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漫長,受反常氣壓影響,多雨天氣預計持續至十一月上旬,請廣大市民註意用電安全以及……”
陸汀在天氣播報聲中逐漸清醒,又走出一個記不住的夢,身旁是空的,他一坐而起。臥室裏光線相當暗淡,一塊半透明光屏懸在床前,特區1臺的播報員留了撮小胡子,全身被淺橘色工作套裝包緊,像根油光水滑的法蘭克福香腸。在他所解說的三維雲圖中,整片中美洲都被壓在厚厚的灰色雲層之下。
窗外隱約也有雨聲。鄧莫遲就站在窗邊,聽到動靜,就回身看了過來。
他身上那件巧克力黑色的粗絨睡袍在漫天雨霧中格外鮮明,露出棱角分明的鎖骨——陸汀想起來,那衣裳是昨晚自己給他披上的。
“早。”鄧莫遲說。
“早上好——”陸汀瞇眼瞧了瞧腕子上的石英表盤,還不到八點鐘,而他掐在九點半之前收拾利索下樓就夠了,於是伸著懶腰下床,磨蹭到鄧莫遲身旁。腿間涼颼颼的,掛在身上的睡袍是淺淺的象灰色,晃蕩著連腰帶都沒系。
陸汀意識到,自己忘記穿內褲了。他也想起昨晚在浴缸裏,自己是怎麽靠在鄧莫遲懷中***腿讓人清洗,身上力氣都耗盡,手還要不老實地亂動,試圖撓人家癢癢。他現在也算不上老實,剛一站定,就從側面圈住鄧莫遲的腰,揚臉湊到唇邊,索要一個吻。
鄧莫遲對此顯然並不習慣,別過臉去看雨。
陸汀湊得更近了些:“就一下,哪都好。”
鄧莫遲最終還是垂睫,盯著他瞅了兩秒,又低下頭,淺嘗輒止地碰了碰那片泛紅的臉頰。
陸汀立刻就笑了,還回去一個響亮的吻,印在鄧莫遲薄薄的嘴唇上。“我大哥真行,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結婚當天下這麽大雨。”他把額頭抵上玻璃,也眺望起窗外的暴雨沖刷。慘淡天光之下,水幕順滑地貼附在玻璃外層,就像不斷下墜的瀑布。由於身處高空,雨珠的碰撞聲大多來自於建築屋頂,聽來輕飄飄的,不像他在地面上經歷的那幾場雨那麽洶湧,但也足夠把世界澆得暗無天日。
“會有洪水嗎?”陸汀忽覺不妙。
“已經有了。”鄧莫遲還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弟弟妹妹他們……”陸汀趕緊打開手環,“我叫人把他們接畢宿五去。”
“沒事,我叫他們不要出門了,”鄧莫遲按了按陸汀的肩膀,“家裏排水也做過改造。”
“那有吃的嗎?”陸汀還是放心不下。
鄧莫遲輕輕掐了一把他的臉蛋:“不是我們一起存的嗎?”
陸汀這才憶起,出發來特區之前,他就跟鄧莫遲采購了不少幹糧蔬果,還有處理到半熟的肉制品,把那個小冰箱塞得滿滿的。他還教R180調了幾種自己琢磨出來的秘制醬汁呢,現在倒是全都忘在腦後,睡了這麽一覺,直接睡得比以前還傻。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方才被掐的那一小塊,紅著耳根穿衣服去了。鄧莫遲也跟他一塊進了衣帽間,纏綿才剛過去幾個小時,陸汀偷偷看著那人套襯衫時泰然自若的模樣,心說我怎麽就做不到這麽淡定。但他還是在拉好褲鏈之後走到鄧莫遲身前,幫他打了個完美的溫莎結,平滑的領帶在指間靜靜折疊、穿動,兩個人安靜地看著同一個地方,陸汀忽然發覺沈默也是種享受,他不需要總去沒話找話,只是這樣待在一起就很舒服。
當然這不意味著他以後就會改掉話癆的毛病。
下樓時正值九點二十五分,兩人在樓梯拐角處遇上了陸芷。昨天的珍珠絨通勤套裝換成了一條真絲連衣裙,藕粉色,闊袖露肩設計,腰間掛了條細帶,綴著羽毛和幾顆海珠。她正半倚在樓梯扶手上喊話:“直走,最裏面那間圓形大廳,麻煩快點要來不及啦!”
