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謝申的辦公室很靜謐。
落地窗是全封閉的,隔絕外頭持續不斷的簌簌雨聲和破雲而出的轟隆閃電。
江棠棠躺在沙發上,目光四處游蕩。他的辦公桌東西歸置得异常整齊,前側處有一個方形烟灰缸,旁邊是幾隻小白玉雕件,不是貔貅牛馬那類,而是一隻稍大一些的猴子和幾隻朝著它拱伏無違的小猴,生靈活現。
眼睛由遠及近到待客區墻上挂的兩幅簡筆彩墨畫上。畫作筆觸蕭疏恣意甚至略顯粗拙,却蔚然成趣。分別畫的是春夏兩景。
第一幅春景河堤垂柳,寥寥幾筆勾勒出生動的人兒踏春而行。接下來是夏天,一條幽色小巷裡,一個小女孩穿著蟹青色小裙背對著看畫者抬頭觀星,身旁竹編凳托著一盞盈盈發亮的小橘燈。天上疏朗的星,手邊暖光的小燈,與巷子裡的幽暗形成恰恰好的對比。
江棠棠的視綫像是被吸進畫裡的那個夏日,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辦公室裡有一股圖書館的味道,外頭狂風斜雨,兩相結合出一種神奇的安全鬆懈感。她看著看著,腦子漂了拖鞋,眼皮不由自主又輕輕合上。
再醒來的時候,一抬眸,就見那張辦公桌後面,謝申正低頭看文件。
他換了一套暗藍色西裝,剪裁合體,尤顯肩綫平闊。高挺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邊銀絲眼鏡,深眸藏於垂眼間,眉峰因爲專注淡淡蹙起。
江棠棠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毛毯,遮到眼瞼下。
唔,衣冠禽獸什麽的,好害羞。
謝申伸手去拿筆,聽到那頭的動靜順眼一看,正好撞上某人看到他側眸立馬閉上雙眼假寐。
他從筆筒裡抽出一支鋼筆,「有些人是拿我這裡當酒店了。」
「……」江棠棠只能睜眼,還配合伸個懶腰,迷惘四顧,「嗯?我怎麽睡著了?」
謝申看她一眼,對著手邊那杯「罪證」屈指扣了兩下,「過來。」
江棠棠一瞧,再聽這語氣,心道不妙,輕咳一聲道:「我……腿睡麻了,走不了。」
「是麽?」
「嗯,特別麻。」
「好,別動。我過去。」
謝申站起就往她逼近。
「……」江棠棠一躍而起,腿也不麻了腰也不酸了,一口氣躲到沙發後,「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斯文人。」
謝申頓下脚步,隔著一張沙髮質問:「你自己說,在咖啡裡放了什麽?」
「逍遙快樂小魔法。」
「再說一次。」
「……跳跳糖。」
「江棠棠,你幾歲了?」他沉下口氣,「嗯?」
那一聲「嗯」自帶低音炮效果,聽得人心百爪撓心。
江棠棠對上他的眼神,脫口而出,「剛過法定結婚年齡四年……」
謝申:「……」
江棠棠安撫他,「別生氣別生氣。你細想一下,跳跳糖在嘴裡滋啦滋啦的感覺是不是特帶感?渾身細胞都被激活了。你看你現在,面色極其紅潤,說話中氣十足,特別健康!」
謝申:「過來。」
江棠棠:「我錯了。」
謝申:「錯哪兒了?」
江棠棠:「哪兒都錯了。」
謝申:「下次還犯嗎?」
江棠棠一愣。還有,下次?
謝申見她不說話了,兩隻晰白的手搭在沙發背上,就這麽看著他,杏眸久睡後盈著淺淺水光,一張臉慢慢漾出可疑的紅暈,連帶鼻尖兩粒淡棕小雀斑都鮮活起來。
他的小腹驀然有一種癢癢的小動靜,像是有人在上面輕輕抓了兩下。
以前秦笠說過一個理論,男女之間對視超過三秒就是彼此有意。他根本不屑聽這種沒有樣本數據支持的論調,此刻心下却掐算著時間瞥開了視綫。
外面的雨終於停了,窗外景色漸漸明晰,天光却已暗淡。
暫時放她一馬,他回身拿起車鑰匙,「走吧。」
***
謝宅。
大葉紫檀木的茶几上縈著淡淡檀香,謝知行抿一口清茶,將茶杯擱回桌上,抖開一張報紙看。
盛佩清在一旁看新聞,「現在輿論風向基本已經回穩。」
謝知行聞言,抬了抬眼皮,「這麽大點事情都處理不好的話,趁早卸任。」
他的臉隱在報紙後,語氣裡的嚴肅却是力透紙背。
盛佩清習以爲常,只道:「公關部的黃經理和我彙報,說還好謝總决策果斷,否則他們光有對策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執行下去。」
謝知行沉著聲:「那個黃崢本事還算有,但慣會逢迎。他的話你聽三分就够了。」
盛佩清放下手機,「爸,您就不能說句誇人的?」
謝知行放下報紙攤在腿上,輕哼一聲,「分內事做好了是應該,誇來誇去誇出個驕縱。」
