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手術成功的話,接下來每天會有一打正氣師換著班看他的病房。」格雷維斯順著聲音抬頭,發現說話的是個穿著墨綠色長袍的巫師,亂蓬蓬的黑髮四處支棱著,「魔法部最高級別監視。」
「你是誰?」格雷維斯嘶聲問道,這是過去混亂的幾小時裡第一個主動跟他以正常人語氣說話的人——如果不算那個把他手臂治好、簡單處理過其他傷口之後就趕走他的護理師。說到護理師,他有好一陣沒看見摩根了。他喉嚨乾得要命,因為之前大喊各式咒語而隱隱作痛,他需要水,或者,他有點自暴自棄地想,英國佬的茶也能湊合。
「啊,非常抱歉,格雷維斯先生。」那個巫師咧嘴,向他伸出一隻手,「我叫亨利.波特,和那些倒霉傢伙——」他向走廊另一端匆匆跑過的幾個黑袍男女巫師點點頭,格雷維斯注意到他們胸前都有英國魔法部的銀色徽章,「——都為同一個實體效忠。」彷彿聽見了格雷維斯之前的想法似的,他遞給美國巫師一杯泡得過濃、幾乎成了黑色的茶。
只要不是德國人,我他媽的不在乎。格雷維斯很想這麼說,但他適應力很強,幾個小時足以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文明世界,和之前那個人手不足的傷兵站相比,聖蒙果魔法疾病與傷害醫院簡直就是白金漢宮,於是他接過茶杯,「斯卡曼德上尉到底怎麼樣了?」他想了想,示威似的補充一句,「博知維.格雷維斯,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告訴你了。」亨利.波特說,他自己手裡也端著一杯看上去差不多的東西,「輪番看守等他醒來,我們有一堆麻煩正等著他。」
「我以為你們欠他個勳章。」格雷維斯干巴巴地說,他現在非常疲憊,自從喝下聖蒙果護理師給的止痛酊劑之後腦袋還暈暈乎乎的,英國人那些勳章叫什麼來著,梅林還是所羅門,反正是以哪個幾千年前的老傢伙命名。
「勳章?」亨利.波特笑起來,「別誤會,格雷維斯先生,我完全同意。不過我的同事們可不見得會有同樣的想法。」他抿了口茶,又抬頭向病房的方向望去,「他弟弟,也許吧。至於他,聖蒙果如果沒要他的命,巫審加碼多半也會。」
紐特回頭看了一眼,那條角尾龍顯然還是沒有回過神來,還在扑騰著被打濕的翅膀。湖面並沒有留下倒影——幻身咒還在發揮作用。他哆嗦著從大衣口袋裡撈出黃銅望遠鏡,開始搜尋顯克列和另外兩條龍的位置。
他沒想到妖精鎖鏈那麼容易就被炸碎,同時也因此很難判定這些龍到底被馴化到了什麼程度。剛才顯克列在調動龍的時候,他注意到離開的小隊首領手中拿著手鼓一樣的東西,那似乎就是能夠讓龍暫時變得馴順的東西。即使是在人煙稀少的喀爾巴阡山脈中,帶著這麼一大群龍移動,也很難不引起麻瓜的注意——龍的叫聲足以傳到十幾英里之外。各個小隊雖然在前往門鑰匙所在地時可能會花去一段時間,但克萊因出現在此地基本上已經確定攻擊會在近幾日進行。
想到這裡,紐特覺得五臟六腑都灌滿了鉛,克萊因為了抹去自己的行蹤,不惜私自更改襲擊地點和時間,這樣一來,就置西瑟於險境——
別瞎想了,他對自己說,西瑟總是那個有本事解決麻煩的人。但這一回紐特對自己足夠誠實,西瑟.斯卡曼徳作為正氣師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獨自對抗火龍。還有那些龍,他深吸了口氣,克萊因的地圖,必須要盡快拿到手。
至於怎麼繞開那些龍、解決顯克列這類光是想想就讓人沮喪的難題,這個年輕人則懷著一種有時令人頗為惱火的隨便態度——走一步算一步吧。
這樣看來,斯卡曼徳兄弟的差別或許沒有旁人願意相信得那麼明顯。
「不,請千萬不要讓我那麼寫。」紐特糾正道,「本書的主題絕對不是和龍戰鬥——更何況我也不可能獨自一人打敗那麼多條火龍。」這是個陰沉的下午,他和另一個人在對角巷一家煙霧繚繞的茶室里相對而坐,桌面上攤著他的幾份手稿,字跡潦草,有幾張紙上還沾著來歷可疑的污漬。
「這不過是吸引讀者的一點手段,斯卡曼德先生。」他的出版商,奧古特斯.沃姆說,「阿爾巴尼亞森林冒險家的故事沒有那麼誇張,深潛者的寶藏基本都是唬人,」他指了指街對面華麗與污痕書店貼出的新書海報,蛇髮女妖時不時露出的獠牙隔著條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你的故事,預言家日報上可是有報導的——」
「那不是我。」紐特微弱地抗議道,「那是西瑟,沒人知道發生在烏克蘭的事。」
「那樣更好。」沃姆說,「給讀者呈現大事件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說到這裡,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這樣說來,斯卡曼德先生,我不禁注意到你並沒有完成相關章節的寫作——」
