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鄧莫遲從不跳舞。
但他看著陸汀,說出口的卻是:“是的。”
陸汀的眉頭擡了起來,杏核狀的眼睛也跟著張大張圓,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顆從沒嘗過的糖果,“你願意……陪我?”
“願意。”鄧莫遲很坦然。
陸汀又連著深呼吸幾口,彎下腰抱他,聲音和柔軟的臉頰一起枕在他的耳邊,“它是按場次進的,每個整點都有一波,現在還差二十多分鐘,”看了眼腕表,他又道,“到時候,同行的人要分開,Alpha和Omega也要分開,戴上相同的面具,從不同的入口進入舞池,全程也不能摘下來。”
“嗯。”鄧莫遲兩手搭上陸汀的後腰。
“也不讓大聲說話,如果我們隔得很遠……我也不能叫你,這家店就是提倡純匿名,不要固定舞伴,但我以前都是一個人,”陸汀吸了吸鼻子,又問,“我們能互相找到嗎?”
“當然能。”鄧莫遲安撫似的,在他腰側拍了拍。
“那就說好了!”陸汀顯然十分受用,那點有的沒的顧慮都散了,聲線也又帶了笑,“裏面環境特別好,對我來說也挺復雜的,面積特別大,主題還天天變,但你肯定一看就懂。”
鄧莫遲點頭,下巴在陸汀頸窩蹭了蹭,“是什麽舞?”他冷不丁問。
“沒那麽正式,取決於他放什麽音樂,一般都是迪斯科居多,還有新浪潮,古典很少,”陸汀站直,看向那塊矗立在窗外雨中的招牌,試圖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對我來說就是隨便亂扭,那兒很自由,沒有人會盯著我。”
“我明白了。”鄧莫遲的神情格外嚴肅。
直到進入休息大廳,他這股嚴肅勁兒都沒消去,好像即將面臨的是件極富挑戰性的活動,比血魔方還要難把握得多,看得陸汀又心軟,又暗自期待得不行。“Chorus”一共有十二個入口,分別以黃道十二宮命名,均勻分布在舞廳外圈的走廊上。陸汀被分配在雙子座,一塊在門口等待的是一群小姑娘,應該還是上學的年齡,看那精心的打扮和嘰嘰喳喳的興奮,差不多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嘗鮮。
而鄧莫遲的天蠍座還要再繞大半周,在一個消防栓旁邊說了“待會兒見”,之後陸汀就坐上軟沙發椅上的扶手,目送鄧莫遲被服務生領著走遠。
在同行幾位壯實的Alpha當中,鄧莫遲的背影顯得比平日更清瘦,也更桀驁,他總是與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連投在墻上的影子也不疊在一起。
最終那撮稀疏的人影全部消失在環形走廊的視線死角。陸汀揉了揉眼睛,檢查了一下手環裏的新消息,很快就有侍應打開那扇緊閉的皮面大門,招呼等候的諸位可以入內了。
今天會是什麽主題呢?在狹窄的入口通道中,陸汀讓女士們走在前面,戴上純黑的半臉面具,默默地揣摩,是叢林?花圃?還是虛擬海洋館?白鯊和沙丁魚群遊動在空氣中,燈光被模擬得仿佛來自數十米以上的海平面。這家舞廳在VR環境方面一向舍得血本,造出的場景也時常給人驚喜,真假莫辨到讓人極易產生錯覺,仿佛真的能夠聞到海洋的鹹腥抑或盛開的花香。
然而等他進入舞廳內部,就發覺先前那些熱門選項全都猜錯,chorus今天虛擬出來的,竟然是,宇宙。
這是從未有過的主題。十六歲擁有合法出入娛樂場所的資格之後,陸汀基本上每個月都會來放松一回,躲在各自迷醉的人群當中,他感覺到真正的清凈,盡管每人臉上佩戴的黑面具以及虛實難分的環境都把這舞廳襯得宛如邪典現場,但他仍然只會感覺到清凈。所有人都與他無關,所有人也都不會理他,註意他,所以他什麽都不用想,光路構成的遊魚和花朵紛紛穿指而過,一抓就散。但在少說二十次的經歷之中,他還是
第一回在舞池中看到宇宙。
