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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17章
第十六章

  -

  下午時,沈晝葉和梁樂將橋拆了,玩了一下午的折紙。

  他們兩個人知識儲備都差不多够了——沈晝葉自不必提,據說梁樂從初三確定保送後就一直在準備競賽相關,因此最後一節力學的總結課,他們直接在下頭叠了一下午的千紙鶴。

  梁樂千紙鶴叠得特別好,無論多小的紙都能叠得整整齊齊四角尖尖,沈晝葉叠的就十分醜陋,只得負責拿著筆在紙上寫願望,再把紙拿去給大佬叠。

  沈晝葉:「你的願望是?」

  梁樂剛捏出小千紙鶴的小尖嘴,看了沈晝葉的紙一眼,嫌弃道:「你這筆字是小學生嗎?」

  「我沒怎麽寫過。」沈晝葉嚴肅地說:「可是我知道以後寫字會很好看的。」

  十年後的沈晝葉寫得一筆秀麗端莊的好字,十分流暢漂亮——和她現在完全不一樣。

  梁樂充滿懷疑:「你咋知道?」

  沈晝葉笑得眉眼彎彎,回答:「我就是知道。」

  梁樂只當她是痴人說夢。

  「我的願望,」梁樂點了點那張小正方形的紙:「MIT,機械工程。」

  沈晝葉笑眯眯地寫上一行英語,正在她的願望後面,將那張紙遞給梁樂。

  梁樂眯起眼睛分辨她的字迹:「Do——Androids dream of elect日c……」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沈晝葉翻譯道。

  「菲利普•迪克上世紀寫的書。《銀翼殺手》的原著。」十五歲的女孩兒笑道:「學長。你覺得仿生人會嗎?」

  梁樂看了她片刻。

  那提問其實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符合年齡的嚴肅和詩意在裡面,大多數人只會對沈晝葉一笑而過,對她開個玩笑,僅此而已。

  而梁樂篤定地點了點頭:

  「——他們會。」

  沈晝葉笑道:「那我等著,見證那一刻。」

  梁樂把那張寫著字的卷子紙叠成一隻漂亮的千紙鶴,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沈晝葉一張張地寫亂七八糟的東西,梁樂就一張張地叠。

  梁樂專心做事時非常肅然,哪怕做著這麽小姑娘的事兒也一樣,那紙上被寫上亂七八糟的臺詞和摘抄,又變成一小堆印著簡單物理題的千紙鶴。

  接著,在沈晝葉的提議下,他倆又聚在一起,用實驗室裡找到的針綫,把千紙鶴穿成了串。

  「穿完了可以挂在窗戶上。」沈晝葉笑眯眯地誇他:「學長你的手好巧呀。」

  梁樂顯然很不習慣被誇,甚至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那一刹那,平地一聲驚雷炸起!

  「那兩個!」

  老師在講臺上憤怒喝道:「那倆同桌幹嘛呢?上課這麽囂張?」

  沈晝葉、梁樂:「……」

  下一秒,那老師親自走下來,要看看這兩位祖宗到底在做什麽。

  ——世界末日不過如此。

  ……

  下午三點七分,教室裡總結課上得熱火朝天,沈晝葉和梁樂兩位活祖宗站在走廊上,很有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的中華民族傳統美德。

  「……」

  一陣冷風吹過,梁樂尖酸刻薄地開了口:

  「我讓你別拿針綫,動作太大了。」

  -

  大概是上課穿千紙鶴目標太大太欠揍的緣故,老師連小測都不讓這兩位活寶考了,讓他倆站在在外頭吹冷風,邊吹邊反省自己的人生。

  外頭冷風夾雨,凍得要死,一場秋雨一場寒,倆人哈啾哈啾打噴嚏打個沒完。

  梁樂打著阿嚏,毫不猶豫地把沈晝葉懟了一通,沈晝葉根本不會用中文駡人,被懟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差點羞憤自絕經脉。

  「行了,」梁樂刻薄道:「人生第一次罰站到天明就奉獻給你了。」

  沈晝葉小小聲:「可是沒有到天明……」

  梁樂眼睛一立,沈晝葉立刻不敢再大放厥詞。

  「那些小混混還在麽?」梁樂隨口問:「今天你還是自己回家?」

  沈晝葉靠在墻上,點了點頭,十分茫然地問:「我昨天還看到他們了,好像在打聽我。……他們到底爲什麽會盯著我不放?」

  梁樂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斷言:「——你的長相。」

  沈晝葉一楞:「誒?」

  「你長得挺不錯的,有人和你說過嗎?」梁樂說:「而且一看就很乖。長得好看的落單乖巧型——那群混混就好這口。」

  十五歲的沈晝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搖了搖頭。

  老師從教室出來讓這兩位回去收拾書包滾蛋,還特別提溜了梁樂一句:

  「梁樂,別仗著自己會得多就——」

  老師看了一眼他們桌上的東西,道:「就在課上叠千紙鶴。跟個小姑娘似的。」

  梁樂連忙點頭稱是。

  然後老師深深地看了沈晝葉一眼,開口道:「你——沈晝葉是吧?」

  沈晝葉:「是的。」

  那老師靜了片刻,看著她說:

