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陸汀剛剛經歷了有生以來心最軟的一刻。他醒過來,群鴿似的層積雲浮在空中,鄧莫遲枕在他懷裏,側躺著,鼻梁抵上他的頸窩。
這人睡著的模樣總是十分無辜,鋒利和冷清都被關在那雙輕合的眼中,臉頰側面有幾道被褶壓出的紅痕,頭發翹翹的,像個小孩子。幾天的通宵下來,再加上昨天的瘋狂,鄧莫遲好像累極了,睡得很沈。
陸汀打開手環,他忽然意識到,這麽長時間以來鄧莫遲跟自己都沒有一張合照,於是準備趁這大好陽光正兒八經地拍上幾張。手環頂部的鏡頭孔對準床面,鏡像倒映在鏡頭上方的光屏中,所有線條都被照得毛茸茸的。然而真拍出來才發覺,陸汀基本忽略了自己,只有兩張他的半截傻笑出現在畫面的一角,其余相片中,他只是充當一個枕頭背景,鄧莫遲的睡顏特寫占了大塊的畫面。
這簡直像是在拍畫報,陸汀打了個哈欠,欣賞著自己的“佳作”,心中默想,都怪這人長得太標桿,不當大眾情人都是浪費,隨便拍拍再修修色就能拿去當虛擬伴侶廣告,冠以“二十四小時體貼——你的大學生年下男友”之類的標題進行虛假營銷。
當然,陸汀也就是胡思亂想一下而已,他絕不答應任何“其他人”覬覦這些相片。他只是越盯著瞧就越覺得喜歡,太喜歡了,他就忍不住想親本人,親著親著就變成了輕輕的噬咬,鄧莫遲睜開眼睛時,他的虎牙尖兒正磨在人家鼻尖上。
“你醒了……”陸汀莫名心虛,“我剛才在拍照。”
鄧莫遲顯然對拍照不感興趣,又沈沈地閉上眼,還往他懷裏拱了拱,像是想把臉埋起來躲避陽光。
“不想看看?”陸汀搖了兩下手環,鄧莫遲有一點起床氣,他上個月就發現了,但這次格外有撒嬌嫌疑,看得他很想逗人玩玩,“這可是咱們倆的裸照哦——”
結果鄧莫遲把他抱得更緊了些,非但沒擡頭,還準確地摸到他舉著手環揚起的右手,直接往被窩按,要讓他老實當他的抱枕,陪自己睡覺。按到一半卻忽然停住了,像是感覺到了什麽,鄧莫遲握著陸汀的小臂懸空,忽然把臉擺正,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的無名指搭在陸汀的手腕內側,壓著淡青色的血管,指根箍有一枚銀白的戒指。
“……”鄧莫遲坐直身子靠上床頭,略顯無奈地望著陸汀。
他一瞬間從睡眼惺忪變成雙目雪亮,陸汀都被弄緊張了,“老大,你先戴著好不好,”他軟聲道,抱著鄧莫遲的大臂,又往上蹭了蹭,“我要用的話直接給我就好了,現在你要是摘下來,那我今晚就一定會趁你睡著了再把它戴回去,要是明天摘,我就明天晚上戴,反正我總有機會。”
這些廢話竟然無懈可擊。鄧莫遲想了想,自己再徒勞掙紮的話,不僅會多上很多麻煩,還有可能讓陸汀傷心。那還是算了吧,他決定開始適應左手無名指根處那個突兀的存在。
“我也要送你戒指。”他又道。
“真的?”陸汀瞳仁裏碎光閃爍,“那你得好好挑一挑,送我個足夠獨特的,才配得上你和我。”