不只是銀河系,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天體高高低低地飄浮在空中,星雲、超新星團、雙星系統……縮小千百億倍,穿插在熙攘人群中,優雅地維持著動態平衡,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起碼五米高的天花板下還裝了平面鏡,墻面上也覆蓋了不小的面積,安裝角度的巧妙組合把空間照得更大,這片濃縮的宇宙以幾何倍數**,讓人分不清哪裏可以觸摸,哪裏又是只存在於光影中的真空。
在這形制大小如足球場的寬敞舞池中,陸汀貼著墻邊緩步地走,擡頭去看,除去天體的自轉之外,它們的相對位置也是存在流動的,耐心觀察就能發現,仿佛整個天球被固定在舞池中心的軸上,進行極其緩慢卻浩大的旋轉。
陸汀不禁看得屏息凝神,卻晃晃腦袋,不願再投入更多的註意力。哪怕現在播放的音樂來自於上世紀他最喜歡的一支爵士樂隊,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張唱片,他還是只想保持清醒不要迷路,快點和鄧莫遲取得聯系。
那麽,該怎麽找?光線是晦暗的,有時又特別明亮,滿室都是摟在一起的有情人,或是單獨搖擺的獨行客,他們不在乎舞伴,隨意地釋放著信息素,普普通通地交談著,自我陶醉著。陸汀之前從未覺得那種混合一團的氣味會讓人產生焦慮,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大概是淋雨的緣故,他鼻子有些不通氣,本身他也只是剛過刑警合格線的嗅覺水平,而鐵銹的味道不知遠近,難以捕捉,宛如要他在星海裏撈一枚銀針。
陸汀不自覺捏住手環,他想,實在不行就用它吧,遲遲沒有按下特殊聯系人快捷撥號鍵的原因是,他知道鄧莫遲此時一定也在尋找自己,或許是在用一種更高效的方法——先前他那麽篤定,說“當然能”。那麽,自己倘若貿然撥出號碼的話,就會像一種膽小且敗興的作弊行為,一點意思也沒有。
比起簡單直接的電信號,陸汀這次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沈下心,瞇起眼,目光掃過數不清的人與天體,同時也和他們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過了幾百光年的距離,在找什麽,他說不清,但他確定自己就是在尋找。又是幾分鐘過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麽,再走近一些,擠過幾對貼身扭動的男女……他的確看到了。
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紅寶石星系。
M83。
它位於舞池的東北角,離陸汀只剩幾米遠的距離,比鄧莫遲送他的那一團尺寸要小,不只是縮放比例的問題,走近去看,它在精度和投影流暢度方面都跟那件禮物沒法比,組成星球和射線的都是簡單的顯色光點,而非那一串串鄧莫遲親手敲出的代碼。
但還是很美。與周圍天體截然不同的美感。
陸汀在M83星系較薄的那一側站定,它就飄在與他基本一致的高度上,正對他的臉。他一時間看得有些恍惚,直到熟悉的氣息忽然漫過鼻尖,好像立刻就變淡了,是幻覺嗎?當他這樣想,鐵銹的存在又仿佛倏然變得明朗些許。
幾秒之內,這味道就這樣在陸汀的感知中來來去去,他耐不住了,猛地一回頭。
四目相對只在一瞬,陸汀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從和自己一樣造型簡單的面具後露出。其實把下半張臉遮住也沒什麽,哪怕把那雙眼全遮住都可以,一個身影和一絲氣味就夠了,陸汀堅信自己還是能立刻辨認出來。
靜靜走到鄧莫遲身前,穿過幾顆快速劃過的彗星,還有一片玫瑰色星雲,去和他擁抱,雙臂搭在鄧莫遲肩上,臉頰依偎在他頸側,恍惚之間,就像是完成了某種命運。
“你找到我了,老大。”陸汀輕聲說,“你猜到我會來這兒。”
“可以聞見。”像在飛船上那樣,鄧莫遲摟住他的後腰,“剛才也看到了。”
“在哪兒?”
