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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本權威魔法動物學著作,Bestiarium Magicum 有時會為了押韻而犧牲關鍵事實,而更多時候,許多看上去是修辭藝術的內容又應當以字面意思來理解。因此,對於本門學科而言,追問、懷疑與實地考察才是核心。」 —— 《烏克蘭鐵肚皮簡史》
紐特從皮箱中召出一隻不怎麼常用的難看茶杯(某個遠房親戚送的聖誕禮物的組成部分,出於某些不可說的神秘原因出現在他的箱子裡)給希爾達充當臨時水杯,雕梟輕啄他的手指表示感謝。他展平信紙,發現只有簡短而讓令人費解的幾句話。
來自惡臭戰壕的問候。避免與人接觸,尤其小心那些口袋裡揣著蜥蜴的傢伙。TS
他困惑地看著信,又瞥了一眼正在喝水的貓頭鷹,西瑟沒有道理這麼大費周章地讓希爾達冒著被擊落的危險飛過幾乎半個歐洲,就為了給他送一張意味不明的字條。除非這些年來他大大低估了兄長幽默感的不合時宜程度。
紐特翻到字條背面,一片空白。他拿起魔杖,默念咒語,杖尖頓時出現風鈴草顏色的火苗。他把信紙湊近火苗,同時小心地不讓信紙被點燃,沒有新發現。他又把紙條在箱子上放平,重複了那個讓字條現形的步驟,沒有動靜。他接著嘗試了幾個能想到的咒語,那字條還是毫無反應。連希爾達這時候都在好奇地看著他。
「你到底想幹什麼,西瑟?」紐特喃喃道,手中的魔杖無意識地敲打著那張紙片。
這才是我弟弟,你一開始就好好問不就能省去這麼多麻煩了?
一行字接著之前的內容後浮現,也是西瑟的筆跡。紐特瞪大眼睛,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紙上繼續書寫。
親愛的弟弟,
我聽說了穆恩派你去東邊的事,歡迎一腳踩進戰爭泥潭。希望他在你出發前把風險都交代清楚,但這似乎對魔法部一貫的官僚主義要求得太多。
幾個月前,戰場上有傳言說同盟國的巫師嘗試訓練火龍來參戰,但至今為止沒有人真的在西線見過龍。希望僅僅是傳言,拜麻瓜們的武器所賜,這裡沒有龍就已經夠糟了。和報紙上宣傳的不同,我們的推進速度慢到可笑,為了不到一英里的陣地的得失,鈍刀子割肉一樣來來回回拉扯了一個月。戰壕裡都是來不及掩埋的屍體,我們的人和德國人都有。但如果傳言屬實,對方的巫師在嘗試訓練龍——哪怕成功馴服的只有一條——上戰場的話,也有可能改變戰爭進程——至少在西線是如此。為了打破僵局,不難想像戰爭雙方都會願意付出高昂代價驅使火龍上戰場,哪怕有點腦子的巫師都知道不該輕易把火龍捲進來,輸一方的總是人,但我懷疑這場戰爭再繼續下去,也不會有多少理智剩下來了。畢竟一旦開始打仗,人人做夢都想贏。這樣看來,艾維莫德倒是搶先一步,免除了我們這一方的「難題」。
但先不提我們的白羽毛鬥雞之王,我很擔心你。如果對方的巫師想要尋找可供訓練的龍,作為龍的重要產地,喀爾巴阡山脈多半會是他們開始著手搜尋的地區之一。我不知道他們能有什麼手段能讓野生的龍乖乖就範,但顯然不會是走近它們的巢穴,禮貌地敲門問好。我的建議是,避免接觸人類,不管是麻瓜還是巫師,盡可能藏好需要你監視,或許該說,需要你保護的龍。
諸事順利,
TS
紐特看著信紙上的字又一點點消失,最後信紙也燃燒起來,變成他腳邊灰黑的殘餘,一陣風吹來,很快就不見了。他偏頭看看希爾達,貓頭鷹這時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正忙著用喙打理羽毛。紐特看了她一陣,一邊的翅膀似乎有子彈留下的擦痕,幸好沒有真正中彈,傷口處似乎也早已不再流血,比起治療來說,她看上去更需要休息。
紐特打開箱子,「你可以先進去休息。食物和水我想應該都在老地方。」他對希爾達說,「西瑟的回信可以等一等,我有些事情需要確定。」希爾達琥珀色的眼睛轉向他,之後抖了抖寬大的翅膀,長長的飛羽輕柔地拂過紐特的手背,她飛進了箱子裡。紐特在她之後重新合上箱子。
「路摸思。」他拎著箱子,舉起魔杖,向山洞更深處走去,漸暗的天光在他身後逐漸消失。西瑟的來信彷彿讓他先前不太好的感覺變成了現實。儘管龍是領地意識很強的動物,但母龍絕不會輕易拋下孩子去和入侵者對抗,她會拼命守住龍蛋。而且龍蛋出現的位置非常不對勁,離洞口太近了,紐特一邊往裡走,一邊用杖尖的光四下查看。威爾士綠龍和赫布底里群島黑龍都會選擇把蛋藏在洞穴深處。由於赫布底里群島黑龍的蛋孵化期在較為寒冷的冬春季節,它們甚至會用石頭給蛋搭建簡易的保溫火爐,而威爾士綠龍在孵化期間絕不離開巢穴。按現有的紀錄估算,成年烏克蘭鐵肚皮體型龐大,那些蛋的位置怎麼看都不像是處於母龍概念裡的安全範圍。