紐特只是盯著面前的茶杯。沃姆覺得自己杯子裡的茶几乎要徹底冷掉時,對面的年輕人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他說,「那不是一個讀者會喜歡的故事。」
沃姆揚起眉毛,等他說下去,紐特不確定這是不是老一輩人喜歡用的某種談話技巧,適當的沉默總是能比質問更能引人說話。
「我殺了人。」紐特說。
他回到湖邊,身後的那條龍已經不見踪影。他重新想了想眼下的狀況。他或許可以不必與顯克列直接對抗,畢竟要緊的是克萊因交給後者的地圖——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它當然是最好的結果。紐特之前還對自己的伏擊和潛行技巧頗為自信,但顯克列的洞察力敏銳地驚人,他先前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發現。
那麼退而求其次,拿不到地圖,他或許能勸說克萊因告知他門鑰匙的傳送地點——這麼說好像當著顯克列的面搶走一個活人要比偷走一張紙容易似的。他搖搖頭,重新拿起黃銅望遠鏡四下搜索一番,很快在不遠處發現那幾隻不安分的角尾龍,風帶來一股陌生的、若有若無的甜腥味。
要說紐特.斯卡曼徳這一年多里在山里和龍打交道學到了點什麼,那就是火龍本質上是種非常懶惰的生物。一旦填飽了肚子,牠們更願意躺在洞口曬太陽,定期巡視領地可能是這些傢伙為數不多的日常鍛煉。即使有潛在的敵人,只要他們乖乖滾出領地,龍通常不會繼續追趕。
但顯克列帶著的這些龍可不處於吃飽喝足的狀態,紐特想,就像是他家鄉荒原上的麻瓜鄰居一樣,在出門獵狐狸之前,都會把獵狗餓上幾天。這期間,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想招惹這些獵狐犬——牠們不僅會咬死攻擊範圍內任何活物,可能還願意嚥下任何能下口的東西。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紐特舉著望遠鏡,「你願意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尤莉亞簡短地說,「了解最糟糕的可能之後,不會變得更糟糕了。」
「這很難說。」紐特壓低聲音,「顯克列沒有要救受傷的同行人的打算——有兩頭角尾龍正在吃他們的遺骸,」據他所知,英國本土的龍種們對人——尤其是男女巫師——大多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真正吃人的紀錄(不是那些麻瓜代代流傳的謠言)非常罕見。匈牙利角尾龍顯然是個例外。有那麼一瞬間,他對那兩個被他砸傷的男女巫師有些抱歉和愧疚,但很快他就把這些拋到腦後——此時此刻,他還有別的事情要擔心。
即便難以察覺,紐特還是覺得尤莉亞不悅地掃了她一眼。「好消息呢?」她問。
「我能聞到味道。」紐特做了個鬼臉,「所以我們是在下風處。」
「你有什麼計劃?」尤莉亞問他。
至少我們有熟悉地形的優勢。紐特想,偷偷接近恐怕不是好主意,如果有什麼能轉移顯克列的注意力——
「邁錫內!」尤莉亞的聲音高了個八度,「她怎麼會在這裡——」
紐特放下望遠鏡,看見金屬灰色的龍正從山的另一邊飛近,她多半是衝著膽敢入侵自己領地的角尾龍來的。
「我收回剛才的話,」尤莉亞說,「事情永遠有變得更糟的餘地。」她望向紐特,結果發現後者正忙著把望遠鏡重新塞回大衣裡。
「我想我有辦法了。」紐特說,「不過動作要快。」
新生的翅膀與爪子比西瑟想像地更加好用,由於變形形態尚不完全,他仍然能使用魔杖和現影術。西瑟出現在角尾龍背後,鋼灰色的爪子一揮,在角尾龍後背上留下三道長長的血痕,接著迅速退走,以免角尾龍用長而滿是尖刺的尾巴反擊。他彷彿甩動鞭子一樣揮舞魔杖,什麼東西重重地擊打在龍皮上,發出悶響,但並沒有穿破龍皮。失去了引導的巫師,那隻角尾龍一邊毫無章法地甩動著尾巴,一邊笨拙地想要在狹窄的林間空地轉身。林間樹葉被龍龐大的身軀震得嘩嘩作響。
「這些龍大多接近成年,雖然體型已經初具規模,但戰鬥經驗遠遠不足。」
你最好說的沒錯。西瑟扇動翅膀躲過一擊,有了寬大的翅膀,樹林的掩護就變成了阻礙。他又一個現影術躲開龍的咬噬。紐特的來信警告他襲擊的龍每個對應地點有兩到三頭龍,品種不一——至少他眼前這頭一定是角尾龍,西瑟一個俯衝避開龍焰,說實話,對付一頭龍就很吃力,再來幾隻,他恐怕連屍骨都留不全。
幾番纏鬥之後,西瑟沒有發現其他的龍要上來幫忙的跡象,事實上,它們甚至都沒有露臉。儘管暫無性命之虞讓男巫鬆了口氣,但隨後而來的想法又令他手腳冰涼——如果它們不在這裡,那它們能去哪裡?