“十幾步遠的地方,”鄧莫遲頓了頓,“走過來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
“哇,什麽麻煩能攔住你?”
“……有人想拽我跳舞。”鄧莫遲聲音有些發緊,說得心不甘情不願。
陸汀“撲哧”笑出了聲,他心想,好長相果然是面具也遮不住的,對美的品味人人都有,見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盯上他的蛋糕就是不識相了。心情介於不爽和驕傲之間,陸汀最終決定大度一回,不去追究試圖半路截胡的那位,爵士樂正放到他最愛的那首,星光,宇宙,潮濕的水汽——這可都不能浪費啊。
他貼近鄧莫遲耳邊,“我說鄧先生,第一支舞只能我拽你跳,以後每一支都是,你一定要記好哦,”說著,陸汀的雙手從肩膀滑下,順手臂一直碰到鄧莫遲微微曲起的五指,他用力交叉相握,“來吧,節奏跟著我就好。”
“這樣嗎?”鄧莫遲往前兩步,踩著節拍,悠悠地逼著陸汀後退。
“是啊,一點就通嗎?”陸汀彎起眉眼,幹脆順著那股力道把鄧莫遲往自己身上拉,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再貼緊一點。”
於是他們再次擁抱,交疊的手暫時分開,只是為了把對方更緊地摟在自己身前。懶散的爵士樂還在響著,主唱中性的嗓音和薩克斯難舍難分,他們一同輕晃,不知何時已然退回了M83旁邊,再退上一步,那團星系就大小正好地把兩人包裹住。
陸汀又一次湊到鄧莫遲嘴邊,唇瓣微張著,他在等。鄧莫遲沒有讓他等太久。其實面具不利於接吻,額頭碰得太急會痛,皺巴巴泛潮的西裝、淋濕又蓬幹的頭發,也全都不及陸汀所習慣的光鮮,但眼睫上有閃光,細密的汗上有閃光,星系和音樂都那麽柔軟,熱水似的把他們浸泡,擁抱和親吻也被泡得閃亮了。
“老大,你是全世界第一好的舞伴。”從Chorus的黃道十二宮出來,回到飛船中,陸汀這樣總結。
“第二好是我姐。”他又道,垂睫微笑著,“我以前只帶她來過。”
鄧莫遲的理智告訴他這是謬贊,但心裏感覺確實不錯。舞蹈和音樂之所以流傳至今,是因為它們能使人快樂,這原來是真的。
回到畢宿五淋浴,又換上幹凈舒適的便服,兩人匆匆趕回撒克遜河另一側的聚居區已經接近午夜時分。陸汀又帶了不少新鮮食物,還有他的跳棋和電子老鼠,鄧莫遲的排水改造果然名不虛傳,那棟淡黃色的平房並未被洪水入侵,進家門的時候兩個孩子剛從臥室出來,推開隔斷的柵欄門,上一秒還是睡眼惺忪,一見他們就馬上來了精神,和那只小拉布拉多一塊圍在他們身前。
“來,這個給你,”陸汀把電子老鼠交給R179,“會動的,可以和小狗一起玩。”
小男孩“哇”了一聲,開開心心地接過,迫不及待地就開始拆包裝,蹲在地上準備帶小狗一探究竟。陸汀看向鄧莫遲,卻見那人正在專心整理冰箱裏的食物,完全沒有一塊來送禮物的意思,再仔細一回想,那個裝著白色細紗和零碎掛墜的牛皮紙袋……他根本就沒從飛船上拿下來,一直和裝鉑的行李箱放在一起。
不會是忘了。鄧莫遲從來不犯這種低級錯誤。買的時候他也沒說就是要送給妹妹。那是自己先入為主了?細網紗和星月碎片,這些看起來跟鄧莫遲完全不搭調的東西,究竟又有什麽用處?陸汀暫時琢磨不懂,但小姑娘還眼巴巴地在旁邊等著,他看不得她失望,於是幹脆把跳棋遞過去,“這個是給你的,”他柔聲道,“益智益腦,同學聚會也可以帶過去。”
“謝謝陸哥哥!”R180看著玻璃盒裏精美的彩瓷棋子,甜甜地笑了,“最近不上學,你們可以在家陪我玩嗎?”