咔嚓。有什麼東西在他腳下碎裂。紐特倒退一步,放低魔杖。腳下碎裂的白色蛋殼反射著魔杖的綠光。他湊近看了看,蛋殼很乾淨,沒有之前看到的白色偽寄生生物,四周也沒有小龍的屍體,這應該是自然孵化過後的龍蛋殼,較大的那塊還保留著完整的弧形,這麼說這裡才是龍蛋之前在的位置。他又退開幾步,藉著魔杖的光芒四下查看,發現腳下的岩石一片焦黑。山洞的地面雖然本身就不平整,但他四周這些破碎的石塊斷面看上去非常新鮮,看上去和洞外那些痕跡出自同一對爪子。他重新抬高魔杖,打量周圍的石灰岩壁,右手邊的岩壁上有液體噴濺上去的痕跡,那顏色在魔杖的光下呈現棕褐色——不是龍血的顏色,而且噴濺痕蹟的起點大概和他的肩膀位置一樣高。附近的地面上,還有一塊顯然是被什麼東西撕下來的布料,那上面也有類似的痕跡。(注 9)
紐特倒抽了一口冷氣,轉身跑出了山洞,他得找到馬克西姆,而且要盡快。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寫,斯卡曼德先生。」他的出版商奧古特斯.沃姆(注10)沖他揮舞著一頁紙,「聽聽看, 『為了押韻犧牲事實』、『許多看上去是修辭藝術的內容又應當以字面意思來理解』 」沃姆翻翻眼睛,「Bestiarium Magicum 影響卓著,作為新人這麼製造話題可不是明智之舉——」
「沃姆先生,我無意引起不必要的爭論。」紐特不安地轉轉眼珠,「聽我說,我之所以那麼寫,是因為每一個字都是千真萬確,確有其事。」
「那就試著說服我,讓我有足夠勇氣允許你把這些瘋話放上去。」
「比方說這一句——」紐特神奇地從他的手提箱裡變出那份古老捲軸。
紐特看著又一次在他腳邊狼吞虎咽的小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驚人的好運氣能有第二回。
他從廢棄龍巢中像個冒冒失失的傻瓜一樣狂奔而出的時候,已經在腦中設想過多種糟糕的可能性。很顯然,他和西瑟都遲了太久,襲擊龍巢的應該就是西瑟信中說的那些人,而那條母龍多半也已經被強行帶走,否則她一定會設法回來照看自己的孩子。紐特一邊全速奔跑,同時小心地避開腳下的岩縫,一邊回想洞中的情形,那些人一定也想過帶走龍蛋,至少他們曾經設法移動過龍蛋來把母龍引出巢穴。馬克西姆恐怕是唯一一隻提早孵化的小龍,而且足夠幸運,在這場混亂中無人注意地成功逃向提供掩護的樹林。他想起小龍身上結痂的傷口,胸中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怒氣,那小傢伙連噴火都還不會。
「該死——」紐特腳下一滑,接著連人帶手提箱滾下碎石坡,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摔到石坡下的草地裡了,好在他還緊緊攥著箱子的把手。他痛得眼冒金星,但還是掙扎著站起來,這時他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沿著臉頰流下來。他用手背蹭了蹭,意識模糊地盯著那片紅色半天,才慢慢反應過來那是血跡。
晚霞此時只剩樹梢上一點點猩紅的細線了,深藍天幕上群星的身影已經開始出現。「Episky。」紐特艱難地抽出魔杖,指著自己的額頭咕噥了一句,感覺到血止住了。或許他該慶幸自己的魔杖沒有摔斷,他一邊跌跌撞撞地繼續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一邊模糊地想道,我得在那些人之前找到馬克西姆,森林離他越來越近,西瑟說的沒錯,現在它是需要我保護的龍了。
等到紐特終於沿著白天的路線走到森林邊緣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而他的頭腦似乎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擔憂逐漸取代了先前的焦躁——他不知道這麼大一片森林該從何找起,但就這麼等著更是毫無幫助。「路摸思。」他輕聲念咒,邁進了森林。
事實證明,天黑之後人在森林裡亂轉毫無作用,有好幾次,紐特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盯著他,但每次轉身都毫無發現,而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了。太危險了,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裡嚷嚷,喀爾巴阡山脈從來不缺能弄死你的野獸,你現在這個樣子,連隻山貓都對付不了,趁著意識還算清醒,趕快找個地方紮營。