你這蠢貨。西瑟暗暗咒罵自己,戰術上的低級錯誤,他得趕快回援。
「雖然很想再陪你玩一會兒,」西瑟咕噥著躲開角尾龍揮來的爪子,金色的雙翼帶著他靈活地從龍翅膀與身體的間隙間穿過,「但我要趕時間。」他揮動魔杖,身後拖出銀色鏈條,幾個來回之後,黑色的龍被困在鎖鏈之中。西瑟還沒來得及低頭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角尾龍便開始劇烈掙紮起來。
西瑟遠遠地停在樹梢上看著角尾龍掙動著鎖鏈,那銀色的鍊子深深陷進黑色的龍皮中,已經有幾條開始斷裂。該死。他猶豫了。他不能冒險放任龍在滿是麻瓜的戰場上亂跑,但自己憑空變出來的鎖鏈強度不足以拖住它等到魔法部的救援——如果真的有的話——到來。控制龍的手鼓被燒掉了,而想要穿透龍皮,一個巫師的魔咒力量顯然不足。
一陣搖晃,黑色的龍在掙扎的時候撞到了西瑟所在的那棵樹,巫師搖晃了幾下,勉強用使用起來還稍嫌陌生的爪子抓住了棲身的樹杈,低頭的一瞬間,他對上了那條龍一隻怨毒的黃眼珠(另一隻仍然被眼疾咒留下的腫塊擋住),一道長長的龍焰沿著樹幹迅速向他的方向湧來——
對不起。他對著某個不在場的人道歉,我知道你一定希望牠們能活下來。但是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一聲彷彿能刺破雲層的尖利嘶鳴。巨大的爪子刺穿黑色的龍皮,西瑟還在拼命將自己的爪子推往更深處。角尾龍痛苦地左右甩動,試圖擺脫這個纏人的麻煩。很好,他眼冒金星地想,牠還不敢低頭對著自己的胸口噴火,龍的骨頭在他的抓握下斷裂,他感到自己一邊的爪子在血肉中陷得更深。龍的長爪從一側揮來,西瑟扑騰著背後的翅膀,拔出刺得較淺的右爪,晃晃悠悠勉強躲過去——角尾龍準頭不佳,有一半是眼疾咒的功勞,接著又變本加厲地用那隻拔出來的爪子把傷口撕得更大。
這時,他注意到之前劇烈的左右搖晃突然停下了,連帶著還有那震耳欲聾的痛苦嘶鳴,世界彷彿一瞬間陷入暴風雨前的寧靜。西瑟眼角余光瞥見了龍繃緊的肌肉,心中暗叫不好,這時龍突然向前衝刺——
「破心護!」混亂中他甚至聽不見自己喊出咒語的聲音。屏障咒雖然抵消了大部分致命的衝擊,但他的腦袋和脊椎還是被震得發麻,嘴巴里全是苦澀的味道,還可能斷了一兩根肋骨。翅膀掀起一陣陣氣浪,使他勉強浮在空中。這個傢伙,西瑟想,只憑自己殺不了我就想藉和樹的衝撞力把我壓扁,他咬了咬牙,屏障咒持續時間不長,等時間一到,自己恐怕就要變成肉醬——
但即使在這一片混亂中,他也依然能感受到那顆強韌心臟的搏動,終於,西瑟的左爪艱難地握住了龍的心臟。龍彷彿感知到自己的命運似的,更加劇烈地掙紮起來,發出一聲又一聲痛苦的嘶鳴——
長痛不如短痛,他想,對你對我都一樣。他抽出握住心臟的左爪。
咸腥的龍血如同紅色的大雨一般澆下來。
西瑟低頭,他顫抖著鬆開爪子,那顆鮮紅的心臟隨之滾落到早已轟然倒下的角尾龍身上。紅色和黑色。他一定是走了神,等他回過神來時,他聽見在營地的方向傳來慘叫,風帶來他不願意多想下去的焦臭氣味。
他拍打著翅膀,升到樹冠上方,離他稍遠的地方,另一條角尾龍在幾個巫師的指揮下,低低地向營地的方向飛去。
「不——不!」西瑟迅速展開翅膀,歪歪斜斜地向那條龍飛去,一道又一道咒語從他的魔杖中飛出,那魔杖大半已經被人和龍的血覆蓋,再不能分辨出原先銳利閃亮的白色。
西瑟側著身子著躲過對面巫師打來的咒語,他已經在龍身後,越來越近了,還能趕上——
尖刺戳進血肉的沉悶聲音。他的腹部被龍尾上的尖刺貫穿,被釘在一棵櫸樹上,接著,連樹幹都被龍強有力的尾巴打斷,刺被折斷了,而那隻角尾龍甚至都沒有回頭。西瑟奮力撲打著翅膀,但對減緩下墜無濟於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連同那一整棵樹一同摔進彈坑里。
正面打來的龍焰——躲不過去了——
「火火燒!」紐特咆哮道,一道火舌從杖尖噴薄而出。
「——你瘋了嗎!」托德.克萊因在他身後喊道。紐特沒理會他,相撞的兩股火焰給他們爭取到逃命的幾秒鐘。感謝邁錫內的出現,他和尤莉亞得以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顯克列,他本打算用飛來咒,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顯克列就迅速擺出了攻擊的駕駛,紐特只來得及抓上銀箭號現影術,卻沒想到掃帚後座上多了個乘客。
可能在顯克列眼皮底下竊走一張紙確實要比劫走一個人要困難得多,紐特悻悻地想,至少目的也算達到了,接下來只要躲開顯克列,把地點問出來——
「我要是你,就會再好好想想。」紐特回頭又看了一眼,確保他們徹底甩掉了追兵,「你還有機會活下去。」感謝喀爾巴阡山脈夏季神出鬼沒的雷雨雲的庇護,他們免於被龍火烤焦的命運,紐特想,至少渾身透濕相比之下要好得多,還有,感謝防風鏡。
克萊因陰鬱地看了他身邊的幽靈,「我寧願死掉。」聲音在大雨裡不甚清晰。