鄧莫遲點頭表示了解,忽然攏上他的後頸,掌根在那尚未消退的牙印上緩慢地擦揉。它也不會再消退了,結番時留下的牙印會跟隨Omega整整一輩子,連同他被標上所屬的腺體。除非把那塊肌膚劃開,把腺體拆出,那這就是貫穿一生的契約。陸汀隱隱地顫了顫,被摸得聲音都變了,“以後我穿低領T恤,把後脖子露出來,會不會很奇怪。”
“那就不穿。”鄧莫遲輕輕掐了掐那塊皮肉。
“……我當然要穿!要是能給牙印寫上署名就好了,”陸汀縮起肩膀,小聲道,“別,別這麽摸了。”
“怎麽了?”鄧莫遲看著他滲紅的皮膚,變本加厲。
陸汀卻直接舌頭打結,說不出話,瞪著他的眼睛末梢也憋得發紅,好像挨了多大欺負。鄧莫遲心裏其實門兒清,倘若再不停手,他們可能又會在床上荒唐一整天,於是他的手滑上陸汀肩頭,安慰似的拍了拍。
哪知陸汀往他身上一壓,直接啃上他的後頸,倒是沒用多大力氣,咬得人癢癢的,印子應該也很淺。
“扯平了!”陸汀說。
然後他不等鄧莫遲作何反應,直接拉著人拍照,從傻傻的剪刀手,到一臉桀驁地側目看向窗外,鄧莫遲出乎意料地是個相當有配合精神的模特。
後面的那些照片,陸汀也從背景板裏出來,笑容完整地出現在畫面中了。
那天起床後的主要工作就是洗澡,以及準備回城,鄧莫遲升級了Last Shadow的安全系統,把它又沈回海底,接著又回到Elnath的工作室,和陸汀一起收拾最近攢出來的零碎,還有那些最後也沒用上的材料和部件。
從幹屍身上找來的磁盤還沒來得及修復,看這破損程度,鄧莫遲覺得它八成會消耗自己往後幾個月的時間,陸汀卻對另一張磁盤更感興趣,確切地說是磁條,沒有商標,整體被做成紅色,連金屬部分也是一樣,隨意地被壓在幾本草紙下面,除去顏色也沒什麽起眼的地方。
“這是什麽?”陸汀兩指夾起它,細細地端詳。
“自動解碼程序,一般系統都擋不住,偶爾會不穩定,”鄧莫遲正把臺面上一堆廢零件撥進回收袋,“我自己做的,這次沒用上。”
“那就送我吧?”陸汀興沖沖地跑到焊接臺跟前。
“犯法的,”鄧莫遲擡眉看他,“警察應該就地銷毀。”
“我留著當書簽,或者掛脖子上,這總不犯法,”陸汀說著就把磁條塞進口袋,擺明了是要霸占,“又是一件鄧氏集團出品小手工,謝謝咯。”
其實這種東西鄧莫遲有很多,編寫那個程序的目的也更趨近於練手,沒有真正用過。
然而陸汀對他的東西總有種天然興趣,最近更是根本不再遮掩,愛屋及烏,是這個詞嗎?最開始鄧莫遲還覺得奇怪,但現在要他想象沒有這麽個人每天精神十足地繞在自己身邊,倒覺得分外不適了。
他終於坦然承認,在陸汀需要自己的同時,自己也極度地,需要他。
返程路上一開始陽光萬裏,距離海岸線五十多海裏的時候,烏雲就堆起來了。都城漫長的陰雨天竟還在繼續,不知道最近這一多月放晴過幾回。回到特區時天色很暗,已經接近晚飯時間,兩人把風塵仆仆的Elnath停回畢宿五,又開上那艘Aldebaran-b,準備去找家烘培店買個大蛋糕,帶回撒克遜河對岸。
這天,10月29日,其實是弟弟妹妹的生日,湊巧的是他們趕上了,沒有錯過。最近這些天那倆小孩居然一條消息也沒有發,通訊信號恢復了,鄧莫遲的手機、陸汀的手環,被各種信息連番轟炸,就是沒有來自弟妹的。