  「——沈晝葉,你也是。」

  ……

  多媒體教室中。

  「所以那句話是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裡的?」梁樂坐在桌上,問:「回頭我也搞本來看。」

  教室裡幾乎不剩幾個人,沈晝葉收拾著自己在這教室留下的東西。

  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的位置清乾淨,畢竟下次課就不在這教室裡上了——據說下次課就開始講光學,上課地點轉移到更遙遠的北航本部,一部分的老師也會換血。

  「克拉克的書很有意思的。」落雨延綿,沈晝葉對梁樂笑道:「不過我每次看完都睡不著覺,太空曠未知了。學長你要看的話我下次課的時候拿給你。」

  梁樂忍俊不禁:「好。」

  然後梁樂從自己的桌子上一躍而下,對沈晝葉說:「學妹路上注意安全。」

  然後他背上了包。

  梁樂其實長得非常平凡,可與衆不同的是,他眉宇間却總有種疏離冷漠之感,又非常敏感尖銳,像是他已經將自己塞進易碎的果核裡了似的。

  可是一旦和他熟悉起來,會發現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沈晝葉笑了起來:「謝謝梁學長。」

  梁樂彬彬有禮道:「不用謝。有必要的話其實我可以送你回去。」

  正是那刹那,沈晝葉與梁樂身後的陳嘯之,四目相對。

  陳嘯之坐在桌面上,修長的腿踩著椅子,桌上擺著書包和一個奇怪的、沈晝葉之前見過的白色塑料袋,薄唇緊緊抿著。

  ——他怎麽還沒走?沈晝葉那一刹那覺得很奇怪。

  陳嘯之一向朋友多,走的時候都是成群結隊的,今天怎麽落了單?是和朋友吵了架,還是一個人在學校等著父母來接?

  可是無論結果是什麽,那都和她沒關係。

  一開始時,沈晝葉的確想和這個她頗有好感的少年做朋友,但是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會成功。

  然後她被近在咫尺的梁樂揉了揉頭髮。

  「學妹,」梁樂揉小狗一樣揉著沈晝葉一頭卷毛,嗓音都透露出擼毛的愜意:「明天見?一起買衣服去?」

  被擼的小天然卷收回視綫,笑眯眯地對他說:「好鴨。」

  梁樂約逛街成功,看了眼表,拿起一串穿起的卷子千紙鶴,去趕公交車。

  他走了幾步又恍然回過頭來,對沈晝葉喊道:「明上午十點,三里屯正門!」

  「阿迪達斯那?」沈晝葉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那就這麽定啦!」

  梁樂一揚千紙鶴,走了,給教室留下滿室唰然的雨聲。

  秋風夾雨,湛洌水汽如山海般涌入教室,沈晝葉清空了桌洞,將自己帶來的參考資料裝進自己的書包。

  多媒體教室裡幾乎不剩人了,陳嘯之坐在桌上,緩慢滑開他的手機。

  這幾天的課程不太好過,沈晝葉總記得外人不認可的眼神,還有那句『她怎麽這麽不自量力』——那句話就像個釘子一樣,令她難受得喘不過氣。

  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自己已經成爲差生的事實。

  放在以前,她會在飯桌上告訴爸媽——可是如今,令她媽媽痛苦的事情已經够多了。

  沈晝葉把筆袋拉煉拉起來,塞進書包裡,和那個藏藍色的實驗記錄本躺在一處。

  『要不要和十年後的自己聊聊看?』

  這念頭只是一瞬間劃過,就被她暫時否决了。

  她甩甩頭,拎起那一串卷子紙折的千紙鶴——

  「沈晝葉。」

  -

  …………

  ……

  「嘯之,對女孩子得溫柔點兒。」

  陸之鳴第一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兩三個小時之前。

  那時老師正在講一道綜合應用題,而梁樂正在和他的小同桌叠千紙鶴。

  他的桌洞裡躺著一袋零食,塑料袋被他捏得皺皺巴巴,像是穿過了十個海關。

  陳嘯之聽見小姑娘柔嫩的聲音對她的同桌說著什麽『夢想』,什麽『電子羊』,什麽『太空漫游』……

  而梁樂坐在他的位置上。

  然後,他看見沈晝葉和梁樂因爲太出格,被拽出去罰站。

  而那兩個人罰站時,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

  ——梁樂駡沈晝葉,但不是真情實感地駡。十五歲的女孩兒被懟得可憐巴巴的,可是一聽就是沒對對方生氣的。

  陳嘯之聽見腦子裡血管突突作響。

  「那是個姑娘家,你要對她好。」陸之鳴臨走前說。

  可是梁樂對沈晝葉道:有必要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

  沈晝葉衝梁樂笑得眼睛彎彎,於是梁樂又說,小學妹,明天見?

  ——梁樂憑什麽和沈晝葉明天見?他憑什麽摸沈晝葉的頭?他以爲那是誰的人?

  他以爲是誰像個神經病一樣惦記了阿十十年?

  他配嗎,沈晝葉配嗎?