「別開玩笑了。」紐特頭也不回地反駁道,「你想活下去。」他靜靜地說,「不然你就該在看到尤莉亞的那天晚上死了——對,你和顯克列還有其他人殺死的那個女巫有名字,她叫尤莉亞.捷列先科。」他指揮著銀箭號調轉方向,向樹林更茂密的南方飛去——顯克列在那裡更不容易發現他們,「顯克列答應你的報酬裡有一張通往新生活的船票,是不是?」
「放我下去。」克萊因粗聲粗氣地說。他們腳下的草場重新變回森林,紐特還在爬升。
「我說放我下去。」克萊因威脅,「不然咱倆都別想活。」
紐特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腳一落地,我就要用破心術挖空他的腦子。紐特麻木地想,雖然他不太確定這咒語的原理,但是不要緊——還沒等掃帚停穩,克萊因就不管不顧地跳了下去,紐特拔出魔杖——
但托德.克萊因沒能自由多久,一道綠光從一側飛來擊中他的胸口。
「不——!」紐特看著他眼睛裡的光迅速消逝了,失去生氣的軀體跌跌撞撞倒退幾步,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顯克列的鼠灰色長袍從空氣中顯形。「接下來是你。」
「貿然和龍打交道,喪命的風險是很高的。」紐特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覺得這故事會讓書更加不好賣。」
沃姆沒說話,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又過了一會兒,年長的巫師咯咯笑起來:「斯卡曼德先生,我想你對出版業一無所知!這比我最初想得還要好!」
紐特驚異地看著對面的人,「我不明白。」
「聽我說,在所有的故事裡,人往往最偏好帶血的。」沃姆說,「暴力,鮮血,恐怖,絕境中展現的智慧和勇氣,」他一邊說一邊彷彿算賬似的擺弄手指,「我是不是還聽到了些許復仇的元素?繼續講下去,斯卡曼德先生,不瞞你說,我們可能要考慮加印。」
「但是這裡真的有人死去。」紐特堅持,「它不只是個故事。」
「你還不明白嗎?」沃姆隔著綴滿花草的骨瓷杯子沖他露出一個缺了牙齒的笑容,「一切都是故事,哪 怕是你我都避之不及的可怕死亡,在故事裡,不過就是一個詞而已。好了,我們說到哪了?」
西瑟此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裡喪命,哪怕是索姆河夏季戰役時和所有人一樣衝出戰壕時也沒有——血肉橫飛固然是戰爭的一部分,但對他來說,戰爭更多時候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等待、難以下嚥的配給食物和似乎永遠也不會來的命令。更何況相比麻瓜戰友,他一直以來都有魔法保護——是的,這兩年戰爭教會他很多事,人會受傷,會掙扎,會被思念和恐懼折磨得發瘋,會痛苦地死去,可那總是他人,他自己並不包含在其中。
但現如今,他也會死這個認知,化作貫穿腹部的青銅色尖刺,不斷提醒他長期以來被忽視的可能性。他竭力忽視這些,試圖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回當下。現影術當然能讓他暫時擺脫眼下無法行動的狀態,但那和自己動手拔出刺結果是一樣的——血會流得更厲害,於是他開始回憶止血的咒語、以及人的骨頭和內臟應該在的地方。輕微的爆裂聲,他出現在彈坑底部,掙扎著揮動著魔杖試圖為自己止血。血流得太多,視野變得模糊。昏迷之前從來不是令人舒適的黑暗,他奮力掙扎,劇痛,胸悶,令人作嘔,難以呼吸,彷彿有無數雙手扯著他往下墜落,天旋地轉。
忽明忽暗間,一隻銀色的知更鳥拍著翅膀飛下彈坑,停在西瑟面前。他愣住了,那小鳥用摩根的聲音開口說話:「……有條龍闖進了營地……我們盡力轉移了帳篷區的傷員,現在躲在樓裡……到處都是火……龍越來越近了……上尉,你還活著嗎?」話音剛落,銀色的知更鳥就消失了。
彈坑很深,而且已經在那裡有了相當一段時間,積水深及他的小腿肚。他自己沒法爬出去,而以他現在的狀態,就算他現在現影術回營地也於事無補。他已經聽過、見過了許許多多士兵摔進彈坑里慘死的故事——被砲彈直接擊中那是極為仁慈的死法,更多的則是被轟炸再次掀起的層層泥土活埋,免於前兩項命運的則可能會凍餓而死——別再想下去了。
西瑟獨自離開時心中懷著某種平靜,來源於隱秘到自身都未曾覺察的必死之心,但現在,那平靜像沙漠中的水一樣蒸發無踪。他早就該明白,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戰爭,這不是英雄史詩般充滿榮譽的決鬥,這戰爭甚至並不與他有關。而如果他只一心求死也不至於落到此種境地,這是他的錯處——在這樣的時刻他還想保留住某些東西,還想再次見到某人,想到了不願失去的東西,而忘記了自己與腳下的塵土一樣卑賤。
戰爭從來不會介意提醒他這一點。
