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昨夜陸汀其實不想那麽早就睡著的,他有好多話想跟鄧莫遲說,但傳說中初夜做得太狠就會動不了,原來是真的,他這種自認身強力壯的Omega也難逃此命運。昏睡過去只是一秒之間的事,好比餓了很久突然吃飽,盡管小腹蓄著隱痛,但他被抱著,全身的感覺都是無需清醒的安全。
夢裏他像是去了海邊,夢裏夜盲癥就消失了。沙灘是紅的,海洋是黑,地表無比荒涼,天上有兩顆月亮,都不是規則的球狀,表面凹凸不平,只有咫尺的遠近,他能看得很清楚。鄧莫遲坐在他旁邊,他心中忽然就無比肯定,這片望不到頭的土地上只有他們兩個。
腳邊,即將被上湧的浪潮打到的地方,還燒著一簇火,沒有燃料,它只是流淌般默默待在那裏,也不知何時燃起,卻始終保持不滅,跟著潮汐的聲響晃動。
鄧莫遲看著火,對他說,我帶你走。
次日醒來,已經過了十點,那副懷抱還是那麽溫暖地擁著他,那個夢卻被一條細繩拴在思維的邊際,好像一揮即散。
陸汀睜開眼,看到一張熟睡的臉。
那雙在夢中倒映火光的眸子此刻是緊閉著的,鄧莫遲仍舊眉頭微皺,不僅是上眼睫,他的下睫毛也長得濃密,平時遠看格外深邃,就像上了眼線,現在,陸汀是頭一次這麽近地端詳。他輕輕地呼吸,一只手伸出被窩,安靜地靠近,隨時都能碰上。
空氣有點涼,腰上搭著的溫度就顯得更暖,陸汀意識到,自己身上一絲不掛。再用壓在下面的那只手往尾骨以下去摸,昨夜濕的都差不多幹了,只有一點還殘留在縫隙深處,稍微按進去一點,他感覺到火辣的腫痛。
陸汀深吸一口氣,把手縮回來,他知道他的不規律發情已經過去了,但被這樣摟著,再去刺激,隨時有復發的可能性。
在心裏警告自己爭點氣,他最終只是親了親鄧莫遲的眼尾,按動手環,把臥室的Lucy系統重新打開。
“早上好,宇宙大力怪先生,美好的一天開始了,今天是2099年9月4日,星期五,”Lucy精神十足,“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
陸汀趕緊調小音量,對著手環低聲說:“把自動清潔打開,浴室室溫調到27攝氏度,再給我們準備點早餐,三人份。”
“可是現在全艙上下只有兩個人,”Lucy大驚小怪,環繞聲,調得再小也沒法低調,“哦!還要有客人來?”
陸汀心說大姐您天天操心這麽多幹什麽,就不能老老實實照做?“我吃兩份不行嗎!”他沒好氣道。然而多出的那份,他當然不是給自己準備。
“好的,”Lucy輕快地答應,“根據您昨晚的運動量,我會準備得豐富一些。”
“……”陸汀瞪著天花板一角的那個攝像頭。並不是它的錯,昨晚它被斷了電,這間臥室所有能起到監控和記錄功能的設備都被關掉了,連溫度計都是。因為陸汀不想跟心心念念的人好不容易上了床,還有被人旁觀的錯覺。暴露他體征數據的是腕子上的手環,但陸汀就是想梗著脖子瞪攝像頭,它背後是Lucy,它就是挨瞪的代表。
待到他把脖子梗回來,正撞上兩束目光。
鄧莫遲看著他,眼中尚有惺忪:“幾點了。”
“十點二十二,”既然醒了,陸汀就放心大膽地捋他的眉毛,把它們展平,“是不是Lucy把你吵醒了。”
Lucy立即插嘴:“早上好,看來你們共度了一個十分舒適的夜晚。”
“閉嘴!”陸汀又關上了系統,他這回關掉的是正片休息清潔區域的。
“我睡夠了。”鄧莫遲緩緩眨了兩下眼睛。
那只手還是搭在腰上,沒有移開,陸汀的暴躁立刻煙消雲散,身體往上蹭,開心地摟住他的頸子,額頭抵著額頭:“那我們去洗澡吧。”
鄧莫遲手臂發僵,似乎欲言又止。
