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的指腹像是一壺炭燒溫酒, 從她的耳垂一滴滴滲入, 漸漸彌漫全身。身體回暖,帶著微醺的醉意。
江棠棠待站許久, 任由他撥弄自己頭髮到耳朵,嗓眼突地一癢,直直把頭撞進他懷裡。毛衣很軟, 懷抱很熱,仿佛在暗夜裡撑著走過一段長路, 驀然看見地平綫升起一輪朝日。
謝申抱她, 下巴頂在她的頭上, 「怎麽又哭上了?」
江棠棠不想承認這份脆弱,抽抽搭搭回:「年,年底了……眼泪也得衝衝業績……」
謝申一怔,綳直的唇綫這才揚起弧度,「這麽敬業?要不要發獎狀給你?」
江棠棠仰頭望他, 鼻尖泛紅, 「什麽獎狀?」
謝申往她額頭印下一吻, 「貼好了。」
她回過味來, 額頭磕一下他薄唇,「貼回去。」
謝申抬手輕揩唇瓣,又吻她額頭,「再貼。」
江棠棠反復,「貼回去。」
「再貼。」
「貼回。」
「再貼。」
「貼回。」
謝申垂眸,「幼稚不幼稚?」
江棠棠撇嘴, 「你先開始的。」
「好,我幼稚。」謝申不辯,往屋裡看一眼,「不請我進去?」
江棠棠把手藏進他的風衣外套,搭在緊窄腰際,「你還是回去吧,別讓你爺爺久等。」
謝申輕拭她未幹的泪痕,「那你呢?」
「我什麽,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睡啊。」
「那你剛才哭什麽?」
「……」江棠棠把目光挪移,虛投到走廊墻壁上,「我這其實是睡前眼部運動,平衡電解質。」
「說法還挺多。」謝申曲臂,把她放在自己腰上的兩隻手拿下,「那行,我回去了。」
江棠棠手裡的依靠空了,心也頓時失重般往下一墜。脚上趿的拖鞋磨著地面,大脚拇指使勁使得都快骨折。
謝申攏上風衣,平聲交待:「要是程陸不回來就把門鎖好,給自己熱杯牛奶喝。」
他簡單囑咐完轉身就走,沒回頭,脚步却收著間距。
不出兩秒,後面的人果然跟了上來,拖住他不讓走,眼巴巴道:「我入睡很快。」
謝申漆黑的目光定在她臉上,「什麽意思?」
江棠棠扒著他,像藤蔓一樣纏住,小聲的:「我會快點睡著,你陪我到睡著就可以走了……」
全在意料之中,他還是問:「剛才不是還說用不著我?」
「……用得著。」
「演乖巧懂事累不累?」
「……累。」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屋。謝申打量著屋內格局陳設,上下兩層的小複式,簡歐裝修,客廳一隅擺著一個籃球架,架子旁邊竪著透明置物櫃。櫃子裡放著幾隻江棠棠慣用的相機,還有一些膠捲盒,剩下的是占有滿滿大半空間的相機熱靴蓋。可愛的復古的奇异的,收藏多到像個微型博物館。
謝申總算知道每回見她隨身帶的相機上那些層出不窮各式各樣的熱靴裝飾物件是出自哪裡。
江棠棠頗驕傲,「都是我多年從各地搜來的珍藏,要不要過去和它們打個招呼?」
說著不等他回應,就拉著他站到玻璃櫃前,清清嗓子,「和你們隆重介紹下,這是我帶來的野男人。」
謝申沒作聲,站到她背後低身,直接把人打橫抱起。
「欠收拾?」
徑直抱人上樓進房間,甫一進去,一股淡淡馨香撲鼻。女人的臥室,一切都是柔軟的,小沙發單人床,一邊的床頭櫃上還放著她從自己那兒拿回去的幾本拍品圖錄,頁碼之間貼著滿滿便利貼小條,很多張已經微微卷起邊角。
謝申躁了一晚上的心臟,一瞬就落回原位。
江棠棠從他身上下來,進洗手間簡單衝洗,換上睡衣出來,臉蛋被水蒸汽熏得紅彤。她小跑上床,直接掀開被子鑽進去。