陸汀上前一看,一架雪白的三角鋼琴,應該是施坦威,被綁在一輛自動平板拖車上,幾個工人圍了一圈,小心護送。
“儀式十點半開始?”他問。
“是呀,到現在還亂七八糟的,”陸芷回頭,捋著發卷看向身後兩人,“大哥接新娘去了,爸爸他們也快到了。”
陸汀眨眨眼:“難得你跟陸岸不吵架。”
“嘿,你姐有這麽兇嗎?又沒有多大仇,結婚還不配合一下,”陸芷拉上他,一塊往樓下走去,“嗯,我好像在我弟弟身上聞到一股味道——”
“哪有?”陸汀用空余的左手拉上鄧莫遲的袖子。
“標記了?臨時標記。”陸芷一臉狡黠,含笑道。
“是、是啊,就說我有主了。”陸汀本想清清楚楚地說出這話,用十分驕傲的語氣,可事實上是他臉紅得更清楚更離譜。摘掉陸芷手臂上掉落的一根長發,他轉移起話題:“姐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陸芷則冷不防把他推到前面,自己在鄧莫遲身邊款款走著:“陸汀和你說,他多少歲?”
鄧莫遲道:“十九。”
“其實是十八哦!”陸芷豎起一根手指,“他是2081年4月17日下午兩點五十分出生的。”
陸汀一時間有些語塞,在紅毯上一步一步退著走,面對此情此景此詭異氣氛,他覺得把自己那套“虛歲說”搬出來也不會奏效了,其實他的想法本身也很簡單,只是想顯得成熟可靠一點而已。
卻見鄧莫遲只是筆直地看著他,點頭道:“我知道了。”
看樣子心情還不錯。
“突然就變成大人了,好像前一天還是小孩子,”陸芷從手袋裏翻出隨身平板,打開給鄧莫遲看,“這是小學,他養了一堆蠶放在手上嚇我,結果好幾只爬進了袖子裏,這是中學,他跑到山裏說要去打獵,灰頭土腦地回家,帶了只變異成三只耳朵的兔子,還是活著的,後來養了好幾年呢!這是他在警校練散打,居然把老師……”
陸汀很想找條縫鉆進去,很不幸,他總在某些十分愚蠢的時刻留下更為愚蠢的照片,更不幸的是,搞笑歷史被看光的時候他在倒著走路,還愚蠢地撞上了人,轉身說了抱歉,他就沒勇氣再轉回去了。
只聽身後陸芷結束對那些烏龍事件的追述,問道:“可愛嗎?”
鄧莫遲竟“嗯”了一聲。
“就是現在染了一頭黃毛,他就是太任性了,”陸芷又問,“是不是黑色更好?”
鄧莫遲說:“看他自己喜歡。”
理所當然的一句話,陸芷聽得哈哈地笑,好像收到了滿分答卷,陸汀則悶頭把鄧莫遲拉回自己身邊,快速地走遠了。
他的面頰還是很熱,他懷疑直到典禮開始自己還不能恢復正常,要是頂著一張紅臉上去給新人彈婚禮協奏曲,那也太不合適了。
彈琴的事是早在早就商量好的,父親和姐姐一塊來提,陸汀答應的時候也就沒有猶豫。但他現在卻有些後悔。他的父親在十點十分左右到達,緊接著所有賓客都紛紛坐定。水光瀲灩的拱形大廳裏面擺了四十多張圓桌,他們家坐在頭一桌,還加上了幾個關系很近的密友,就比如舒銳,鄧莫遲一邊是陸汀,另一邊就是他,而斜對面就是此桌的主位——陸秉異攜妻子落座的位置。
還是太近了,陸汀想,雖然只是簡單地介紹寒暄,又聊了幾句,沒有再多盤問什麽,但父親在不斷地觀察鄧莫遲,他看得出來。他不想讓鄧莫遲獨自應付這一桌暗流湧動的打量,然而時間並不等人,陸芷在旁邊扽他袖口,陸汀不能再傻坐著了。
陸家是講究禮儀的和睦家庭,長子婚禮上的第一支曲子,理應由才貌雙全的幺弟彈響。
離桌前陸汀看了舒銳兩眼,那人大概是感覺到了,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鄧莫遲則靜靜喝了一口玫瑰紅茶,看著陸汀走向禮臺一邊的那叢古典樂隊,在三角鋼琴旁邊站定,落落大方地沖賓客們鞠躬。環繞大廳的音響已經停止播放,他一坐下,身側的小提琴手就開始奏樂,弦樂流水如一般傾瀉而出,鋼琴的小調緊隨其後,穿插其間。司儀宣布新人入場之後,又換成了進行曲。一切都是莊重又喜慶的模樣,花瓣灑起來了,花童在前面領路,一對男女款步走過百合搭成的拱門,沿紅毯上臺,陸汀的琴聲恰如其分地裹挾著他們,在所有人都歡呼,把目光聚在戒指和擁吻上時,鄧莫遲在看著他。
那只用作裝飾的白孔雀剛剛還在空中徘徊,忽然收起翅尾,落上陸汀的肩頭,讓他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琴曲卻沒有卡上一秒。
像朵雲,重量卻是不輕的樣子,那只孔雀似乎準備賴著不走。
陸秉異給大兒子鼓完掌,回頭沒再接著跟親家閑聊,把註意力放在鄧莫遲身上:“哈哈,小鄧一直在看著老三呢!”