陸汀笑著親親他的臉頰:“最多這樣,我保證不亂來。”
鄧莫遲道:“好。”
陸汀又拿一條腿纏到他膝後,要求道:“那能不能抱我過去?老大,我不沈的,六十一公斤,浴室也不遠,就是上次你對舒銳做的那種,公主抱——”
笑眼彎彎,聲音拖得很長,還非要舊事重提,這是一種擺明的耍賴。鄧莫遲平直的目光聚在他臉上,忽然直接起身從下面一摟,把陸汀抄起來托著後腰和膝窩,然後他下床,半句話也沒有多的,就這麽抱著赤條條的家夥進入了走廊。
陸汀一下子就慌了,自己提的要求,自己卻又是害臊的那個。他手忙腳亂地攀住鄧莫遲的肩頸,路過更衣室前,還把門口落地鏡上搭著的薄毯扯下來,欲蓋彌彰地往自己身上搭,“對了老大,”沒話找話般開口,“我覺得我那個Lucy嚴重缺乏智能,說什麽最貼心最靈活的管家,我是不是被銷售公司給騙了,每年都升級還不好使,你能不能幫我修改一下?”
“修改得更智能?個人化?”
“修改得……讓她別老招我煩!”
鄧莫遲忽然笑了,很淡地一抹,他看著前路,走廊是直的,浴室在盡頭一目了然。
“我試試。”他說。
陸汀看得臉紅,偎在他胸前,已經適應這種把自己所有力氣都放松交出去的姿勢,五指搭在他鎖骨上,輕輕撓了撓,“昨天晚上,我還夢見你了。”
“我也是。”
“啊?”陸汀一時間發了懵。
而鄧莫遲顯然拒絕把“夢見你”這句話再重復一遍。
想通了這件事,陸汀又開始偷偷樂了:“那你夢到我在幹什麽?”
鄧莫遲保持沈默,把他放進裝了自熱管的浴缸,金屬缸壁暖而平滑,接著就地蹲下,連褲子也不脫,拎著花灑打開熱水。
“不跟我說,那我也不說我夢見你在幹嗎了,”陸汀使蠻力往浴缸裏拽人,“我絕對不說!”
花灑亂晃,鄧莫遲在被拽進去之前踩著褲腰脫下了牛仔褲,雖然褲腳都已經濕透,昨天也蹭了不少水,都是要洗,脫不脫也意義不大。
“隨便啊。”他又露出笑容,五官被浴室的亮燈照得明艷。
而看著人八百年不笑一次的人,連笑兩回,還笑著說出這種話,陸汀固然只有被逗得幹瞪眼的份兒,隨後他就被鄧莫遲捂住眼睛,花灑湊近,細密的水柱沖上來,觸感氤氳柔軟,是鄧莫遲在清理他的嘴角。睡著前沒咽幹凈的東西幹巴巴地貼了一小片,被熱水耐心地軟化,又沖洗幹凈。
陸汀很快就乖了,那一點嬌縱的胡鬧都變成馴良,他靠在鄧莫遲肩頭,也幫他擦洗身體,手碰過很多地方,卻真如自己承諾的那樣只是親了親臉,沒有再要更多。
換洗衣服鄧莫遲只能穿陸汀的,好在兩人身量差距不大,鄧莫遲又足夠瘦,除了褲子露腳踝之外沒有別的問題。早餐之後——確切地說是陸汀一份鄧莫遲兩份的早餐之後,時間還早,陸汀就興致勃勃地帶人在畢宿五內部好好參觀了一番,這個他獨自居住了這麽多年,一直引以為傲的“基地”。頗有些東道主風範,陸汀還倒了紅酒,兩人各自端著一杯,每個房間都走過。
畢宿五30%的空間都用於儲存應急物資以及供給驅動和自循環系統,剩下的70%裏,重頭戲當然是陸汀的果園菜園,還有花。
那片玫瑰的嫩芽已經長到小腿的高度,陸汀對鄧莫遲說,開出來的每朵花我都送給你,而鄧莫遲站在自動灌溉的水霧中,曬著大棚頂部燈球潑灑下來的仿真陽光,望著眼前這片濃淡不一的油綠、初開的花苞和累累的果實……土壤的氣味也是濕潤的,這像個未曾置身的遙遠夢境。
也不遙遠。昨晚他就在這樣的夢中,和陸汀在一起,做著模糊的事。那大概是金星從西地平線升起的時候。
“一百年前的地球,也是這樣的吧。”陸汀輕聲說。
“六十年前。”鄧莫遲側目看他。
“唉,不知道,”陸汀摘下幾顆辣椒,連著那一小截枝葉塞到鄧莫遲手中,“生得太晚了。但是早的話,咱們倆也不會認識了對吧?”