一道藍色的火焰不知何時燒到了之前他被釘著的那截樹幹上,斷裂的木頭砸下來,西瑟勉強翻滾幾下躲開。爆炸掀起的泥土竄進他的肺裡,一陣咳嗽。他抬頭向洞口望去,瞥見匆匆離去的長袍一角——是對方的巫師嗎,他模模糊糊地想著,發現掉落下來、還在燃燒的木頭下一點銀白色的東西,我的魔杖,他一邊麻木地想道,一邊試圖揮手移開那截燃燒的木頭,但那木頭兩邊卡在泥土和碎石裡,於是他俯下身,試圖用雙手搬開燃燒的木頭,現在他無法分辨出劇痛來源於何處,他每一寸皮膚彷彿都在燃燒。眼前發白,大腦彷彿整個炸開。過了一會兒,西瑟意識到,魔杖是救不回來了。於是他嘗試活動雙手,盡力忽視由此帶來的劇痛,上一次變形後背撕開的傷口還在不停流血,魔法卻不再回應他。
越強大的生物越容易讓人喪失心智。鄧布利多的警告猶在耳畔迴響。千萬謹慎,斯卡曼徳先生,踏錯一步就是深淵。
「一定要活下去,西瑟。」——你這傻瓜,真想再見你一面啊。
西瑟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可我已經在深淵裡了,他自嘲道,我還能有什麼辦法。這是我唯一能付出的東西了。
空氣中燒焦的臭味消失了。他跪倒在彈坑底部的水窪裡,傷口終於不再痛了。
「還是很難以置信,是不是。」亨利.波特看著緊閉的門,手裡正端著第三杯茶,「我聽第一批到達現場的人說了,那種程度的變形,一個世紀裡也不會有幾個。」
格雷維斯沒有說話。現在已經是深夜,走廊上只有另一頭的老爺鐘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或許是因為亨利.波特的關係,幾次路過的值班護理師沒有趕他們離開,只是偶爾投來不讚許的目光。
這時,格雷維斯看到一隻銀色的猴子向著他們晃蕩過來,儘管那隻猴子足有半人高,但牠一路蹬過那些畫像時沒有留下半點聲音,靈巧而無聲無息,像個幽靈。猴子不客氣地蹦到亨利.波特肩膀上,隨即在男巫耳語幾句。
過了一會兒,銀色的猴子又蹦蹦跳跳地離開。「格雷維斯先生,我想你在倫敦暫時還沒有住處?」
格雷維斯點點頭,還沒等他開口,亨利.波特又說:「雖然部裡非常樂意提供安全屋,但是你們的人似乎很堅持要接你回去。」亨利.波特笑道,「在接待處等著的女士恐怕不是一般人,我建議你最好動作快點。」他掏出懷錶看了看,「再等下去也毫無意義,我就先告辭了。」
摩根。用護法傳話給西瑟的摩根。他這時候才想起來。他竟然忘了問起她。但亨利.波特已經消失了。
他只好沿著指示牌走回一樓接待處,結果發現身穿套裝的瑟拉菲娜.皮奎利正等著他,現在已經是深夜,但她的精神依然完美得像一早剛剛踏進辦公室,相比之下,格雷維斯顯得十分狼狽,他還沒找到機會換掉那身燒焦的麻瓜軍裝。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格雷維斯很清楚自己這是在明知故問,皮奎里女士雖然只比他大了不到六歲,但同為伊法魔尼長角水蛇學院的學生,格雷維斯多少還是聽說過她入學時被四個學院同時承認的傳奇經歷,不管怎麼說,如今這位傳奇前輩在魔法國會平步青雲,來英國當外交官?不奇怪。
「你看上去糟糕透頂。」她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
「不用你說。」格雷維斯硬邦邦地回答。
「你需要喝一杯。」皮奎里女士彷彿沒聽見他說什麼,充滿威嚴地宣佈道,語氣與在組會上舌戰群雄無異。
「什麼?」
「趁著還有機會抓緊享受吧。」撒拉芬妮.皮奎利嚴肅地說,「非魔法人士這兩年禁酒的呼聲越來越高,國會裡也有不少人在認真考慮效仿。」她高挺的鼻樑皺起來,「彷彿當巫師日子還不夠艱難似的。」
格雷維斯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指出這通常不是發出「去喝一杯吧」之類邀請的語氣,但人不能要求太多。畢竟現在,比起茶與同情,他確實更需要酒精與遺忘。
但皮奎利沒跟他說實話,她此行是來尋求格雷維斯的記憶,而非提供遺忘。
「那個斯卡曼德可能會被起訴。」皮奎利的聲音從駕駛座處傳來。
「什麼?」格雷維斯抬起頭,他仍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那杯茶似乎還沒開始起效。倫敦街道在車窗兩側退去,他感到荒唐,這事現在有一股鬧劇的味道。
「大使館的消息比你想得要靈通,國際巫師協會準備起訴他。」皮奎利說,「聽說他違反了保密法,還失控襲擊了麻瓜?」她不讚許地搖搖頭。
格雷維斯愣住了:「不是那樣的。」
「最好不是。」皮奎利說,「因為你也在場——」她的聲音裡多出了隱隱約約的焦慮,「我們當然會保護自己人,但上面還是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做記錄。」她停了停,「不論好壞,你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格雷維斯。」
「所以你沒帶助理。」格雷維斯說,「他們派你來審問我嗎?」他閉上眼睛,火焰彷彿仍然在他的眼瞼後燃燒。