也許是打了電話沒打通,又也許是被丟下太久,生氣了。畢竟只是兩個剛剛步入十四歲的孩子,每天被雨困著,陸汀能理解他們的孤單和乏味,以及想被重視、被記掛的心理,也很願意盡己所能地補償。在蛋糕店,他堅持買了二十八根蠟燭,那只12寸的豪華綜合水果蛋糕恐怕難逃**成篩子的命運。虛擬水族館的門票也預定好了,兩個大人兩個小孩,高級套票的遊覽時間是五個小時。那家仿真效果極佳,陸汀小時候去過幾回,每次都錯覺自己真的置身海底,是富有夢幻色彩的那種,只有物種豐富的瑰麗,沒有遠離陽光的漆黑,他想休息一夜,第二天帶孩子們去長長見識,再在特區吃點好的。
至於緊急避孕藥……陸汀到了人造人聚居區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買。附近沒有醫療機構,不過陸汀也沒有太著急,72小時還綽綽有余,鄧莫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急著要他吃的意思。在那片熟悉的街區降落飛船時,陸汀決定等天亮了再說。
洪水比離開時減輕了不少,但地面尚有積水,並且不淺,走到那棟淡黃色平房旁邊,一汪水池赫然橫在門前,沈甸甸的雨滴密密麻麻地垂落其上。
當初洪災最嚴重時這片地表都保持了裸露,現在被積水覆蓋,只能說明一點,排水系統早已停止工作了。陸汀心中升起不安,鄧莫遲則從他舉著的傘面下鉆出,直接走過那灘及膝的汙水,跨上臺階,在褲子上抹了抹手,按上門口的指紋鎖。
陸汀快步跟去,水從靴筒邊緣流入,很涼,附近的路燈也沒有一盞是亮的。他慌慌張張地收傘,門在這時打開,屋裏漆黑一片,拉下開關吊燈也不亮。
“B-12-3398號客戶,您已欠費12天零3小時28分,請盡快前往人造人供電署補交電費以及欠費罰款,以確保正常使用。”電表傳出的機械女聲這樣提醒。
“睡了嗎?”陸汀摸黑把蛋糕放在鞋櫃上,喊道,“我們回來啦!”
鄧莫遲則從電箱裏摸出備用手電筒,瓦數不高,虛弱白光照在面前的地板上,陸汀低頭去看,濕漉漉的腳印格外紮眼,地面蒙了厚厚一層灰,那是輻射塵沈降積累的結果。
沈悶的空氣中隱約有腐爛的味道,臭,也有一絲甜膩,從冰箱的方向飄出。
那股不安一下子從心口沖上腦門,孩子們這麽偷懶不打掃衛生,要好好教育一頓了……陸汀屏住呼吸,揪著最後一根稻草般不斷重復這個想法,然而當他走到那扇阻隔在走廊中的柵欄門前時,這根稻草也斷了。
柵欄是開的,裏面兩間臥室,一個人也沒有。
入室搶劫?可能性幾乎為零,無論是門口還是房間都沒有打鬥痕跡,物品也都在原位擺得整齊。那是兩個孩子出去亂跑了?去了哪裏,至少十二天都沒有回來?
還是……給誰開門了?
鄧莫遲則不發一語,轉身出了大門,他冒雨繞到窄街後面,陸汀追著給他打傘,撐在車頭前面,半天才打著那輛老式摩托。坐上後座,陸汀只有一只手能去抱鄧莫遲的腰,另一只手緊攥打滑傘把。這一路平房之間過道很窄,摩托將將能過,飛船肯定開不過也停不下。氣流也被擠得很急,傘面被疾風頂撞,好像隨時都能翻過去抑或直接散架飄走。
“我們去哪兒?”他大聲問。
鄧莫遲不答。
“老大,你知道他們在哪兒,是嗎?”