謝申原本坐在床邊沙發上翻看她在圖錄標簽上做的筆記標注,娟秀小楷寫滿五顔六色的便簽條,看上去極爲認真。目光下移至圖錄右下角,每頁上頭都畫了一個小人兒,迅速翻動書頁,小人就舉起手裡相機,哢嚓拍照。
他極輕彎了彎嘴角,聽到響動抬眸,見她已經鑽進被窩,目光和他對上,往一側挪了挪身,似是邀請。
謝申站起身,將長風衣脫到沙發上,坐上她讓出的不算寬裕的床位。
江棠棠側身面朝他,抱住他一條胳膊,沉默片刻問:「等一下你回去打算怎麽和你爺爺說?」
謝申靠著床頭,背脊依舊挺拔,被她鎖起胳膊才稍稍沉肩,「實話實說。」
江棠棠仰頭看他,「要是他不同意我們呢?」
「那我就讓他打五百萬給你。」
「我不要五百萬,我要你。」
「這麽乖?」
「俗話說得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同理可得,拿五百萬不如抓一個能産值無數個五百萬的男人。」
「……」謝申另一隻手捏她臉,「如意算盤倒是打得響。」
「那你讓不讓我打?」
「讓。」
江棠棠收起玩笑神色,認了真:「今天的情况太複雜,我給你爺爺的第一印象可能不太好。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你也別去硬碰硬。」
「我們讓著他一點兒,行嗎?」頓了頓,「往後我也會努努力,扭轉一下開局劣勢。」
謝申長睫微顫,眸光斂得又深又沉,第一次有了被自己女人疼的感覺。
看她笑聽她鬧,以前覺得這樣就足够,那些阻礙和麻煩,他可以一人抵擋。現在她用自己的態度告訴他,有的事情該是兩個人一起面對。她坦蕩,亦無懼。
江棠棠見他靜默,又出主意:「你看,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轉地下情,多刺激!」
謝申瞥她,「你試過?」
「沒有沒有,」江棠棠撇清,「真沒有,我就說說。」
謝申眉尾一挑,「好了,睡吧。」
「嗯。」江棠棠打出個哈欠,「真的累困了……」
說著往下滑,躺平了,鼻尖凑到他的衣袖上,聞著他身上的味道逐漸沉睡。
***
謝宅燈火通明。
謝老爺子很少在這個點還不就寢,不僅不睡,還讓梁媽給他泡一壺茶到書房。
謝申回來直接上二樓謝知行的書房,門半掩著,剛邁進一步,就聽得裡頭傳來杯子重重磕到木質桌面上的悶響。
他轉身將門關好,淡聲叫:「爺爺。」
謝知行坐在書桌後,對他這一聲置若罔聞,「梁媽真是越來越糊塗,花茶怎麽能用紫砂壺泡!」說著眼皮微抬,上下掃一眼對面的人,「因茶擇具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我來教?」
這話含沙射影,分明指向今晚這場對談的主題。
謝申長身立於桌前,未置一詞。
謝知行將茶具推到一旁,肅聲,「什麽時候開始的?」
謝申音調平,「幾個月前。」
「知道她是誰的外孫女?」
「知道」
「到什麽程度?」
謝申微微抬眸,「該到的都到了。」
謝知行眉峰摺起,抬手用食指隔空點他,「你……你真是好樣的!今天要不是讓我撞見,還打算瞞到什麽時候?!」
「沒打算瞞您。」謝申沉靜不動,「只是想找個合適的時間帶人來家裡。」
謝知行冷呵一聲,「你現在給我擺這套說辭?之前答應去見祁老家的姑娘,還有今晚上吃飯賀遠提他侄子的事情,你可是藏得深啊,把我老頭耍得團團轉。我就沒看出來你從頭到尾有要和我坦白的意思!」
「我看你就是想和秦緲那事一樣,玩過就算拍拍屁股不認帳。我們謝家怎麽出了你這種私生活不檢點的人!」
「……」謝申擰了把眉心,「我和秦緲什麽都沒有,和棠棠是認真交往,從來沒想過不認帳。」