血從天花板的裂縫裡滴滴答答滲下來。有人在小聲啜泣。又一陣混亂後,連哭聲也消失了。空氣中瀰漫著人體燃燒的焦臭,還沒來得及轉移的麻瓜們四散逃命。這比轟炸好不到哪裡去,格雷維斯飛奔著穿過走廊。
「聽我說,護理師,」他一把抓住摩根的肩膀,「我們盡力了,你我救不了所有人——下一次現影術不要再回來。」他向外面投去一瞥,竭力壓抑恐慌。
摩根只是瞪著他,衣角和魔杖尖上都是水。「斯卡曼德上尉還沒有給我的護法回話。」她聲音嘶啞,「我們還有人在外面。」她有些責難地看著格雷維斯。
格雷維斯皺眉,當然,無論西瑟.斯卡曼德再怎麼自信,也絕對無法獨自一人對抗火龍,他最好別死了。「外面情況如何?」
「兩條龍,都不是大陸這一邊的品種。」摩根雖然疲倦,但匯報時冷靜地出奇,「六到八個左右的巫師,目前沒有發現麻瓜敵人。」
如果能減去那兩條龍,格雷維斯想,那剩下來的就不是問題,但現在的目標不是打敗火龍、獲得勝利,而是爭取盡可能長的時間讓營地撤離——西瑟到底去哪裡了?「我去拖住營地裡的敵人,」格雷維斯迅速下達指令,「你下一次現影術之後不要再回來,讓你的護法傳話給我作為撤離訊號。」
摩根瞇起眼睛:「如果你覺得自己只是因為性別——」
「我是個正氣師。」
「不能用魔杖的那種。」
格雷維斯揮了揮沒上石膏的手臂,「當作誘餌夠用了。」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最終摩根讓步了。「如果你堅持。」她冷冷地說,「訓練有素的決鬥精英。」
「別那麼刻薄,至少祝我好運。」格雷維斯回擊。
摩根並未作答,反而在圍裙下的口袋裡摸索了一會,隨後,她手上出現了一隻蠟封的小瓶。「作為治療師,我從來不『祝福』別人好運,」她打量著那小瓶中融金般的液體,「我只會親手把好運交到需要它的人手中。」她把瓶子遞給格雷維斯。
「福來福喜?」格雷維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摩根說,「最初需要它的人已經不在了。」她說,「總要有人喝了這該死的東西。」
格雷維斯接過瓶子,「謝謝。」他有些不自在地說,話音未落,摩根就現影術消失了。
紐特想也不想地拎著掃帚跳了下去,不僅僅是為了躲避顯克列,克萊因或許死了,但他或許來得及在克萊因的記憶徹底消散之前瞥上哪怕一眼——
「咒咒虐!」顯克列咆哮道。
紐特握住掃帚柄的手劇烈顫抖著,風在他耳邊咆哮,不行,他一定會摔死——急速下墜的模糊影像中,他看見岩壁上一個不小的天然洞穴——
下一秒,他連人帶箱子都摔進了岩洞。掃帚被甩到更深處,而箱子在翻滾了幾下後,箱蓋自己彈了起來。魔杖則被震脫了手——
這不是個明智的選擇。紐特幾乎要爬不起來,但總好過從掃帚上摔下來。他顫顫巍巍想站起來,但是——
「咒咒虐!」顯克列似乎不急於殺死他。
像彗星燃燒一樣慘死的龍,被恐懼與傷痛驅使的龍,出生後從未見過母親的龍,被迫與戰鬥的龍。
龍巢裡那些乾癟的小屍體——尚未出生就已經死去,尤莉亞皮肉燒化粘連的手指與徹底毀掉的臉,閃著冷光的安的骨架與金屬鏈。冷冰冰的青苔貼著他的臉。
他顫顫巍巍的手指夠不到陰影裡的魔杖。
「你到底想要什麼?」顯克列的聲音在陰暗的洞穴裡迴響,他沒有急於跟上來,但酷刑咒仍然在發揮作用。
他沒有回答,他理應感到憤怒、無助、或者痛苦,至少在酷刑咒折磨下他該尖叫出聲——他或許在尖叫,他覺得自己彷彿一張反覆被揉皺、又被迫盡數展平的錫紙,時而放在火上炙烤,時而又被扔進封凍的湖裡。他繼續向前爬行,魔杖近在眼前,而顯克列離洞口的位置足夠遠,要是有個什麼爆炸咒,徹底封住洞穴——
「別衝動。」尤莉亞微弱的聲音傳來,柔弱如同蝴蝶扇動翅膀,「你還想活命吧,年輕人?」他的手肘在冰冷的岩石上壓得生疼,但他拒絕投降。
「當然。」紐特咬著牙說,竭力把因痛苦而起的尖叫憋回嗓子眼,我要是死了,他想,邁錫內和西瑟怎麼辦?他看著不遠處的龍骨架——一定是因為剛才箱子打開了,因為照進洞穴深處的黯淡光線顯得陰森,但他此刻只感到這畫面似曾相識,就算在此地殺死顯克列,也無法阻止戰爭進程——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彷彿在燃燒,只要這痛苦能停下來,他願意付出一切——不行——
「紐特.斯卡曼德。」尤莉亞再次低語道,「聽我說,我一直都想和她一起飛,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這旅途只能由我一人完成。」紐特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剛才他一定是在尖叫。
白森森的巨大骨架彷彿重新獲得生命一般活動起來。起初只是尾巴尖試探性地擺動了一下,紐特一度以為是光影和疼痛帶來的幻覺,但那白色的長爪子開始刨動地面。
「我很感謝你把她重新拼起來。」尤莉亞的聲音依然很輕,幾乎要被顯克列逐漸接近的腳步聲蓋住了,「這讓我意識到還有這種可能性。」這時,鞭撻一樣的劇痛停止了。