驕縱?盛佩清思忖半晌都想不出自己兒子和這兩個字有哪一毛錢的關係。
她淡笑著搖了搖頭,轉了話題,「裝修公司的人說您的書房這兩天就能刷好新漆,您看原先那些東西還是照原處放,或者重新安排?」
謝知行:「你們年紀輕的就是愛瞎折騰,好好的書房翻新什麽,東西還是照原處給我放。」停頓一下,又道:「那兩幅畫讓他們小心著挂回去。」
盛佩清知道他說的是哪兩幅,當初那套畫是春夏秋冬一個系列。謝申主理集團事務後,謝知行將其中的「春」「夏」兩幅送給他挂在辦公室,剩餘兩幅還是留在他書房。
那是老爺子少時一位摯友送他的禮物,他極珍愛的,讓人仔細裱框,挂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
盛佩清沒見過老爺子這位朋友,只聽他提起過這四幅畫是因爲有一年他邀了這位老友家裡兩位小朋友去夏園小住一段時日,那位老友爲表謝意特地作了畫送他。
不是什麽名家手筆,却深得老爺子贊賞,說是心思無暇的人才能畫出這樣簡樸稚趣的畫。
彼時盛佩清回了霖市陪生病的母親小住,倒沒有見過老爺子這位好友。兩人大約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之後也未見頻繁走動。生活圈子各有不同,交集自然也就少。
再後來聽人說對方不在了,老爺子情緒低落了一陣。
銘刻在年月裡的舊時情誼,是旁人難以體會的。
盛佩清點頭,「嗯,我親自幫您挂。」
謝知行這才展了一下眉,「臭小子今天不回來吃飯了?」
謝家有個不成文規定,如無特別事由每逢周六家裡人都得回老宅一起吃一頓飯。
盛佩清:「他給我發過信息,說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今天就不過來了,明天中午會回來一起吃飯。」
「哼,當我老頭子是誰,他說回來我就巴巴等著?」謝知行起身往臥房去,「明天我要出去釣魚,不在家裡吃。」
「……」盛佩清起身目送他走遠,撫了撫額。老謝家這一個兩個的,都什麽傲嬌基因?回身走去厨房問做飯阿姨,「梁媽,魚湯燉好了嗎?」
梁媽掀開砂鍋,濃鬱的白湯在小火上咕嚕嚕冒泡,「好了好了,老爺子前天釣來的鯽魚可肥,瞧這個湯色。我還往裡擱了香菇蘿蔔絲,入口不膩。」
盛佩清笑,「你這厨藝真是沒得說,幫我保溫壺裡盛一壺。」
梁媽:「給謝總帶的吧?」
盛佩清:「嗯,給他補補。」
出了門坐進車裡,司機打燈開出謝宅。
盛佩清將保溫壺放好,車行至大半給兒子打電話:「還在公司?」
謝申正送完江棠棠回來,又在會議室聽部門彙報後續的各項事宜,接到電話暫停會議出去。
他回:「嗯,在開會。」
盛佩清:「給你帶了魚湯。你爺爺親手釣的,吩咐梁媽熬了好幾個小時,說是給你這次把事情辦好的獎勵。」
謝申淡笑一聲,也不戳破盛佩清這話。
盛佩清又道:「我差不多快到了,你慢慢開會。我就把湯放你辦公室。你回去記得喝。」
謝申:「好,謝謝媽。」
盛佩清笑了笑,「謝什麽,在我面前別瞎客套。」忽然想起什麽,「對了,我上回借你車開,是不是把那雙灰色的平底鞋留在你車裡了?」
謝申聞言微怔,那雙鞋上回借給江棠棠,她還沒有還回來。
盛佩清還在那說:「我記得是放你車裡了。你車停哪個車位,我等會兒順便去拿回來。」
謝申輕咳一聲,「4S店裡的人說上回保養的時候拿出忘記放回去,下回我過去順便拿。」
盛佩清:「行吧,那你別忘了。那鞋別人送的。」
「嗯。」
***
到了君禾集團上十樓,盛佩清將保溫壺放到謝申辦公桌上,一側身,瞧見那處沙發上放著條顯然剛被用過皺成團的毛毯。
她不由蹙眉,這是忙成什麽樣兒了?不去樓上酒店套房睡也就算了,辦公室裡就有休息室,就這麽躺沙發上將就?
返回到樓下還在思忖得讓梁媽再弄點藥膳給兒子補補,別年紀輕輕身體就虛了,以後結了婚怎麽辦。
前臺接待員見到謝總母親下來,又起身準備微笑示意。
剛一站起,忽然高跟鞋一拐險些跌倒。她抓了把接待台檯面穩住身子,却不小心將桌上的東西拂到地上。是白天一位小姐登記放在此處的,沒說急交的東西他們是一天一次往上交的,就等待會兒和別的東西一起交上去。
盛佩清正要去扶一把,見她站住了也就沒有出手,視綫自然落到掉在地上的東西。
一個紙袋裡露出一雙平底鞋,顔色款式都相當眼熟。她那雙鞋是友人特別定制的,一眼就能瞧出來。
她蹲下身拾起那個袋子,垂眸看了看。上面印著一個相機店的店名,還有聯絡微信電話。
怎麽,4S店還賣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