「認真?」謝知行站起來,背手問:「那你說,你要怎麽認真?」
老爺子氣場强悍,謝申也不卑不亢,「只要她想,我願意給她婚姻的承諾。」
「你……」謝知行轉身冷靜半晌,又回頭,「我不認爲你們合適。」
「爲什麽?」
「棠棠,」謝知行闔了闔眼,讓自己儘量回歸客觀,「我不說是看著她長大的,至少也比陌生人瞭解她。小姑娘長得好看,招人喜歡這是事實。但是,她玩性重,人不沉穩,這也是事實。」
謝申出聲打斷,「今天的事情是因我而起,那幫人之前和我有些過節,才會找她麻煩。」
謝知行揮手駁回,「你別和我說這個,我隻信我眼睛看到的。就算沒有這個事,我也不認爲她是你的良配。」他將手撑到桌上,緩了緩語氣,「小申,我以爲你明白自己肩上擔的責任。它不是你哪天不高興了覺得累了就可以一脚踢開的工作。你在選擇人生伴侶的問題上,是不是也應該好好考慮,那個人能不能幫你分擔這些?」
「棠棠是老程的外孫女,我不願詆毀她,但我信自己的判斷,她不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你現在年輕,感情上憑著一腔衝動,以後呢?」
「等時間一久,那點可憐的吸引力耗盡了,你就會發現兩個人格格不入。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承擔。她能幫你處理那些工作上的棘手問題嗎?能助你一臂之力開拓新的資源新的市場嗎?她甚至未必能弄明白,你的事業到底是什麽。」他一字一句道:「能做到這些的女人,你不是找不到。」
謝申聽完謝知行這一番剖析,沉聲,「工作上的事,我有助理有部下,爲什麽一定要我未來的妻子爲我分擔?」頓了頓,「爺爺,您是不是太小瞧我?」
謝知行心口發悶,不願再置氣,「這個事情我已經表明立場,你自己看著辦。」
謝申篤定,「我會再帶她來家裡。」又說:「您不該憑著這一件事情,就對她下那樣的評斷。這不公平。」
「沒那個必要。」謝知行捏把額頭,額間溝壑擠作一團,目光定在謝申垂在身側的左手上,「你小時候讓狗咬得滿手是血,我當時連鞋都顧不得穿就送你去醫院。後來你和我說是你自己招惹的老李那條狗,從醫院回來我罰你關禁閉一個月,這事你還記得嗎?」
謝申不明他爲何忽然提起這事,微微頷首,「記得。」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麽嚴重的事情,我爲什麽沒有打你,隻罰你抄寫毛筆字?」
謝申微怔。
謝知行嘆口氣,「到底是誰惹的事,老李都把前因和我交代了。你是什麽樣的性格我比誰都清楚,這根本就不是你會幹的事。棠棠她玩心重,從小就能窺得七八分,三歲見大,今晚的事情無非就是坐實我的判斷,證明她本性難改。」
「我不想評判她這性格是好是壞,但我從前包容她,願意聽你撒謊包庇她,是因爲她是我故友家的小朋友。但如果她想做我孫媳婦,你別想。」
他將桌上茶壺往前一推,「你看,梁媽錯拿紫砂壺泡菊花茶,壺走味,花也泡爛,最後誰都沒個好結果。」
謝申垂眼看向那團沉鬱深紫,沉默許久。
窗外有寒風吹著光禿樹枝瑟瑟作響的聲音,靜謐的書房裡,他驀然一笑。
謝知行聽見這聲笑,不明所以,古怪看他,「你笑什麽?」
「爺爺,」謝申抬眸,與他對視。
「不是您叫梁媽拿紫砂壺泡一壺花茶來的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老爺子:誰特麽出賣我?是不是你梁媽!(叉腰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