「你最後的機會。」顯克列的魔杖抵在他的後腦勺上,「回答我的問題,或許我還能考慮留你一命。」紐特看見洞穴陰影中的巨龍開始悄無聲息地活動起來,彎曲的脊柱彷彿移動的山脈,但剛剛從亮處過來的顯克列似乎並沒有發現——不管尤莉亞想幹什麼,他多少應該能為她爭取到一些時間。於是,他艱難地直起上半身,投降似的慢慢舉起餘痛未消的雙手,「你想知道什麼?」顯克列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跳進冰水般的刺骨寒冷襲擊了紐特。
「我最後一個要求,斯卡曼德先生。」尤莉亞銀白色的襤褸衣角略過他的視野,「趴下。」他照做了。
接著,那白色的龍動了起來,低伏著、全速向顯克列衝去,後者咒罵著,匆忙之下發射出幾道惡咒,紐特敏捷地翻滾到一邊,躲開了。顯克列拿著魔杖的手臂夾在頭骨的上下顎之間,他的魔杖再次噴出幾道光,但都打在了岩壁上,碎石和塵土。死去的巨龍再次向前邁出一步,顯克列的半邊身子卡在巨龍的胸骨與肋骨間,層層疊疊的骨頭彷彿一個擁抱。半空中的顯克列仍在掙扎,但死去的龍腳下步伐寬闊堅定,一步步向著洞口走去。紐特勉強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們身後——
「砰!」什麼東西重重撞上岩壁,腳下和四周都在搖晃,紐特抬起手臂擋住飛來的碎石和砂土,隱隱約約看見一條鐵灰色的龍撲打著翅膀飛遠,接著是一頭角尾龍從洞口飛掠過去,顯克列的魔杖不知什麼時候遺失了,現在他另一隻手中拿著的是紐特之前看到的,類似手鼓的東西。
「速速前,地圖。」紐特咕噥道,之前被顯克列疊好收進口袋裡的地圖像只紙蝴蝶一樣慢慢悠悠地下落,飛到他手中,正在奮力掙扎的顯克列似乎沒注意到。他正忙著把自己從骨製的籠子裡解救出來——紐特看著他掙扎,突然想起西瑟的話,巫師,沒有魔杖就一無是處的糊塗蛋。
白色的骨龍站在洞口躊躇了一會兒,邁錫內正和應召喚而來的角尾龍打得難捨難分。紐特又湊近了些,似乎是因為鼓聲,角尾龍總是想靠近洞穴,但邁錫內似乎也聞到了紐特的氣味似的,想盡一切辦法阻撓角尾龍靠近洞穴。角尾龍尾巴上的尖刺如同一根根青銅長劍,還有更長的龍焰,但外面正下著大雨,所以大概這不算數,紐特想,邁錫內的體型占優,爪子更長也更銳利——
紐特又重新把目光轉回死去的龍和尤莉亞身上,「我可以將她叫到這裡來,接下來——」他停了停,「——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
死去的龍,或者說是尤莉亞,點了點頭。紐特拔出了魔杖,等待片刻後,兩條龍終於飛到更低一些的位置,梣木魔杖噴出一串橙色火花。邁錫內幾乎是立刻收到了信號,她一個筋斗躲開了角尾龍掃過來的尾巴,迅速向洞口的位置爬升,後爪穩穩地抓住岩洞邊緣,紐特不得不立刻矮下身子,免得被她過大的身軀和翅膀波及到。與此同時,顯克列好像也覺察到尤莉亞的意圖似地大喊起來:「你不能這麼做——」
紐特舉起魔杖——顯克列的手鼓立刻化作一團灰燼。就在此時,白色的龍縱身一躍——
紐特急忙奔上前,恰好看見骨龍重重地砸在跟著邁錫內爬升的角尾龍身上,後者躲閃不及,一起向深深的峽谷墜落。
「謝謝你。」他站在即將崩塌的洞穴邊緣,聽見風帶來幽靈最後的低喃,「願飛龍常入汝夢。」
微弱的呼救聲從廢墟另一邊傳來。摩根跌跌撞撞地向著那個聲音靠近。倒霉的麻瓜醫生,半個身子被壓在廢墟下面。摩根一邊小心地用魔法移開碎石,一邊留心不要讓威克斯看見,「你能自己坐起來嗎,醫生?」
威克斯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發生什麼了……?」他看上去很迷茫,血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一條長著金色長角的綠色巨龍從他們面前急速飛過,萬幸的是,不管牠的目標是什麼,牠都因為太過專注而沒有發現他們。
「……這說來話長。」過了半晌,摩根說。格雷維斯那個傢伙在幹什麼?「不管怎麼說,你需要補充水分。」她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遞上一杯水,用另一隻衣袖遮住對準醫生的魔杖。
威克斯醫生則沒那麼容易被騙過,「那是龍嗎?」他聽上去很鎮靜,摩根驚訝地甚至忘記了要施遺忘咒,只是僵硬地點點頭,「你難道不是個麻瓜?」她小聲問。
「什麼?」摩根這次終於發現醫生臉上出現困惑的神情,很好,雖然可能有點不正常——多半是剛才砸到了腦袋,但他到底是個無辜的麻瓜,消除記憶這事大可以留給增援。在醫生喝水的間隙,她已經熟練地撕開圍裙下擺,充作臨時繃帶,像個真正的麻瓜護理師那樣給威克斯包紮傷口。
「聽著,醫生。」摩根手上動作沒停,「接下來的情況可能會很混亂,但請保持冷靜,我們很快就會轉移到安全地帶。」雖然那地方是否真的安全也未可知,她想,另一隻手抽出了魔杖。
「呼神——」一聲尖利的鳴叫打斷了她。
等一下,那個鳴叫聲——格雷維斯拼命調整呼吸,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個他以為不會在這片大陸上聽到的鳴叫聲——彷彿他今天遇上的怪事還不夠多一樣— —