  陳嘯之覺得胃都因噁心絞緊了。

  他看見沈晝葉的笑臉,看見她拿起那一串千紙鶴,他看見過梁樂碰她的手,看見梁樂揉她的頭髮,他看見沈晝葉轉學來的那個下午。

  女孩子變化很大,沒有人能十年都不變樣的。

  午後慵懶的陽光中,阿十只有一頭不服帖的卷毛沒變過——五歲時的嬰兒肥沒了,眉眼長開,對班裡的人笑時還有她兒時的酒窩,曾經能鑽進洗衣筐頂著白毛巾嚇唬他的阿十已經只剩個模糊的影兒。

  可是那就是阿十。

  是曾在繁星春水下與他握著手,答應和他做一輩子朋友的,後來又被她父母領走的,讓五歲的小男孩嚎啕大哭著追著計程車跑的小晝葉。

  而十年後,陳嘯之是全世界唯一一個記得這一切的人。

  回憶刹那收攏,猶如海嘯倒涌。

  -

  「沈晝葉。」

  暴雨聲中,少年的聲音沒什麽波瀾地響起:「在這裡日子很滋潤吧。」

  沈晝葉背著包,一楞。

  十五歲的陳嘯之覺得自己像一棵要爆裂的藤蔓。

  唯一一個記得這一切的人是什麽概念——是十年盡頭的孤獨,被忽視,是被迫長出渾身的尖刺。他完全不能接受沈晝葉連半點都不記得他,從名字到長相忘得一乾二淨,更不能忍受沈晝葉笑著與梁樂說起,小晝葉與小嘯之聊過的『夢想』和『阿瑟克拉克』。

  ——她憑什麽什麽都不記得?

  「天天和高中生厮混在一起,」陳嘯之尖刻地嘲諷道:「您這日子够勁兒啊。」

  沈晝葉立即回嗆:「我和誰玩關你屁事。」

  她說話還挺可愛的,根本不會駡人,連嗆他都有點認真說話的意味。

  ——確實不關他屁事。

  然而陳嘯之眼眶又疼又酸,像個刺猬,决心把這小姑娘扎得求饒,冷嘲熱諷誰他媽不會?

  陳嘯之嘲道:「關我屁事呢還——你參與競賽不就是爲了拿個名次好保上高中麽?一天天的倒是跟高中生混上了……戀愛談得挺上勁兒啊。」

  沈晝葉爭辯:「我沒……」

  「要我說,」陳嘯之惡意地道:「知道仨多倆少怎麽寫麽?來上課就來談戀愛?人家梁樂中考是區裡第七,高中部級部前二十,你小心別學瘸了。」

  沈晝葉:「陳嘯之你——」

  「你還是回去準備中考吧,」陳嘯之說:「你以爲捷徑有用麽?」

  沈晝葉臉都紅了,幾乎是下一秒就要衝上來吃了他的樣子。

  ——攻擊她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陳嘯之甚至覺得胸臆都舒展開了些,他悶在心裡的尖刀刺了出來。

  什麽溫柔,什麽對她好,可真是操他媽了。

  「——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不自量力。」

  陳嘯之道。

  太爽了,那句話說完,陳嘯之耳朵裡血管鼓動,猶如雷鳴一般。

  陳嘯之甚至沒想過最後這句話的後果是什麽——大不了急赤白臉吵一架?

  吵嘛,吵唄,吵完再說。心裡太不平衡了,還道歉呢。不吵一架根本沒法和她相處,他胸腔充滿復仇快意,就這麽快活地想。

  然後,那女孩看著他的眼眶,驀然,細細地泛了紅。

  「……」

  陳嘯之心裡刹那一凉。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阿十……」

  可他的阿十鼻尖兒都紅了,泪水涌了出來。

  她拽起自己的書包,埋下頭,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凜冽的雨茫茫散於天際。

  十一假期之後的雨已經頗冷,很有點一場秋雨一場寒的味道,沈晝葉難受得都快走不動了。她的體質本來就不太好,一哭就更難受,此時難受得肺都發疼。

  她跌跌撞撞跑出高中部校門,雨傘都沒太撑住,書包被她亂七八糟地抱在懷裡。

  快點回家吧,沈晝葉哭得鼻尖兒都紅了,哽哽咽咽地想,我想回家。

  她好像聽見陳嘯之在後面喊過自己,但是沈晝葉實在受够了這樣的羞辱,也不想聽陳嘯之說任何一句話——她跑出校門時還吧唧摔了一跤,差點從樓梯上滾了下去,膝蓋似乎破了皮。

  ——太難受了。

  頭頂是蓊鬱的法國梧桐,電綫杆旁晾著老洋車,胡同裡又灰又黑,下著雨也沒什麽人。她處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一時間十分絕望,全身細胞都呼喊著想回家,可是又不知道自己想回的家在哪裡。

  她只是站在胡同裡發呆,鞋裡也進了水。

  「小妹妹,」

  沈晝葉聽見身後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開了口:

  「——又遇到了啊,可真是緣分。」

  沈晝葉渾身發抖,不敢回頭。

  接著一隻冰冷粗短的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然後狠狠地,一把擰住了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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