鄧莫遲笑了一下:“他彈琴的時候很有魅力。”
陸秉異專註地看著他:“你是做軟件工程的?在小銳的公司?”
鄧莫遲還是淡淡地笑著:“是的。最近打算跳槽,私人時間太少了,經常見不到面。”
陸秉異哈哈大笑:“那小子肯定要纏著你,天天說想你,小時候就愛這麽纏著我和他媽。”
鄧莫遲一臉無奈溫柔。
陸芷叫道:“小銳,聽見沒有,多給人家放放假嘛!”
舒銳放下電子煙,瞧著身邊這位,撲克臉和“懶得理你”的寡淡神情都被眼鏡壓在後面,蕩然無存,也不惜字如金了,那副微笑和態度簡直就像個好脾氣完美男友。
這還用托付給我?他憶起陸汀起身時的惴惴不安,心想,你找的明顯是個演技派啊。
於是他也笑說:“行,行,上次還找我請假,神神秘秘的,說是去給陸汀挑戒指,什麽時候把事兒辦了,我給你放半年假期,帶薪留職,好好度個蜜月。”
聽到戒指一詞,眾人神情都起了變化,陸芷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桌下給鄧莫遲比大拇指,陸秉異挑起眉點頭,就連一直看著兒子兒媳的陸母也轉回臉來,仔細瞧了鄧莫遲兩眼。
鄧莫遲認為自己基本保持了表情,沒有變回以前的僵硬——他最近確實學會了如何去笑,不假不兇的那種。但他心中其實不乏疑惑,戒指這種東西,其實今天才出現在他的認知裏,在他成長所處的環境之中,易拉罐的鐵環、一段彎折的可塑塑料、幾毛錢一把的螺母……這些都能當作戒指,而戒指的一切意義,也只是種廉價的裝飾。
人造人結婚時只會去警局掃描頸上的條碼,為了合法結合而登記,再申請生育許可,避免生子之後被巡查隊按規定處決。
沒有人會聚在一起吃飯,更沒有人會在手指上箍起妨礙幹活的圓環。
他又去看那只孔雀。尾羽纖長柔密,搭在陸汀背後輕掃,好大一團不遜的珠白,和那新娘的頭紗也沒什麽不同,還要更高潔,更優美。
隨後孔雀振翅而飛,樂隊的演奏也停止,陸汀站了起來。雙方父母致辭就要開始了,他圓滿完成任務,大嫂的父親站上禮臺時,他已繞過幾張圓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怎麽樣?我爸他……”他貼近鄧莫遲耳邊,小聲問。
“沒事。”鄧莫遲捏了捏他的手。
“我剛才好緊張!”陸汀灌了口茶水,往他身邊蹭,把椅子又挪得靠近了幾分。
鄧莫遲卻不再說話,他的余光不動聲色地落在陸秉異身上。一個儒雅和藹的老頭,滿頭都是花白,老年斑已經在脖子上起了幾塊,笑起來有不少褶子,比新聞裏要顯得瘦小不少,和誰都愛保持一定的距離。等他在親家之後上臺,開始致辭,鄧莫遲就開始直截了當地盯視。
“老大,”陸汀察覺異樣,牽了牽他的手指,“有什麽問題嗎?”
