,像一種自由。以往離不開的夜視鏡就掛在脖子上,陸汀卻不願去戴,他在這黑夜中很是安心,除去風聲和引擎聲,他總覺得自己能感覺到鄧莫遲的呼吸,嗅覺也在幫他感知,收緊手臂,鐵銹的味道就好像完完整整地被他收入懷中了。
不到十一點半陸汀就聽到了撒克遜河奔流的聲響,如果坐巴士,他們現在應該還在半路。摩托懸在河面上空迅速滑過,再在寂寥無聲的人造人聚居區穿行,只有一點點光線和人聲從遙遠的某個點傳來。
陸汀已經把鄧莫遲的夾克抱熱了。
最終他們在一條窄巷的拐角處停下,旁邊是一座破舊的老平房,淡黃色墻壁,窗戶都是封死的。鄧莫遲熄好摩托徑直來到門前,陸汀就提著水果跟在他身後,只見門栓上釘著一只上了年頭的指紋鎖,靈敏度和反應速度卻像是新的,“滴滴”兩聲之後,那扇折疊柵欄門就自動“吱呀吱呀”地打開,在推開靠內的一層鐵皮門,濃重酒味撲面而來。
滿屋都是黑的,陸汀後悔自己沒有提前多問一點情況,此刻也不知該和誰打招呼問好。鄧莫遲在下一秒拉開電燈,一顆LED節能燈泡已經氧化成一種發黃的灰,本應亮白的光線也打了折扣,地面墻角有些焦黑的痕跡,室內陳設簡陋,一邊是L形餐臺和一臺冰箱,另一邊則堆滿雜物,一個中年男人頭發全白,坐在那些亂七八糟之間,眼睛處於半睜不睜之間,正朝他們看過來。
他壓著的那張沙發已經舊得基本不見形狀,坐姿更是沒個骨頭,癱軟在那兒像是要被沙發失去彈性的海綿淹沒。他腳邊的地面上,擺著一只高腳酒杯、一圈不同包裝的酒。
這方面倒是挺講究。
陸汀猜測——但他又希望自己猜錯了——這是鄧莫遲的父親。
“帶誰回來了?”男人含混開口。
鄧莫遲閉著嘴,只是拿過水果放進矮小的冰箱,陸汀看見,那裏面原本堆積的只有真空包裝的蛋白塊和一些清水。
“給爸爸弄點葡萄,沒吃過吧……我是吃過的。”那人又喃喃自語,舌頭咬了好幾次,顯然是醉暈了。
鄧莫遲還是不搭腔,一個便攜電容鎖扣被他按在冰箱門沿,擺明了就是不讓人碰。隨後他就領著陸汀走向電視機一側的走廊,陸汀最終決定不去觍著臉問好,專心跟在鄧莫遲身後,前腳繞過餐臺,後腳就是神經一繃,身體先頭腦一步做出了反應——一個酒瓶砸在他旁邊的瓷磚墻上,爆裂開來,辛辣的酒漿噴得他滿臉都是。
倘若不是躲得及時,那酒瓶就會碎在陸汀自己頭上。
“你是什麽啊……Omega?劣質的吧,”那位父親斜眼瞥著陸汀,嗓子啞得就像灌了沙子,戲謔得就差哈哈笑出聲了,“Omega都不是好東西,都不是……”
陸汀抹開迷眼的酒,一時間楞在原地。他咬緊臼齒。要是在別處遇上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他沒理由不去狠狠揍人一頓,他現在也在拼命壓制這念頭,手腕卻被無聲地握住,安慰似的捏了捏。在那人繼續哼哼,正有喋喋不休之勢時,鄧莫遲忽然開口:“別說了。”