他還算沒徹底失去理智,因此依言照辦,依照前一晚的步驟設下防護咒語與屏障,點燃篝火,他慢慢坐下來,皮箱在他手邊,「火火燒。」這是他睡著——或者昏迷——前用的最後一個咒語,無論如何,最後那點意識只夠讓他瞄準了。
紐特覺得自己看見了那隻金屬色,小小的龍,牠正像隻窩在壁爐邊上的家貓一樣懶洋洋地打哈欠。「我肯定還在做夢。」他喃喃道,「要嘛就是把這輩子的運氣都用光了。」小龍聽見動靜,朝他的方向抬頭看了看,但是他又睡著了。
等他再度睜眼時,天剛剛破曉,他的意識終於清醒不少。因此正對上那雙猩紅色的眼睛時,也沒有發出可能會驚醒半個森林的生物的怪聲——小龍又向他露出了那個「我餓了」的可憐表情。
那之後,紐特順理成章地成了馬克西姆的監護人,或者,用西瑟後來在信中的說法,「提供庇護所,帶它打獵,確保牠順利長大到成年為止,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基本上就是牠的老媽。」紐特對著信紙翻翻眼睛,隨後把它收進箱子裡,和之前那些來信一併保存。
說到打獵,紐特很難不覺得整件事既丟臉又好笑。上學時擅長飛行的人是西瑟,紐特那時雖然飛行學成績尚可,但魁地奇比賽時只有坐在觀眾席上觀看的份。因此,一開始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喜歡騎著飛天掃帚帶小龍去獵鹿這個主意,但是他箱子裡養的雞早就不能滿足小龍日益增大的胃口了。另一方面,現在是夏季,六月份左右新生的小鹿會躲在高草中以求避過各種天敵,再加上小龍確實需要學習生存技能,騎掃帚打獵這個選項似乎不可避免。終於有一天,他從箱子裡翻出了自己落滿了灰的「銀箭號」,凡事總有第一回,他這麼安慰自己。
結果第一回以他差點撞死小鹿和他自己告終。「五十英尺的俯沖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剎住車的,我的弟弟。」西瑟的來信字裡行間都帶著止不住的笑腔,「但是你需要的只是多加練習而已。說到打獵,你知道自己是有魔杖可以用的吧?」是啊,多加練習。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紐特的打獵技術——無論是飛行還是咒語準頭方面——已經算得上大有進步,但這都比不上幾個月後的另外一個發現讓他高興。
「火火燒。」夏末的某天傍晚,他對著營火默念咒語,一道火舌從杖尖噴出,這本是再日常不過的舉止,但他的眼角餘光瞥見正在撕扯鹿肉的小龍突然停下了動作,充滿興趣地打量著他。
「急什麼,你還要再等一陣呢。」紐特當時隨口回答。
喀爾巴阡山脈的冬天可以非常殘忍無情。一次大雪中,他和馬克西姆走散了。紐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雪地,想也不想地就用火焰咒開路,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他發現自己這下不是唯一一個這一帶涉嫌濫用火焰的生物了,體型相比夏天大了好幾倍的馬克西姆正以火焰回應他的呼喊。
那時紐特才明白過來之前那兩次見面壓根就不是運氣。幼龍就是天生被火焰吸引。
「放心,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那是個人生哲理式的、純粹修辭意義上有意義的句子,這點我向你保證,斯卡曼德先生。」沃姆揉了揉突突直跳的血管,「語言文字的妙處就在於其不確定與可供人自行解讀——」
「Bestiarium Magicum 不是文學作品。」紐特指出,「它本該是份魔法動物研究的指導性著作。」
「你聽上去就跟那些滿口『科學』的麻瓜們一樣。」
「那麼再看看這一段,沃姆先生。」他繼續展開那張捲軸,「這裡很明顯在暗示龍噴火,所以很自然地他們無法忍受大面積的水體。這與我看到的事實完全不符合——」
最初的恐慌過去後,整個冬天,除了偶爾下山去附近的小規模居民點購買補給之外,紐特再也沒在山里遇到過人類和其他的龍,西瑟的來信也沒提到過戰場上有龍出現。他甚至一度幻想那些巫師可能放棄了馴龍參戰的打算。但是 1917 年的春天,他們去庫尼貢達湖畔(Lake Synevyr)抓魚時的發現,證明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他們發現了母龍的屍骸。
Notes:
9. 並沒有什麼痕跡學考據,這裡都是筆者胡扯,不要當真。
10. Augustus Worme,隸屬秘境圖書,同樣是這位出版商幫助紐特出版了他的《怪獸與牠們的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