“你爸爸應該沒有來。”鄧莫遲道。
“什麽?”陸汀也朝臺上瞪大眼睛。
“他是假的,”鄧莫遲篤定道,把聲音壓得極低,“是投影,幾乎沒有破綻。”
“……不是,為什麽?”陸汀簡直不敢相信,但他知道鄧莫遲絕不會口說無憑,“我完全看不出來啊。”
“水和食物,他一口不碰,椅子和話筒也是別人幫忙移動,”鄧莫遲解釋道,“看到投影孔了嗎?他左上方75度左右。”
陸汀知道那種全息投影技術,就是他家公司的專利,近幾年更是登峰造極,逼真得只能通過觸摸或是紅外線來分辨影子和真人。通過遠程控制投影孔的懸浮高度和投影角度,用戶可以精準地控制投影效果,並且以相應的視角對外界進行及時反饋,把自己再投回去,這過程都在幾微妙之間完成,幾乎能夠實現同步。
投影孔本身更是做得極小,直徑不過一顆玉米,這種距離下恐怕只有鄧莫遲這種視力超常的才能看清,好在長年的射擊訓練之下,陸汀也有一定的視力優勢,同時還有角度的提示,他細瞇起眼,在沈聲發言的父親頭頂上空,看到了那個隱秘漂浮的小點。
“我爸為什麽要這樣……他現在在哪兒呢?”陸汀喃喃自語。
鄧莫遲不語,眉頭冷冰冰地蹙了起來,像在沈思,除了講話聲外大廳裏靜得出奇,這讓陸汀心中越發沒底,他開始懷疑自己平時所見的父親,上次見面,上上次……究竟哪次是真的?會不會有假的?
直到“哢嗒”一聲闖入耳畔,再細微,陸汀也能分辨出來——這是手槍上膛的聲音。離他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他下意識看向三桌之外的何振聲,何振聲端著酒杯,被致辭弄得昏昏欲睡,什麽都沒做。
再轉頭已經有子彈穿破空氣,正中父親眉心,直接穿過去釘在背後的花墻上。父親卻直立不動,還在說著他祝福的話,一如未曾發生任何。
大廳卻再也靜不下去了,騷動剎那間爆發,已經有女人和孩子開始哭喊。大量保安從不同角落沖出,新郎官也在一瞬間從春風得意變得氣急敗壞,“一個也不能走!給我查清楚!”他在禮臺上大吼。
鄧莫遲道:“他已經預見到了。”
陸汀胸口起起伏伏:“所以才沒有來。”
話畢,他快步跑到臺下,沿著臺沿跟在陸岸身側:“有人要殺爸爸!”
“廢話!”陸岸沒個好氣。
“我也一塊查,你現在站這兒其實就很危險,你知道那人會不會再放第二槍?”
“第二槍就打你!”陸岸兇巴巴道,“害怕你就一邊呆著去,趕緊回家別給我礙事。”說著他就要跟秘書往後臺走。
陸汀也吼了起來,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我是警察,還是他兒子,遇上這種事兒我為什麽就得跑?”
“已經叫正規警察了,用不上你添亂!今天讓你坐第一桌就不錯了,”陸岸煩躁地掙脫,狠狠地瞪視過來,Alpha嗆鼻的皮革味也一同沖湧,逼在陸汀面前,“聽明白沒有,這兒沒你的位置,趕緊給我滾蛋!”
陸汀聽得目眥欲裂,楞了一下,再也不說一句,低頭跑回桌邊。舒銳和陸芷都不見了,其余的賓客也都一樣,只有鄧莫遲還在原位,等著他。
“咱們走。”陸汀雙手握上他的大臂。
鄧莫遲起身,抱了他一下,和他一同從側門退出大廳。經過三重門,一直到住宿區,沒有任何人攔他們,那些混亂都是穿身而過的。簡單收拾好行李,兩人又順利地下到酒店底部的鏤空停機層,陸汀把行李箱隨手丟在Aldebaran-b的後艙,立在操作臺前看著地圖,他仍然深深垂著臉,情緒很不穩定。
“去哪兒呢?回畢宿五吧,老大。”
“想回去嗎?”
“……不想。”
“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陸汀又啞聲補充,“雨太大了。”
“我要去做件事,”鄧莫遲走到他身側,“你如果願意,可以和我一起。”
“我當然願意!”陸汀終於又有了點精神,擡起頭來,眼睛也亮了,“去什麽地方?”
“一個黑市,”鄧莫遲把目光從灰蒙蒙的雨幕收回,熟練地輸入坐標,“The Cube。”
陸汀心中大震,確認自己沒有聽岔。他以前就聽過這個名詞,還有另外一種更直觀的說法,叫做“血魔方”。在警校的課堂上、師生間的閑聊中,它是經久不衰的談論對象。
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一直以為它只存在於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