小概率事件放到任何時期,區別都不大,鄧莫遲這樣想,但他沒說,他只是低頭看著那幾片嫩葉和幾顆鮮紅的辣椒,還有細枝折斷處,略帶汁水的纖維。它們都很柔軟。
在辣椒尖角上咬了一口,和烹熟的又是不同的滋味。
之後陸汀又領著他逐層地看,走過冷凍室,琳瑯滿目的食材都儲存在那些高大的冰櫃中,滑軌永遠都在運轉,隨時能往自動廚房遞送食物,再轉到其余的房間;又走過娛樂區域,諸如健身設施、私人影院、VR遊戲艙等等,以及那間囤了不少好貨的收藏間,陸汀坐在一個橡樹根的標本上,抱著吉他彈了幾段零散的調子,不好意思開口唱歌,他又立直腰桿坐在古董鋼琴前,就著Lucy播放的老歌,給貓王伴奏。
而鄧莫遲就端正地站在一副貓頭鷹骨架邊,全神貫註地看著他的演奏。
“沒想到吧?”彈奏結束,陸汀偏過頭笑。
“你彈得很好。”鄧莫遲把辣椒枝插進琴旁的陶瓷花瓶。
陸汀又把它拿下,“那花兒我就收下了。”他煞有介事地把它插進了襯衫口袋。
最後兩人走過頂層的觀光艙,天色陰冷,對著腳下的放射塵和一路無窮無盡的廣告牌,他們看了一會兒,就下到機房。鄧莫遲並沒有忘記陸汀的囑托,Lucy的主機就在那裏,他往計算機前一坐,熱敏鍵盤如習慣那般投在腿上,陸汀就知道這人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
於是他把所有權限都打開,又寫了幾個可能用到的密碼,放在桌面上。寫字的便簽紙本來是極少用上的擺設,字也只能寫得歪歪扭扭,陸汀過意不去,正準備倒一杯橙汁就溜,自己呆在別的屋子不打擾人幹活,卻見鄧莫遲仿佛洞悉他的想法,道:“這種時候你不能走。”
“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鄧莫遲無奈:“你對自己的數據應該有保護意識,Lucy是整座飛船的核心。”
“我知道你不會拿走啊,”陸汀把橙汁放在紙條旁邊,“拿走了也無所謂。”
“是要根據你的要求修改,”鄧莫遲把總參數打開,“看著吧。”
“哦,那我就不走了。”陸汀拉了張椅子,在鄧莫遲身側坐定。雖說這人一直目不斜視,確實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又雖說,那些程序背後密密麻麻的代碼參數他要讀半天才能琢磨明白兩行,根本跟不上鄧莫遲的操作速度,但他還是覺得遂心如意。他特別喜歡的人,一個能隨手黑進二級保密系統的技術流大神,待在他家,穿著他的衣服,幫他整頓這種過家家般的東西,他提出什麽要求,鄧莫遲都會用行動去滿足,他坐在這兒,鄧莫遲並不覺得礙事,還會喝他遞的橙汁。
所謂幸福就是如此了吧?和被母親擁抱、被父親誇獎、被姐姐帶出去玩都不同,都要更重。
於是陸汀看著鄧莫遲的側臉悄悄微笑,想要感受更多。
改造是順利的,全過程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改造過後,Lucy重啟,第一句話就是:“非常感謝,宇宙大力怪先生和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我現在神清氣爽,完全不想做蠢事了呢。”