“你兒子女兒已經睡了。”他看著他,又道。
父親爆發出一陣大笑,又忽然像背過氣似的滾倒在地,一頭撞倒一串酒瓶,和那種流落街頭的酒鬼沒有兩樣。當然特區整潔的街橋上不存在這種人,陸汀只是在資料片裏看過,有人喝得不省人事凍死在室外,被社區治安課程的老師當作案例分析。
就在陸汀以為這人就這麽消停了的時候,卻見他撐著上身,撈起唯一的那只酒杯,又一次往這邊丟過來,陸汀本能地撲在鄧莫遲跟前想給他擋,卻沒擋住,確切地說是那只杯子直接被鄧莫遲接住了,本該爆開的刺耳碎裂聲悄然遁跡,薄薄一層玻璃,那麽大的沖力,此刻都被他拿在手裏。
鄧莫遲看著這酒杯,若有所思,然後安靜蹲下,拾掇起地上的碎玻璃碴子。他直接用手抓起來,把它們往杯子裏撒。那種細碎的響動在靜夜中尤為紮耳,陸汀搞不懂怎麽回事,急惶惶地彎腰攔他,卻根本攔不住,混亂之間碎屑紮進去的更多了,那雙潔白的手已經滲出幾點血色,鄧莫遲卻還是全然不在乎,一心一意地往那杯子裏填充玻璃渣。
平時這個家是什麽樣子已經可以基本想象,今天的情況會是個例嗎。怎麽會。鄧莫遲一副習以為常的神情。陸汀不知該怎麽辦,心也要跟著碎了,只能粗喘著氣和他一起收拾殘局,待到杯子裝滿,溢出尖角,地上的玻璃還剩下大半,陸汀的手也出了血,有酒液滴落,從嘴角淌進口中,弄得他滿嘴都苦。他見鄧莫遲忽然起身,以為他是要把東西倒掉再來一輪,也許家裏沒有掃地機器人……或是掃帚簸箕,卻發覺鄧莫遲端著那只杯子,直接來到父親跟前。
拎起一支酒瓶晃了晃,慢慢給那杯子倒滿,琥珀色液體充塞玻璃碎渣的縫隙,就像這原本只是一杯挫碎的冰。
“喝。”鄧莫遲面無表情地舉杯,見父親打著哆嗦不肯接,他就抓住他的手,把手指挨個掰開,塞進那杯子的細腿。
“接著喝啊。”他又道,聲線很柔和,甚至隱約含了層薄薄的笑意。等了兩秒,杯子和父親抗拒的手就被他一同死死捏了起來,往那張醉得已經口水橫流的嘴邊懟,杯沿碰上嘴唇,酒液也跟著流上去,還有那滿溢的鋒利的“冰塊”,塞進去淺淺一層,不緊不慢地倒。劇烈幹嘔聲中,咳嗽連帶血沫很快就噴了出來,年紀那麽大的一個男人,爛著一張嘴,嗚嗚痛哭地求起了饒。
鄧莫遲作罷,索然無味似的站直身子,倒掉剩余殘渣,立在餐臺前用濕布擦洗那只酒杯。把它收回壁櫥時,他還是沒有再看父親一眼,只是語氣平平地說:“天亮之前滾出去,再偷我的東西換酒,我請你喝一整瓶。”
隨後他拉上目瞪口呆的陸汀,進入走廊。這走廊溫度比客廳更低,光線也更昏沈,灰墻上同樣存在燒痕,還有幾塊塗鴉,全都是無意義的線條交錯和幾何形狀,因而顯得有些詭異。走廊中間被一道生銹的鐵欄隔離門分成兩半,鄧莫遲的房間在外面,跟著進去的時候,陸汀輕聲問:“弟弟妹妹在裏面睡?”