鄧莫遲照舊沈默得讓人心驚。
最終他們竟在阿波羅門口停下,那家建得像個臨時加油站的酒吧,初識的時候,鄧莫遲帶陸汀來到這裏,喝了兩杯水。此時那塊藍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燈依舊在閃爍,“Apollo”這六個字母,被雨水暈染得模糊。
鄧莫遲連摩托都沒鎖,徑直推門而入,細致地環顧四周,走過一張張酒桌和一條條吧臺。他在尋找什麽,沒有找到,又進到靠裏的小廳,包間……
陸汀緊跟在他身後,雜亂的信息素中,他嗅著鐵銹的味道,感覺到巨大的憤怒。
最終鄧莫遲在廁所旁的墻角停步,那個人他找到了,陸汀也認得,是那個愛打人的酒鬼,鄧莫遲百般防範,要求弟妹不給開門的“父親”。
如今還是那副老樣子,不成人形。
“人呢。”鄧莫遲提起他的領子。
“啊?……什麽,人啊,”那人放下啤酒瓶,張著大嘴,不知是酒液還是口水,直往領口裏滴,“你是誰啊。”
“你兒子和女兒呢。”鄧莫遲把他拽起來摁在墻上,強迫他和自己面對面。
也許是這般逼視實在太冷,那人笑嘻嘻的神情持續了一會兒,驀地僵在臉上,“那個……你先放我下來,有話好說,你先放我下來。”他丟了酒瓶,舉手投降。
鄧莫遲卻扽著他的領子轉身就走,這人喝得站都站不穩,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就直接被像拖行李一樣拖過了酒吧布滿泥鞋印的地面。陸汀不想扶他起來,看鄧莫遲的樣子,他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前一起拽……或者用押犯人的反剪式是不是更好?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孩子找到,鄧莫遲似乎確信,這個人知道消息,甚至是始作俑者。
酒吧外打起架來的確更暢快,帶著腐蝕感的豪雨中,陸汀壓住那人雙膝,用專業手法折了將近一百八十度,避免所有逃竄的可能,鄧莫遲則蹲在他跟前,扼起他的下巴,“你去找過他們,對嗎?”
“哈哈,我是他們爸爸,我當然……”
“帶去哪兒了,”鄧莫遲又壓上一只手,虎口和五指死死掐著他的脖子,“兩分鐘不說,我殺了你。”
“你,咳,你這人——”
“人呢!”鄧莫遲吼道,陸汀看得出來,他的力氣確實已經是在把人往死裏掐了,那人也終於感到切實的害怕,好像酒一下子就醒了,嗚嗚咽咽了一會兒,發出軟弱的、瀕死的哭號,“我說,我說!”破碎的聲音隱約可辨,鄧莫遲把他松開,他又喘籲籲地緩了好一陣子,才痛哭著說:“在厄瑞波斯俱樂部,明月城那個厄瑞波斯!”
鄧莫遲猛地站起來,後退了一步。
陸汀也瞬間徹骨生寒,這個俱樂部相當有名,雖然在特區沒有一家,但經常出現在警務記錄中,是一家連鎖的大眾妓院。
大眾的意思相當於,常見、混亂,誰都消費得起。
明月城那家是厄瑞波斯總部,有關這家門店提供未成年***一事,前幾年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當地警局也立了案,還鬧到了總警署,結果後來查出童妓都是人造人後代,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今憶起的每一條信息,都讓陸汀如墜冰窟。
那個男人還在痛哭,狗一樣爬起來,在石板地上一個勁兒磕頭,“我,我欠了好多錢,他們要殺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只賣了R180,他們,他們只收Omega,收,收女孩,我只賣了她一個,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
鄧莫遲問:“R179,在哪裏。”
“追,追過去了,”額頭磕得血肉模糊,那人還不敢停下,“跟著我們,要救他妹妹……”
“什麽時候的事?”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鄧莫遲一靠近,那人又哆哆嗦嗦地改口,“半個月多前,10月,10月13號!”
鄧莫遲揪著他的頭發,把他伏在地上的腦袋掀起來,盯進他渾濁的眼睛:“好。”
聽起來卻像是:“我回來就殺你。”
隨後他把人像麻袋一樣丟下,兀自走了,陸汀把一根微型定位針插進那人耳朵,趕在摩托沖出去之前跳上後座,“我先報警,折回去開飛船不劃算,但那邊警察肯定比我們快!”
“警察不會管的。”
“會管!”手環正在撥號,幾乎要被五指捏碎,陸汀被雨水嗆得咳嗽,大喊道,“他們必須管!”
鄧莫遲卻恢復了緘默,不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