格雷維斯抬頭,透過半塌的天花板和被震碎的窗戶,他能依稀分辨出夏日淡藍色的天空,只是已經被翻滾而來的雷雲撕扯成零星的碎片,還有空氣中大雨即將來臨的氣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不顧被龍發現的危險,想從掩體中起身一探究竟。
遠處的天是灰濛蒙的銅色。密集的、青灰的雷雨雲猶如集結的軍團,他聽見沉悶的雷暴聲,彷彿隆隆開動的坦克,但遠比那更可怕,他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層層的雷雨雲或許遮住了太陽,但有別的東西代替了它,格雷維斯看見了,那淺金色的長長翅膀彷彿陽光。
他曾經在自己的入學儀式上見過那金色的生物——不過是縮小了很多倍,和眼前這個相比,那個並不肯為他閃爍的小小雕像顯得溫和無害地多。冒險者的護法,裹挾著怒意和席捲一切的風暴而來。
「雷鳥?」皮奎利沒來得及掩飾住聲音裡的驚訝。
格雷維斯點點頭,接過皮奎利遞來的白蘭地。
「開什麼玩笑。」她端著自己那杯酒坐回扶手椅裡,臉上仍然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你確定自己的精神狀態適合接受談話嗎。」
格雷維斯沒理會皮奎利的質疑:「火龍當時已經闖進營地裡,但凡能點燃的東西都在冒煙。」他抬頭望著皮奎利,「但你要是消息靈通的話,就會知道,第一批人到達現場的時候,營地裡沒有火。」也沒有幾個活著的敵人,格雷維斯陰鬱地想,當時那大傢伙的腦袋裡還有多少成分是西瑟,這一點很值得懷疑。
「雷鳥引來暴雨。」皮奎利很快明白過來,「用來對付火龍再適合不過。」
「聰明的混球。」格雷維斯低聲說,「把牠們都變成只會咬人的會飛的大蜥蜴。」
「恰恰相反,」皮奎利說,「又一個非法變形導致嚴重後果的案例,對面的巫師死傷那麼慘重,就算英國魔法部想放過他,國際巫師聯合會和德奧的巫師部門也絕對不會鬆口,而且連帶著你也有大麻煩。」
格雷維斯聳聳肩。
「如果你的描述屬實,」皮奎利把一口沒動的酒杯放回去,「這次的行動就是明目張膽踐踏《保密法》」她摁住了自己一邊太陽穴,同時抬起一隻手,「別,別說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危及性命的情形下,巫師或女巫可以使用魔法進行自衛』——我們正打算用這個附加條款把你撈出來。至於斯卡曼德恐怕就沒那麼幸運了。」她說著點起一支煙,「你和斯卡曼德的案子會被分開審理——這對你非常有利。」
格雷維斯只是看著她。
「別那樣看著我。」皮奎利撣了撣煙灰,「比起那個斯卡曼德,你已經很幸運了,在等待案子審理期間,外交部會保證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唯一的條件是交出你的魔杖。」她看向他,昏黃燈光下,那雙眼睛彷彿屬於一條鎖定獵物的蛇。
格雷維斯捏著一把很有些年紀的銅鑰匙走到一面牆前,突然,一扇木門彷彿是從花哨牆紙的接縫中擠了出來。大使館裡有很多這樣的空房間,走廊大多也是隔開的。皮奎利把鑰匙交給他時解釋道,他不必擔心在使館工作的麻瓜打擾。格雷維斯打開門,發現裡面是個標準的旅館房間,床鋪蓬鬆柔軟到不真實。他本以為自己會很快睡著,但被人帶離戰場前最後的畫面仍然在黑暗中不停翻騰。
西瑟看著腳下從空氣中現影的黑袍巫師們,看著他們胸前繡著銀色的魔法部徽章和齊齊指向他的魔杖。那一瞬間,他有很多話想說,但喉嚨彷彿也被血和泥巴堵住了似的,發不出人類的聲音。鋪天蓋地的只有雷暴和敲擊一切表面的雨聲。他鬆開爪子,一具穿著巫師長袍的屍體應聲而落,腹部有被鳥喙啄傷的痕跡。
四五道紅光同時擊中他的胸口。鋼灰色的爪子危險地晃了晃,斷牆上又掉下幾塊碎石。
這下可再也沒人抓住你了。西瑟想。
在一片凝神閉氣的緊張視線中,受傷的金色雷鳥終於跌落下來、消失在半空中。灰濛蒙的雨簾中,只有一個渾身是血、身著英軍制服的人倒在快坍塌的斷牆邊,彷彿一隻破布娃娃,尚未褪盡、濕漉漉的金色羽毛攏在他四周,彷彿還想保護他似的。
西瑟當然會沒事。紐特體力不支,仰面倒在林間土地上,箱子扔在一邊,顯克列和那條角尾龍不知所踪,安的骨架碎片散落周圍,而他呼喚多次,再沒有聽見尤莉亞的聲音。邁錫內善解人意地展開了一邊的翅膀,替他擋住了大部分落下的雨水,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後背衣料漸漸被浸潤、濕透的涼意。也許是泥漿,也許是血。紐特看著希爾達消失在灰色的雨簾中,模模糊糊地想,西瑟當然會沒事,自己不僅拿到了地圖,還寫了盡量簡短清晰的描述,希爾達會把消息帶給他,而且,那可是幸運女神西瑟.斯卡曼德啊。想到這裡,他歪扭地笑起來,抬手抹掉讓他臉頰微微發癢的東西,應該只是雨水。
「別死啊,」他喃喃道,「哥哥。」隨後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