陸汀哈哈大笑,為這兩個冒傻氣的用戶名,方才設置的時候鄧莫遲的神情比生吃辣椒還奇怪。此時神情倒是舒展了,鄧莫遲插起口袋,往機房外走。
他要回家,陸汀固然要跟著,要送他,他也沒意見。一籃新鮮蔬果已經在客廳備好,底下壓著的是冷凍魚和牛肉,“好幾天沒見弟弟妹妹了,我去給他們做頓晚飯。”陸汀說。
鄧莫遲稍有驚訝,點點頭。
兩人一起從懸梯下到車庫,陸汀指了指自己塗裝雪白的飛行摩托:“老大,我今天不想開飛船,你騎它帶我。”
鄧莫遲冷眼觀察了一下摩托結構,似乎一看就懂,把菜籃放入車座下的儲物箱,接著跨坐上去,陸汀就心領神會地在他身後坐好,抱緊他的腰,臉枕在他背後。眼見滑道徐徐展開,摩托就要發動出去了,他心血來潮,忽然趴在身前那人耳邊問:“請問鄧先生鄧大帥哥,畢宿五一日遊,你作何感想?”
“公主房嗎?”鄧莫遲如是評價。
由於出發時畢宿五正好行至近軌,離人造人聚居區距離相對較短的一個點,因此路上只花費了四十多分鐘。陸汀半路發覺自己忘帶了緊急呼機的配套接收端,手環也沒有事先匹配,收不到R179的信號,鄧莫遲的手機一整天也不見他拿出來,應該是沒放在身上,當時自己又急著把人帶走,於是落在了家裏。
不過既然路程這麽短,這些天又什麽事都沒出,陸汀也就沒太著急。
然而剛到那片街區他就發覺事情不太對勁。天色幾乎全都暗了下去,遠遠地,有青紅相間的燈光閃動,他認得它,包括伴隨的警鈴全部來自於自己的同事,躁動人聲與這片素來死寂的地界格格不入,似乎出了什麽事,每家都雞飛狗跳。
而光源所處的位置,鄧莫遲打開摩托遠光,快速下降,陸汀也看清楚了——那座淡黃平房。
同時他在嘈雜中分辨出孩子的哭聲,就是那兩個孩子。他已經當作自己家小孩的那兩個。他們在嚎啕。屋前鐵門大開,大量的閑人正在絮絮圍觀,停在一邊的警車他也同樣熟悉,是警署戶籍辦公室的,那些天天吃閑飯的家夥只能配備這種落伍的交通工具,而他們此時在這裏……竟敢欺負到他的頭上?
陸汀能感覺到鄧莫遲身上和自己一樣的緊繃。咬緊臼齒,還沒等摩托停穩,陸汀就直接松開手,輕盈落上地面,反手握著腰後的槍,快步跑進屋門。
果然,R179被兩個穿制服的胖子剪著手腕押在一邊,而R180被按在一把破椅子上,一個戴眼鏡的禿子掐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昂起頭,露出脖子。
一個金屬印章對準她的咽喉,似乎已經準備就緒。
沒有人註意到陸汀,大概因為他基本功太好,走路沒聲。但下一秒,滿屋七八個人,所有目光都聚在他的身上——“把她放開。”陸汀用英語說,聲音不大,卻足夠每雙耳朵都聽見,就像他拔了槍,穩穩地端著,只有一個槍眼,卻有把握在一分鐘內解決所有麻煩。
其實拔槍也並非是為了射出子彈,他用槍口去指那禿頭,只因不想臟了自己的手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