鄧莫遲看著他,還是有十多秒鐘沒能發出聲音,好像回歸這種普通的說話狀態並不容易。
“嗯。”最後也只吐出這麽一個音節。
停頓片刻,他又緩緩地陳述:“他喝多了會打他們。”
陸汀大口呼吸以平復心情,頭上正在蒸發的酒精也顧不上了,他快速地打量起這間窄小的臥室,只有角落放了一張單人床,墻上一排掛鉤掛了幾件衣裳,其余的空間都用來堆放書籍和各種設備了,鄧莫遲竟在臥室裏安了一張工作臺,焊接打磨等工具都很齊全,配了高瓦數無影臺燈,墻上幾臺正在休眠的計算機,精度較高的金工和木工看起來都能做,未完成的零件就堆在桌角。
總體看來,這屋子雖然擁擠,但打掃得相當幹凈,裸露在外的那一點地磚看不見灰土,只是默默反光。放在整片蒙塵的街區裏,陸汀覺得它算是稀有的一點亮色。
“有傷藥沒有?”他問道,“我隨身帶的只有創可貼和工具包,沒有止血藥和消毒水。”
“會自己長好。”鄧莫遲已經關上了房門,脫下夾克掛在門後的掛鉤,目光一掠,他才發現陸汀手上的血點,“我去買吧。你鎖門等我。”夾克又穿了回去。
“去哪兒買?”印象中,這附近是沒有任何合法衛生機構的。
“明月城吧,最近的。”
“……那來回一趟得多久了!”陸汀拽住他的袖口,“先清理一下,別動啊,碎玻璃在肉裏會越進越深的,我給你弄出來。”
他幫鄧莫遲脫下夾克,又按著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在床沿坐下。處理起傷口來,陸汀還是不會犯怵的,盡管對面坐的是鄧莫遲他也不會手抖。幸運的是淺度劃傷占了多數,真正嵌入皮膚的沒有幾塊,陸汀拿著把一次性鑷子仔細弄好右手,把它放在鄧莫遲膝上,又對付起左邊那只。
它的五指蜷了蜷,乖乖任他托在手心。
敲門聲也在這時響了起來,“哥,我們進來了。”女孩怯生生的。
鄧莫遲不吭聲,只是望過去,手還是和陸汀的交疊在一起。臥室門一打開,只見R180穿著件鵝黃色的毛絨睡裙走進來,R179就一臉不耐煩地跟在她身後,把門又帶上了。
“爸爸已經走了。”R180站在床沿,認錯似的垂下頭去。
“誰叫你把他放進來,大半夜的,我都睡著了,”R179揉著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平時那個樣子,怎麽一到這種時候膽子就這麽大!”
“爸爸今天沒有打我們呀……放學回來,他就在門口等了。他說他只是想我們了,來看看我們!”R180少有地擡高嗓子,和他爭辯。
“你沒聽見嗎,他回來就是偷東西!”R179也吼。
“回去睡吧。”鄧莫遲道。
“外面有好多血,”R180的大眼睛已經盛滿了濕潤,她看著鄧莫遲的手,“哥,你……你們受傷了。”
“是啊,看見外面的碎瓶子了嗎,喝醉的人都比較危險,安全起見,以後單獨在家就別給他開門了。你哥又裝指紋鎖又在走廊裏弄柵欄門,不就是為你了你們倆平平安安嗎。”陸汀柔聲道,把清理幹凈的左手也放回鄧莫遲膝頭,開始翻找自己挎包,他想碰下運氣,看看能不能翻到消毒噴霧。
沒翻到。
陸汀還沒自認倒黴地叫苦呢,卻聽R180哭了出來:“但他是我的爸爸……”
R179煩躁道:“就你還認,我不認了!快回去睡覺。”他拉扯小妹的手腕。R180掙開他,打著哭嗝胡亂抹淚:“爸爸以前不是這樣的,沒有媽媽,他,他就一個人管我們,他以前很好的。哥,你也管管他好不好,你不要不管他。”
鄧莫遲看了看妹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把它推開,直言說:“管不了,你們我都不想管。”
兩個孩子果然被嚇住,停止各自的吵鬧,瞪圓眼睛望著他,又求助似的,偷偷瞥陸汀。
陸汀不著調地想,別怕別怕,你哥就跟你們鬧脾氣呢,況且你們仨我都能管,讓我養豈不是皆大歡喜。
“睡覺吧,”鄧莫遲卻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樣子,起身把兩個孩子往回送,“冰箱裏有水果,吃之前要洗,餓了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