“這個——”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鄧莫遲走了過來,直截了當地說,“去的地方信號不好,可能聯系不上,照顧好自己。”
“啊?”R179放開懷裏的小狗,站了起來。
“是很遠的地方嗎?”R180扯了扯鄧莫遲的袖口。
“嗯。”
“要走多久?”
“不確定。但會回來。”鄧莫遲看著她,“我的枕頭旁邊有一顆桃核,正下方的床單下面有應急的錢,算清楚再花,吃的用的我會幫你們準備好,不夠了何振聲會來送,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給那個男的開門!我會看住妹妹的。”R179打斷道,表情頗有些不悅,“但是哥,自從你認識警察,就老是不回家,你是不是快把我們給忘了!”
陸汀聽得來氣,但這次一走確實沒個準頭,把兩個小孩兒放在家裏不管,他心裏也挺不是滋味,“這樣吧,你們去我那兒住,很舒服的,”他拍拍R179的肩膀,“也會有專門的人來照顧你們。”
“我才不要!”R179瞪他一眼,“我在我自己家很開心,我喜歡的東西,也都在家裏,住在你的地方誰都不認識,肯定很沒意思,一點也不自由。”
“我也不想去……”R180小聲附議,“在其他地方,我睡不著。”
陸汀有些為難,看向鄧莫遲。
鄧莫遲道:“在家待著吧。我明天就走。”
這麽一來,兩個孩子更加不肯乖乖睡覺了,纏著兩人的模樣明顯是舍不得。鄧莫遲似乎也有些不忍和憂郁,縱容孩子們熬夜,先是陪R179調試了電子老鼠,又是和陸汀一起表演跳棋的幾種玩法。後來他坐在沙發上,讓妹妹站在身前,幫她梳理糾纏成團的長發,陸汀則在竈臺前切水果,待到橙子和蜜瓜擺好一盤,他端著出來,鄧莫遲已經編好了一條麻花辮。
“你這是準備陪他倆通宵了。”陸汀笑道。
“我睡覺也不拆,永遠不拆。”R180也笑,低著腦袋,很害羞地閃著睫毛,小兔牙又露了出來。
陸汀給叉了塊蜜瓜,遞到她手中,又伸了個懶腰,坐在鄧莫遲身旁,另一邊是眼皮正在打架的R179和小狗。多久沒有這樣的時候了,一家人圍在一起,對著一個小電視,時間過得不急不緩,一切都尋常又暖和。不對,之前在自己家裏,究竟有過嗎?他竟回憶不起來。
眼見著兩條麻花辮都編好,小姑娘開開心心地甩著它們晃,鄧莫遲靠回沙發後墊,陸汀就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把目光放到電視屏幕上面。
方才播放的一直是移民計劃相關的廣告和新聞,他素來不感興趣,現在也是隨便一看。主持人又一頓扯皮過後,鏡頭一轉,采訪的畫面映入眼簾。
陸汀的思緒又快飄到天外了,卻猛地被拽回,他隱隱一個激靈,從昏昏欲睡到頭皮發麻,也只需要一秒。那是一支先行隊伍,在第十九批移民開始遷居之前,打頭陣前往火星,為首的正在解釋此行的各種任務。統共有十二個隊員,穿著亮眼的橙色隊服,每個人都入鏡了,各個人種和性別都有,陸汀雙眼睜得生疼,卻只能看見其中一位。
很快,就輪到她說話了。
沒有看錯。
“是的,經過十四年的前期努力,我們準備好了……”
她在說什麽啊,陸汀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我為什麽聽不清?
“怎麽了?”唯有鄧莫遲的聲音在耳邊,格外清晰,像一條吊著他思緒的繩子。
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也讓他暫時沒有感到下墜。
“……沒事,”他猶豫了一下,合上眼,強迫自己不再緊盯那塊刺眼的屏幕,“我就是有點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